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朵
參觀完P3實驗室,董陳發現,周圍的人都變得碌起來。
淩小豪的病情還在惡化,一附院和研究所都期望以最快的速度,提取出試劑作用于臨床。所有人都在加班加點,有人甚至住進了研究所的臨時宿舍裏。
周正覺更是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用吳西觀的話,周教授不是在實驗室裏,就是在去實驗室的路上。
相比之下,董陳反而成了GV的閑散人員。
午餐的空隙,周正覺把董陳叫到辦公室。
“先陪我吃飯。”他幫她盛好湯。
菜品和味道都升級了很多,董陳卻沒什麽胃口。
他們一周沒有見面,周正覺每天泡在基因室裏,長期戴着口罩,臉頰被勒出淡淡的紅痕。不知道為什麽,董陳很想伸手撫平它。
“一周的觀察期已過,你的血小板恢複得很好。作為獎勵,接下來給你放一個月的暑假,去樂行養老院陪董老師吧。”
董陳着實驚喜,第一反應是:“這麽長的假,帶薪嗎?”
“嗯,帶薪的。”周正覺疲憊地揉揉眉心。未來一個月,需要攻克的難題只會更多,他沒有時間照顧她,待在樂行反而更讓他放心。
好歹是GV的正經員工,董陳覺得有必要賣個乖:“大家都在加班加點,周老板單獨給我發福利,是否有失公允?”
“你一個人在這裏不無聊嗎?”
“還好,孫棉姐、小吳小朱他們平時都挺照顧我。”
周正覺從善如流:“你說得對,那休假取消?”
“喂,我可是抗體貢獻者,需要休息!”這人竟然還有心思逗她。
周正覺眼中滿是笑意:“嗯,我請胡院長幫你在樂行的度假區安排了房間,回去先好好睡一覺,。”
下午,董陳向兼理人事的孫棉打了招呼,把手上的財務工作交接給小朱。打算先回家收拾行李,再趕去樂行養老院。
進二環的時候遇到交通管制,一直堵車。董陳在駕駛室僵了近一個小時。
重新啓動時,她的雙腿突然變得很麻木,不覺踩錯了油門,差點撞到旁邊的隔離帶!
很快,有交警過來敲窗:“女士,什麽情況?”
“抱歉我剛剛坐得太久,腿腳一時沒反應過來。”董陳一邊解釋,一邊取出駕照。
交警核查完很快放行:“小心一點,開車要随時保持警惕。”
董陳呆呆地搖上車窗,甚至忘了說謝謝。
相比右腹的悶鈍,麻木對她而言是一種新症狀。她回到家心有餘悸,于是改變主意,把車子停在社區,打車去養老院。
接下來,幾乎整個八月份,董陳都在樂行陪護,與董愛玲朝夕相伴。
這裏山清水秀,遠離城市的喧嚣,生活節奏很慢,有着她多年未曾體會過的平靜。
但心理的惬意,并不能抵消生理上的不适。早晨睡醒後的僵硬感越來越強,她想把這些症狀彙報給周正覺,卻不願打擾他工作。很快,她無暇擔心自己,因為董愛玲的狀況可能更糟。
董愛玲的記憶,總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胡亂跳躍。
她常常絮絮叨叨地憶苦思甜,比如高知家庭出身的自己,當年如何被白手起家的陳健平用花言“錢”語騙到手。又比如,她婚後堅持要求陳健平拿賺來的錢積德行善,捐助山區小學和貧困學生,給他博來一個“慈善企業家”的美名。
說到這裏,董愛玲又想起一樁往事。
有一年暑假,董愛玲被抽調為當年的高考閱卷老師,提前加入封閉集訓。陳健平則要去密城羲岐山,參加當地貧困學生的愛心捐贈儀式。
父親不放心留女兒一個人在家,便帶她一起“上山下鄉”,體驗現實版的變形計。
不料,小姑娘換了環境水土不服,重感冒一場,回來折騰了一周才康複。事後,陳健平又被董愛玲罵得狗血淋頭、體無完膚。
“密城最有名的是羲岐山,山上有個琉璃寺。你生病那晚突然下起暴雨,所有人都被困在山裏。你爸爸急得在寺裏跪了半夜,第二天老天爺總算轉晴,才及時把你送到醫院。”
董陳突然想起書房裏的老照片:“奇怪了,那年暑假發生的事,我怎麽沒一點印象?”
“你那時才十四、五歲,腦子燒到39度,好不容易病好了,就把那次糟糕的旅行給忘得七七八八了。後來我跟你爸爸打算再去一趟琉璃寺還願,誰知一直忙就擱置了。”
董陳也笑了:“可見,那确實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母女倆其樂融融,時間仿佛流逝得格外快。
晚上,白珺寧的電話打進來。
“董陳,你還在樂行嗎?”
“嗯。”她敷衍道。
“我過兩天休息,可以去看看董老師嗎?”
“我一個人在這裏就夠了。”董陳強調,“白珺寧,她是我的媽媽。”
電話那頭很熱鬧,不像是在醫院。董陳想起每年的八月中旬,白家人都要北上去為老太爺賀壽,帝都那位是名副其實的杏林泰鬥。
白珺寧想再說些什麽,裏面傳來一道輕柔的女聲,似乎是在呼喚“老公”。他急忙捂住聽筒,繞開幾步。
“回去吧。”董陳聲音冷硬。
白珺寧急忙道:“我是想提醒你,月底最後一天,記得來一附院體檢。”
“謝謝,我沒忘。”
董陳挂斷電話,回到董愛玲的房間。
小餘正在浴室照顧董愛玲洗澡。董陳敲開門想進去搭把手,一只玻璃瓶突然砸出來,她堪堪躲過,瓶子碎了一地。
董愛玲穿着睡衣,老頑童一般,跌坐在浴缸外的地磚上。
“怎麽了?”董陳急忙跑過去扶她起來。
“她要淹死我!”董愛玲甩開董陳的手,指着護工罵。
小餘快吓哭了:“不是的董姐,我剛放好熱水,正要扶董老師去洗澡,董老師突然坐在地上說不洗了。”
董愛玲是胡院長特別交代過的VVIP客戶,董陳相信,這裏的護工應該不會說謊。
她耐着性子問董愛玲:“為什麽不洗澡?”
“不想洗,就不洗!”董愛玲向董陳投去陌生的、不信任的眼光,“你是誰?關你什麽事!”
董陳愣住了。她知道董愛玲患病後記性糊塗、脾氣無常。但今晚,母親第一次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了。
小餘去清理殘渣,董陳重新調整了水溫,親自勸董愛玲洗澡。
董愛玲拍着水花繼續挑刺:“你想燙死我?”
董陳知道現在不能慣着她,故意板着臉:“不想洗就髒兮兮地去睡覺。”
董愛玲年輕的時候有潔癖,瞧見桌子落灰都要皺半天眉,不洗澡更是寝食難安。她猶豫了一下,松開了浴缸檐。
洗澡的時候,噴灑不小心碰到眼睛,董愛玲又發脾氣:“你服務态度不好,等元元來了我要投訴你!”
不錯,還記得自家閨女小名。董陳好笑:“我等着您把靠山搬來。”
救兵沒請到,董愛玲的精神狀況反而越來越差。
她常常在半夜驚醒,埋怨丈夫陳健平為何早去,丢下她們孤兒寡母。駐院醫生說要來打針,卻被她誤會成來“打人”,事後還要反複控訴一百遍。
董陳也被折騰得徹夜失眠,經此一月,她更加體會到了照顧一個阿爾茨海默症老人的辛苦。
後來,她和護工們總結出規律,董愛玲喜歡聽經,尤其和那幫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道友”同聚時,心态更容易平和……大概還是因為太孤單了吧。
恰逢這個月初一,東坪山小廟有居士集會。董愛玲提前在日歷上做過标記,這天一大早,就鬧着要上山。
董陳由她去,自己則和工作人員随行,跟在這群老夥伴後面做挑山工。
老頭老太太們上完香,開始陸續進廟,聽經許願。
董陳跟在董愛玲身後,看着母親虔誠地走進廟堂,雙手合十。
片刻後,董陳坐在堂外高高的門檻上,随意問:“我們人美心善的董老師都許了什麽願呀?”
董愛玲瞪她:“第一,希望我閨女找到像小白一樣好的男朋友。”
董陳面無表情:“下一題。”
“第二,希望她今年就把自己嫁出去。”董愛玲補充,“如果願望實現,我就去密城的琉璃寺還願!”
董陳微笑:“佛祖不包辦婚姻,如果有第三個願望,您還是留給自己吧。”
董愛玲指指身側的蒲團:“沒大沒小,快過來磕頭。”
董陳輕步走進去,佛堂香灰萦繞極其安靜,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令萬物沉澱不得造次。
她乖乖跪坐蒲團之上,一擡頭便看見案上的佛牌——“琉璃光如來”。
原來座上供奉的是藥師佛,董陳頓覺有眼不識泰山。
她閉上眼睛,腦海閃過病床上的母親、淩小豪……還有那些在醫院見過的陌生面孔,一時悲憫叢生。
許過心願,董陳往功德箱塞進兩張随喜。敲木魚的老居士為她請出一張平安符。
董陳打開,符上印着八個字:“衆病悉除,無諸疾苦。”
字字是她心中所想,竟有千鈞般重。
仿佛有種預感,她握着平安符,逆着晨光回頭,看見廟殿門檻外,立着一個挺拔、熟悉的身影。
周正覺跨過高檻,走到母女倆身邊,先彎腰扶起董愛玲,“董老師。”
“你是誰,來做什麽?”董愛玲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見過這個年輕人。
周正覺知道董愛玲病情加重,他神色如常,重新介紹自己:“我是周正覺,來這裏尋找元元,帶她回家。”
“你是元元的男朋友?”
“現在還不是。”
什麽叫現在還不是?董陳急忙站起來,把他拉到一邊。
她才發現,周正覺的黑眼圈很重,袖口還殘留着消毒水漂白的斑痕,看上去邋遢又疲憊。
“你剛從研究所過來嗎,淩小豪的臨床試驗結果怎麽樣了?”相比之下,董陳更關心這個。
“他很好。”周正覺給她一顆定心丸。
“幾天前,我們正式将基因編輯後、提煉出來的溶瘤病毒試劑,注入了淩小豪的大腦。淩晨一附院傳來的首期試驗結果顯示,他的腦膠質瘤病竈得到了明顯的緩解,癌細胞也在縮小。雖然預後情況還有待觀察,但可以确定一點——”
周正覺有絕對信心:“淩小豪腦袋裏的定時炸/彈會慢慢消除,不再具有任何威脅。因為你,他會平安健康地活着。”
“真的嗎,太神奇了!”董陳為淩小豪開心,激動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們GV也不是浪得虛名嘛!”
其實,按照原定試驗計劃,GV早在八月中旬就應該提供首支試劑,作用于臨床。但周正覺一直對小鼠實驗結果不滿意,堅持不肯簽字。要求大家再堅持幾天,繼續調整實驗比例,不斷優化預後數據。
團隊成員被折騰得身心俱疲,汪其然教授氣得闖進他的辦公室拍桌子:“正覺,對Pandora進行編輯後的溶瘤病毒,在小鼠身上的抗癌效果已經毋庸置疑。一附院也一直在催,你到底在擔心什麽?假如未來預後不好,我們還有備用方案,可以請志願者再捐獻造血幹細胞嘛!”
周正覺緊緊盯着病毒影像,他無法在師兄面前承認,如此精益求精,是因為他內心深處不希望啓動預備方案。董陳體內的病毒基因序列太過特殊,存在變異風險,萬一……周正覺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
好在,最終的實驗結果證明他是對的。清除率更高的試劑,讓淩小豪預後非常穩定。後續恢複順利的話,董陳不需要再為那孩子捐獻任何東西。
淩晨接到實驗報告,周正覺來不及複檢,就驅車來趕來養老院,只為把這個好消息親口告訴她。
而這一刻,看着她的笑容,周正覺更加确定,所有努力和堅持換來的成果,都不及眼前人的萬無一失重要。
董愛玲在兩個年輕人之間來回打量。
董陳急忙解釋:“媽,這是我新老板,每個月給我發工資養家糊口的那種!”
周正覺承認:“今天是八月的最後一天,我來帶她去……”
董陳突然想起協議約定,每月最後一天要去一附院做體檢。她急忙沖周正覺使眼色,不願自己參加生化實驗的事被董愛玲知道。
周正覺重新道:“董老師,我是來通知董陳,她明天休假結束,要正常上班了。”
董陳晴天霹靂,董愛玲卻精神抖擻:“很好,趕緊把她弄走,省得她天天在這管東管西。”
董陳倒抽一口氣,決定和老太太好好理論一番。
周正覺卻牽住她的手,向董愛玲深深鞠一躬:“董老師謝謝您,人我先帶走了。”
董愛玲突然問:“周先生是哪裏人?”
“密城。”
“那裏的琉璃寺很靈驗,請照顧好她。”
“是。”周正覺鄭重承諾。
董陳聽得一頭霧水。
離開養老院回到市區,周正覺的車子沒有停,而是一路向北。
“不是去一附院體檢嗎?”白珺寧這會兒應該都等急了。
“不急,先去我家。”
董陳的第一反應是這人還有家?畢竟,GV的人都知道,周教授實驗期間幾乎天天住在研究所裏。
她很好奇:“去你家幹什麽?”
“洗個澡、換件衣服,收拾一下。”
董陳調侃道:“周教授都這麽帥了,還在意面子工程?”
“嗯,不想被白珺寧比下去。”
“為、為什麽?”董陳突然有點緊張。
周正覺把車子停在路邊,認真回答她。
“董陳,因為我在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