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紀冬天發現張無疾對她撒謊了,是一起去看張媽媽的那天知道的。

那天他們正準備吃中飯,門鈴響了,一個身着小西裝的女人走進來,手裏拎着一個豪華大禮包,她微笑着将禮包遞到張媽媽的手裏,叮囑說張阿姨您一定要顧好自己的身體。張媽媽很客氣地留她吃飯,她連說已經吃過了,轉身準備離開,卻在門口穿鞋子時對張無疾笑了一下,并使了一個含義不清的眼色。

“她是誰?你認識她嗎?”關上門後,紀冬天好奇地問張無疾。

“不熟的人。”張無疾答。

“她對你笑了一下。”

“不熟的人。”張無疾完全忽略女友的疑惑。

“她還對你擠眉弄眼的。”

“不熟的人。”張無疾在想軟件裏的一道程序該如何修改。

“我覺得你們認識,但你們怎麽不打招呼呢?看起來有些刻意。”

“不熟的人。”張無疾在腦中完善程序的修改細節。

“……”

紀冬天要不到答案頗為無奈,不過張無疾堅稱那是不熟悉的人,她就沒再多問,很快忘記這回事。

吃完飯,張無疾開車去接侄子過來玩。紀冬天在廚房裏準備水果盤,順便陪張媽媽聊聊天。

“她就是曉玲啊,比無疾大一歲,現在做推銷。她的那些保健品效果一般,我買只是因為她嘴甜,每天午後來個電話聊聊天蠻好的。說起來她和無疾還是一個初中的,無疾那會兒和她要好過,每天放學後送她回家。其實我都知道,但我裝作不知道,給他留點面子,也想看看他是怎麽獻殷勤的。”張媽媽主動說個不停,“但真沒什麽稀奇的,他就是風雨不變地送人家回家。有幾回在路上被我撞見了,我看見他跟在她身後,保持兩個人的距離,規規矩矩,手還放在褲袋裏。”

紀冬天放下水果盤,內心翻騰如海潮,表面紋絲不動,點了點頭說:“無疾真可愛。”

“當然啦,我生的他嘛,大家都說我可愛。”張媽媽吃一片橙子,喜悅地亮了亮眼睛,“這個橙子很甜啊,真好吃。要是我連吃兩個血糖會不會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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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冬天好像沒聽進去,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等和張無疾回到家,紀冬天不多醞釀便和他攤牌了:“你一直說從小到大都沒有喜歡過別人,原來是假的。其實這沒什麽,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你為什麽要騙我呢?現在我知道真相了,心裏難免有些失落。”

說到此,紀冬天嘆了一聲。

“哦?”張無疾不解,“我喜歡過誰?”

“曉玲,你媽媽都告訴我了。”

“她名字叫曉玲?我都快忘記了。”張無疾皺眉思索了兩秒,“确實是叫曉玲。”

“……”

紀冬天很是無奈,張無疾竟然還在裝糊塗,一直妄想瞞天過海,被親媽揭穿了還面不改色。可見他是一個說謊的高手,她竟然至此才發現,悔之已晚。她不由開始回想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推敲其真實性。

張無疾依舊和沒事發生一樣,打開筆記本開始未完成的工作,之後的一小時沒再說話,似乎是無聲勝有聲。紀冬天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胸,緊緊盯着他看,他也沒察覺那雙帶着小火苗的漂亮眼睛。

盯得久了,紀冬天順利乏困,垂下腦袋打起瞌睡,迷迷糊糊間被一雙手抱回房間,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卧室的門輕聲掩上。

和往常一樣,他再繼續工作一小時,讓她先睡。

幸好紀冬天是忘性大的人,第二天就将曉玲的名字遺失在了遠方。

兩人繼續膩膩歪歪地生活,直至紀冬天偶然間又碰上了曉玲。

那是在一個辦事大樓的休息廳,紀冬天坐着等叫號,忽然聽見旁邊的一個聲音:“你好像是那個……”轉頭一看,竟然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你是張無疾的女朋友?是吧?認識我嗎?我們見過面,在張阿姨家裏。”不知是不是屬于推銷員的熱情秉性,曉玲挨着紀冬天坐下,包包放在腿上,胳膊肘輕輕抵着紀冬天的,透出一些親熱來,“那天就想和你聊聊了,怕打擾你們吃飯。你真的如張阿姨所說長得好可愛,懂事又聽話,難怪張無疾和張阿姨都喜歡你。我真為張無疾感到高興,說起來你還是他的初戀呢。”

紀冬天不免疑惑地看着她:“初戀?”

“據我所知是這樣,難道不是?”曉玲臉上挂着笑。

“那你?我的意思是,你和他曾經不是很要好的嗎?”紀冬天婉轉地提醒,“青春期的那些事。”

“我?”曉玲驚訝得笑容都忘記收了。

“阿姨告訴我了,你和張無疾讀書時候在一起過,他每天送你回家。”

曉玲沒反應過來。

“沒事啦,我完全不介意的,都是多麽遙遠以前的事了,傻子才會計較。”紀冬天開朗一笑,“你別尴尬。”

曉玲的表情反應過來,沒承認也沒否認,尴尬不失禮貌地笑笑,無聲地站起來,挪到了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一個座位。

紀冬天正奇怪她怎麽不聲不響坐那麽遠去,前面走過來一個男人,喊了一聲曉玲,便坐去她旁邊,兩人很快低聲交流起來。從紀冬天的角度看,曉玲應該和這個男人很熟,兩人有很自然的肢體接觸。

結果曉玲先處理好事,離開窗口,和那個男人一塊走了。紀冬天落後一些,晚十五分鐘走出樓,誰知隔着柱子,她看見曉玲和男人還沒走,面對面站着,親熱聊天。紀冬天很自然地走過去,耳朵聽見曉玲爽朗的笑聲。

“真是冤枉我,那個張無疾……我差點沒憋住,要笑噴了。她們竟然說我和張無疾在一起過,天啊,我會看上他?我的一世英名喲。”

“真的假的?是那麽搞笑的一家人?”男人也笑了。

“是啊,我徹底無語。”曉玲輕笑,“他那會兒很摳門的,連一瓶汽水都不買給班上的女生,還一直目中無人,傲慢又毒舌,壓根沒有女孩子願意和他做朋友,誰和他談戀愛簡直是倒了血黴了。他真正是那種只有一張臉可以看的人。沒想到他媽媽年紀不大,記憶偏差這麽嚴重,不會是小腦萎縮吧?看起來不像啊,真是那樣也巧了,正适合你負責推的新款補腦瓶裝藥。這樣吧,我做個人情幫你推,一定能成,你私下給我些分成就好……”

“咳,咳咳,咳咳咳。”

曉玲猝不及防地聽到背後的咳嗽聲,立刻收聲,轉過頭一看。

“我沒有偷聽的意思,是不小心聽見了,準确說你嗓門太大了。”紀冬天說,“我只想告訴你,有人願意和張無疾做朋友,那就是我。我很幸運,沒有倒黴。”

曉玲手腳僵硬,木愣愣的表情,想着如何找話巧辯,紀冬天已經走了。

隔天中午,紀冬天一個人跑來張媽媽家,勸她不要再買曉玲推薦的保健品,張媽媽聽明白後也奇怪,說了句:“以前是多好的一個女孩,怎麽變成那樣了……對了,我還有一張照片呢,等等我拿給你看。”

很快,張媽媽去翻相冊,找出一張照片給紀冬天看,得意說:“這是我拿相機偷拍的,當時無疾就跟在她身後,在送她回家的那段路上。”

紀冬天一看再看,不好意思地确認一個事實:“阿姨,照片上這個人真是曉玲嗎?”

“是啊。”

紀冬天納悶了一會兒,似乎又弄明白了什麽。

這天晚飯後,紀冬天就此事問張無疾,張無疾說:“沒錯,當時我是和她同路,因為我放學後去游戲機房,她家就在對面。”

為了跑去游戲機房玩,不被家長知道,寧願被誤會是送女生回家不去解釋。

“然而,你不會以為她是?”紀冬天試探。

“對,有大半年的時間,我以為她就是個男的。”張無疾回憶,“因為讀書時她是平頭,說話嗓門大。直到有一次聽見她隔着一扇門在說別人是非,我才發現她能跑進女廁所。”

“……”果然如此。

“你怎麽問起她了?”張無疾放下工作,轉頭對上女朋友的眼睛。

“沒什麽,随便問問。”

“你以為我喜歡過她?”

“嗯,沒錯。”

“我的審美在你眼裏如此不堪一擊?”

“……”

“在你之前,我沒有喜歡過女的。”

“我知道,當然相信你,從沒真的懷疑過。”紀冬天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頃刻間湊過去撒嬌,心滿意足地說,“你最清白啦。”

張無疾摩挲着她的手臂,安靜專注地看着她的臉,忽然問:“你有沒有瞞着我的事?”

“我?我有什麽可瞞你的?”

“你之前坦白過,在我之前你喜歡過兩個人。”

“那不算是認真的,一個是初中的隔壁班同學,一個是打工時認識的同事,我都交代過了,沒什麽問題啊。”紀冬天再次澄清,“前面一個,我和他一起出去喝飲料六次,騎腳踏車三次,看電影兩次半,因為有一次放到一半黑屏了。後面一個什麽都沒開始已經結束了。”

“他們我已經無所謂了,但最近我發現了還存着第三個人。”

“……?”

張無疾拿出準備已久的一個本子,打開第五十五頁,慢慢讀出來。

“二月十四日,天氣陰轉多雲,心情低落。今天準備好的禮物沒有送出去,因為幫弟弟準備早餐,上學遲到,被罰在門口站了三十分鐘,書包裏的巧克力和熱水瓶放在一起,竟然融化了一半,想來想去都不好意思再送出去了,我想還是等明天再送一份新的。加油,等待陽光燦爛的明天。”

紀冬天詫異地聽下去,反問自己:“我有寫過這些嗎?完全沒有印象了。”

“別急,還未完。”張無疾從容翻過一頁,繼續念下去,“二月十五日,晴天霹靂。得知他轉校了。上午的四節課我都沒有聽進去,腦海裏只浮現一個聲音:他轉校了。我沒哭,熬到放學,去小店買了加了雙倍裏脊的雞蛋煎餅作為心情補償。遺憾的是因為失魂落魄,忘了抹辣椒醬。沒有抹辣椒醬的雞蛋煎餅是失去靈魂的,和今天的我一樣。”

“……”

她想起來了,這确實是她寫的,至于要送巧克力的哪個人她名字都不記得了。

張無疾合上本子,推開半米,一手環住紀冬天的腰,“很明顯,你對我撒謊了。”

“我沒有撒謊,是真的不記得了。有誰會将生命裏出現的甲乙丙丁等無關緊要的人都記得一清二楚嗎?”紀冬天圓圓的眼睛透露忠誠的光芒,“我真的從沒有送過除了你之外的人巧克力,我可以發誓的。那次雖然準備好了,但沒送出去,是我弟弟吃完的。”

“算了,我沒那麽無聊去計較那些。”張無疾的手指按了按她的腰,“逗你玩的,不用緊張。”

紀冬天松了一口氣。

“不過,你剛才好像又說錯了。”淡淡的一句話。

“什麽?”她頓時又不敢松懈,又提起氣來。

“你不是沒有送過除了我之外的人巧克力,你也沒有送過我巧克力。”

“問題是你喜歡吃甜食嗎?”

“這有關系嗎?你送我,我可以看一看,等保質期過去直接扔了。”

“……”

“冬天,你好像都沒怎麽對我有過表示。”張無疾依舊将她安放在自己懷裏,順勢說出自己的訴求,“我不想只做追求者,不能一直是我在付出。”

“你并沒有單方面付出啊,我不是一直在回應你嗎?”紀冬天暖心地說,“但因為是你先喜歡我的,所以看起來是你在追求我,其實你是……”她腦子忽然浮現和他剛開始糾纏的那段情景,要用“追求”這個詞不太恰當,應該是……“單方面的脅迫”比較準确?

她記得開始是拒絕他的,但她好像沒有徹底拒絕他的能耐。

“是什麽?”他問。

“沒什麽。我的意思是,其實從認識你開始,我都沒有在實際行動上拒絕過你。”

“是嗎?”張無疾想了想,伸出長手臂從角落裏找出另一本小本子,打開第五頁,“上個月的六號到昨天為止正好是一個月。據統計,這一個月內,你在晚上拒絕了我三次半。”

“……你什麽時候記下這些的?”

“從第一次開始。”他客觀說,“發生的時間、發生的次數、兩人的配合度、期間的情緒起伏、彼此的滿意程度,事後的交流和探讨都有詳細記錄。”

“……”

為什麽要記這些?紀冬天好像直接找一條大河跳下去,游去遙遠的對岸,而不是依舊在他懷裏。

“有關我們身心健康的事就有記錄的必要。”他慢慢浏覽他們的記錄,語氣很是自然。

“可是為什麽是三次半?”

“你忘記了?有一次小休息,你肚子餓了,我去廚房做宵夜,但等我洗好碗,你已經睡着了。”

“……”

紀冬天趕緊奪過本子,不讓他再看了。

“同居的九個月來,你一共拒絕我了十五次半。”張無疾閉着眼睛都知道那些記錄。

“難道我要向你道歉嗎?”紀冬天反問。

“道歉沒必要。”張無疾停頓了幾秒,看着女朋友天真又帶着些許愧疚的眼神,順理成章地提議,“不如今晚換你邀請我,我來拒絕你。我想體驗一次拒絕你的感覺,這樣比較公平。”

紀冬天沒轍了,無奈嘀咕了一聲,開始配合他。她先湊近親他的唇,再低頭親他鎖骨,雙手按在他的腰間。

這是兩人之間的暗號。

慢慢等待他高傲的拒絕。

可是五分鐘了,她沒有被拒絕。

十分鐘過去了,她還沒有被拒絕,只能硬着頭皮繼續主動下去。

整個過程快結束了,她的主動竟然都被他欣然接受了。

第二天早晨她還沒有等來他的拒絕。

……

紀冬天拿手背揉了揉眼睛,烏黑及腰的長發披散開來,發絲紛紛攤在肩頭和藍色的被子上,一雙腳丫躲在暖暖的被窩裏,随意擱在他的腿上。好不容易,她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看時間,是九點四十分。

幸好今天是周六,他們可以賴床。

事實證明,等待“被拒絕”真是一樁漫長又辛苦的事。她着實心累,繼續閉上眼睛摟着巨型抱枕懶懶地睡下去。

等醒來後一起吃他做的早餐,她問他昨晚為什麽不按計劃進行,他竟然稱是她太投入,沒有聽見。

“我一早就拒絕你了,但你遲遲不肯收手,讓我也無奈。”他卷起袖子,将胡椒粉撒在意面裏,拌勻後遞給她,“累的話就多吃一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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