第24章 第二十四朵
董陳走到淩小豪的病房門口,停住了腳步。
“怎麽了?”白珺寧站在她身後,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董陳瞥見來電人的姓名,是藺曉雅。
他毫不猶豫地挂掉,卻不知錯點了接通鍵。
“白珺寧,你該回去了。”她的聲音不大,語氣卻很堅定。
他明白她的意思。
長廊上人來人往,白珺寧的聲音苦澀:“我看着你進去。你放心,淩小豪也知道臨床的新方案。前兩天我們開了兩針免疫,小朋友最近體征平穩,人也清醒多了。”
“嗯。”
“董陳。”白珺寧又叫住她,“試驗期間,如果你有任何身體、心理上的不适,千萬不要硬撐,第一時間告訴我,好嗎?”
“你咒我啊!”董陳笑了,又認真看着他:“白珺寧,謝謝你。”
她輕輕推開門。
白珺寧隔着門窗看她,許久,口袋裏的手機屏幕才暗下去。
淩小豪剛用過早餐,這會兒護士都不在。
董陳直接走進去,發現小朋友的病床不知什麽時候移到了窗口旁。
淩小豪聽到動靜,終于舍得把臉從窗外移開。
看清進來的人是董陳,他卻拉起被單,把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高聳的帽檐。
“……”這小孩兒,哪裏得罪他了?
董陳走到窗口旁,朝外看了一眼,樓下的池塘波光粼粼,幾條斑斓的錦鯉嬉戲着游來游去。
見她不理自己,男孩子終于沉不住氣,探出頭,聲音虛弱又沉悶:“你不去配合GV的實驗,來這裏幹什麽?”
董陳怕他悶壞了,故意逗他:“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
“誰讓你救我了!”淩小豪稍微擡高了聲音,有些氣喘,“為了救我犧牲自己的健康,你就那麽缺錢?”
“誰說我是為了錢幫你?”雖然事實好像也沒差。
“小白醫生說的,他說你跟那個周扒皮……姓周的教授簽過賣身契!”
“金主出錢我出力,這叫雙贏協議。而且我最多幫你獻點血小板,對我的健康沒有影響。”
“真的嗎?”淩小豪從床上坐起來。
“你看我長得像會吃虧的人?”
董陳在他床邊坐下,扶住他:“不過,你也要好好配合醫生的治療,我可不希望自己的‘血汗’打水漂。”
她這樣說,淩小豪心裏輕松不少:“難道你真的很缺錢?我可以讓我爸爸打給你。”
“少爺,你爸爸是企業家,又不是慈善家。”
“我可以先借來送給你,等我長大了再還給他。”
算你還有點良心,沒白救。董陳摸摸他的帽檐:“你好好休息,等臨床試驗結束,我有空再來看你。”
淩小豪突然痛苦地小聲哼哼。
董陳:“……碰瓷啊?”
淩小豪委屈:“我頭疼,像是戴了個緊箍咒。”
“你總戴着帽子,腦袋不累嗎?”
董陳作勢摘他帽子,卻被他躲過。“不行,沒有頭發都不帥了。”
豈止沒有頭發,他做過開顱手術,遺留的疤痕恐怕要跟他一輩子。
董陳自己隐疾未消,不禁感同身受,放軟了語氣:“你生病了頭疼很正常。等你病好了,修成正果,緊箍咒自然就沒有了,一切都會恢複到原來的樣子,甚至比原來更好。”
“我真的……會很快好起來嗎?”
“也沒那麽快,不過算你幸運,遇到了比熊貓血還要珍貴一萬倍的我。”
淩小豪有點嫌棄,但還是輕輕拉住她的裙擺。“姐姐,謝謝你。”
董陳想再安慰他幾句,周正覺的電話打了進來。
“在哪裏?”周正覺言簡意赅。
“醫院啊。”董陳又補充了一句,“淩小豪的病房。”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探病結束立即回GV。”
“幹什麽?”
“上班。”
董陳不可思議:“我剛剛抽了那麽多血,沒有補助就算了,你還讓我現在就去上班?”
周正覺:“今天不是休息日。”
“可我今天沒開車!”
“打車回來,車費報銷。”周正覺挂斷了電話。
一分鐘後,董陳收到88塊錢的轉賬提醒,有零有整。
“……”小少爺沒說錯,他還真是個周扒皮。
董陳叫了網約車,回到研究所。
她剛上四樓,周正覺和幾個研究員開完會,剛從會議室出來。
吳西觀看見她,如同刑滿釋放,激動得快要落淚:“姐,您終于回來了!”
“我一個大活人,還能丢了不成?”她看向為首的人,“周教授這麽急叫我回來,有什麽工作指示?”
周正覺仔細看她的臉色,還沒開口,旁邊的華媛揚揚手裏的會議筆記,“你血小板的組化檢測出來了。周教授馬上要進P3,大家都很忙,哪有功夫管你。”
在GV待久了,董陳已經明白華媛的敵意緣由,這姑娘對她們周教授的喜歡和崇拜,就差寫在臉上了。
董陳是個外行人,對周正覺的大牛光環免疫,華媛的冷嘲熱諷對她影響不大,是否還擊全看心情。
她順着臺階,打了個無聊的哈欠:“既然沒什麽重要工作,我先回家睡覺去了。”
“輸血之後,覺得很困嗎?”周正覺問話的語氣很認真。
董陳知道這是他一貫的态度,對人漠不關心,對工作苛刻又嚴謹。
“還好。”她淡淡回答。
周正覺又問:“輸血後有沒有補充熱量?”
“喝過熱水,回來的路上還吃了點心。”
“現在餓不餓?”
董陳奇怪地搖搖頭。
“好,你稍後跟我進P3,觀察一下溶瘤實驗。”
“教授!她憑什麽進p3?”華媛的聲音尖銳而突兀。
好吧,不只是華媛,董陳也懷疑自己幻聽了。
周正覺解釋:“志願者了解和熟悉實驗過程,有助于消除她的主觀臆斷和恐慌。”
“老大說得對。”吳西觀仿佛開竅,也在旁邊附和。
不知道為什麽,董陳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暧昧。
華媛:“可她沒有生物專業知識,不具備進實驗室的資格。”
周正覺:“有我在,不需要擔心這些。”
周正覺又看向董陳:“想不想知道,你體內的新型輪狀病毒,具體是怎樣擊破淩小豪的腦癌細胞的?”
華媛氣呼呼地看着董陳,仿佛她就該有自知之明主動拒絕。
董陳點點頭,只怪這詭異的好奇心。
P3級的病毒實驗室就在三樓,董陳從未涉足,只在電腦裏看過它的平面圖。
周正覺驗證了指紋密碼,把她帶往更衣室。
P3有兩道更衣室,進入一更,周正覺取拿出一套密封的防護服遞給她:“先洗手,然後進去換衣服。”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裏面有一次性內衣和打底衣。”
董陳:“……還要脫光光換衣服?”
周正覺:“實驗室裏有HIV病毒和癌細胞樣本,雖然群體傳染性不強,但做好防護有益無害。”
入鄉随俗,保命要緊。她只好進小房間,脫掉了所有的衣服。
看着裸/露的自己,一想到周正覺就在隔壁的更衣間,她有些臉紅。
董陳穿好防護服、戴上口罩出來,周正覺已經全副武裝地等在門外。
周正覺戴着面罩和口罩,只露出兩只眼睛。上下檢查董陳的着裝後,似乎說了什麽。
董陳聽不清,仰起頭看他,只覺得這人怎麽這麽高。
周正覺嘆氣,擡起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擠掉她口罩的縫隙。
“……”原來是自己的口罩沒戴嚴實。
周正覺将耳麥塞進她的耳朵,又幫她戴好面罩。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最後還不忘……重新洗手消毒。
董陳忍不住腹诽,一天洗八百次手,難怪他的手比女生還要蒼白。
“好了,我們去二更。”耳麥裏傳來清晰的男聲。
二道更衣室封閉而狹小,主要用來氣淋殺菌。
董陳與周正覺面對面站着,感受着四面吹來的消毒氣霧,像是站在雲端。
這對她而言,是非常新奇的體驗,每一個環節都像是冒險。
沿着二更往裏走,距離實驗室還有一道長長的隔離帶。
隔離帶兩旁有幾間擴增室和潔淨室,偶爾有人出入,看見周正覺,都禮貌地點頭打招呼。
“那個房間裏是什麽?”董陳指着一道閃光的門。
周正覺答:“是無菌鼠房。繁衍實驗小鼠時,對光和空氣都有要求,所以房間裏的光線會特殊一點。”
透過門上的窗戶,董陳看見一個巨大的鼠籠架。
“這麽多小白鼠,如果實驗用不完,或者不小心跑出來怎麽辦,你們會放生嗎?”
周正覺搖搖頭:“為了避免菌毒洩露,我們一般會使用二氧化碳麻醉艙,時間最快、痛苦最小地了斷它們。”
董陳心中一顫。
周正覺以為她會嘲諷他殘忍,卻聽到她嘆息:“你們這麽做,雖然沒有‘鼠’道主義,也算人道主義了,就像是人類的……”
“跟那個沒有關系。不要再跟我提那三個字。”周正覺打斷她,“不要胡思亂想,前面就是操作室。”
他說着,突然牽住董陳的手大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即使隔着雙層的防護手套,董陳也感受到一股力量,似能把她從某種深淵中拽離。
進入核心實驗區,距離正式的實驗操作室,竟然還有一個二道隔離區。
周正覺在這裏放開了她。
他指了指隔離區的簡易座椅,“你在這裏等我就好。”
“我不能進去嗎?為什麽?”在這裏幹等,還不如回家補覺。
“不安全,根據BLS-3級實驗室規定,缺乏相關生物研究技能的非專業人士,沒有資格入內。”
董陳不滿:“你是GV的負責人,不是有特權嗎?”
周正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揚起唇:“我有特權帶你進去,但你也要對自己的安全和健康負責。”
“在這裏等我。”周正覺輸入密碼。
董陳趴在加厚的真空玻璃窗前,看着周正覺義無反顧地走進操作室。
操作室人很多,大家都穿着相同的白色防護服,密封得嚴嚴實實。很奇怪,董陳一眼就能認出哪個是周正覺。
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先是和汪其然、吳西觀等人簡單交接,調整顯微數據後,坐在了離窗口最近的顯示屏前。
他再次調整耳麥頻道,隔着厚厚的防護玻璃,朝董陳揮揮手,“看到了嗎?”
透過玻璃,董陳看見屏幕裏有一張模糊的黑白齒輪圖像。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它:“那是什麽?”
“這就是從你的血液和組樣裏,擴增、分離出來的輪狀病毒。”
董陳下意識按住自己的右腹,覺得胸口悶得厲害:“好醜啊,像是報廢汽車的破舊輪胎。”
周正覺關掉界面,又調出一張彩色的輪狀圖片。
彩圖裏,幾種顏色有規律地拼染在一起,像明媚的向日葵,像冷豔的玫瑰,又像幽邃的彼岸花。
周正覺:“這是十級美顏後的輪狀病毒,有沒有好看一點。”
董陳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還知道十級美顏?”
“畢竟生物專家和NASA一樣,都是P圖大師。”
董陳被他逗笑了,沒想到,他竟然看出來自己有些緊張害怕。
“對了,它有名字嗎。”董陳指着病毒圖片問。
周正覺眼前跳出一個單詞。
“還沒有正式的名字,但我們可以先叫它Pandora。”
“潘多拉?”董陳搖搖頭,“不像是個好名字,魔盒釋放出來的邪惡,總是比善良、美好還要多。”
“不怕,我們還有Elpis —— 希望。”
“周正覺,為什麽偏偏是我?”隔着面罩和玻璃窗的安全距離,董陳第一次問出郁結在心的疑惑。
為什麽生病的人是她?為什麽命運如此無常?為什麽一個小小的細胞病變,會颠覆她的人生?
“大概,因為你是生物之神的Luckystar。”
周正覺無法用所謂的專業來解答。
“但不要恐懼。病毒和人類起源史一樣,經歷了億萬年的進化,甚至是人類進化的重要動力之一。我們體內有一些基因編碼,還有着與病毒相同的遺傳信息。”
董陳感嘆:“什麽時候,人類才能徹底消滅它們?”
周正覺柔聲道:“沒有這個可能,也沒有這個必要。”
他耐心地科普:“病毒本身也會随着環境變異,對人類有害處也有益處。人類無法消滅它們,只能被動适應它,或者主動馴化它,與它們和平相處。萬物皆有基因,我們說生命是平等的,倒不如說基因是平等的。”
董陳:“聽起來有點像生态環保類的說教片?”
“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保護環境、維護生态平衡,人與病毒保持距離,就能相安無事。畢竟,所有的生命,都應當被敬畏。”
“你剛剛說的主動馴化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們接下來,要在你和淩小豪之間做的臨床試驗——基因編輯。”
說到這裏,周正覺難得很興奮:“我們會利用CRISPR技術,找到輪狀病毒DNA的特定堿基,進行定點敲除,從而強化它的溶瘤特性。轉染、擴增之後,再制成試劑,送入淩小豪的腦內,進而慢慢瓦解他的腦癌細胞!”
“聽起來簡單,操作複雜嗎?”
周正覺笑:“還好,基因剪切和敲除的技術已經很成熟,小鼠實驗也有成功案例。但我們在基因插入和體外培養方面,還需要再攻克一些難關。”
周正覺的眼睛在發光。
董陳沒想到,相識以來,他們之間最長、最平心靜氣的對話,是在這種環境下發生的。
她輕輕點了點耳麥:“喂,周正覺,和那些病毒打交道,你要小心一點。”
隔着窗戶,周正覺沖她比出一個OK的手勢。
“放心,P3本身就是Protect III級的意思。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候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董陳,等我出來。”
董陳一直看着他,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她絲毫不覺得無聊。
原來一個人專注工作的時候,真的可以熠熠生輝。
臨床試驗一定會成功,淩小豪也一定會健康起來。
而這些前所未有的成功,将會成為更多患者和家庭的希望。
對此,董陳不再恐懼,也不再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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