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某一天,兩人聊起一件事,當初是怎麽對對方動心的。

“我好像不記得了。”紀冬天老實說。

“完全不記得?”張無疾難以置信。

紀冬天的眼珠子轉了好幾圈,依舊搖頭。

結果是,之後的半個小時,張無疾沒再搭理過她。紀冬天慚愧,翻出手機相冊的照片,一張張浏覽,試圖找回熱戀的感覺。不知是她忘性大,還是秉着“往事不堪回首”的想法,怎麽都記不起來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刻對張無疾動心的。于是,她只好回過頭,求助他幫忙回憶。

“我怎麽知道你是什麽時候對我動心的?我只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時候對你有感覺的。”張無疾不失詫異,暗想自己老婆的智商近期驟降是不是吃壞了什麽東西?

“那就說說你的。”紀冬天好奇且讨好地湊過去,“話說回來,我現在都不知道你是哪一刻開始喜歡我的。”

她不依不饒的,張無疾只好放下手頭的工作,慷慨地幫她詳細回憶。

而慢慢地,她沉浸在他的講述中,和他一起回憶點點滴滴。

那是陽光燦爛,不,陰雨綿綿的一個早晨。

因為不喜歡潮濕的雨天,張無疾心情糟糕。推開燈塔裏咖啡館玻璃門的一刻,他不巧聽見了一個過于甜膩的陌生聲音,瞬間更為不悅,是哪個人的發音如此不專業?他早已規定,“歡迎光臨”四個字必須字正腔圓、清晰吐出,而非這般帶上刻意讨好的情緒,何況腔調還如此幼稚?簡直不堪忍受。在他的咖啡館裏,細節決定一切,他不允許出現這樣的纰漏。

只不過,他擡眸的一刻,映入眼睛的是一張想象不到的臉:不胖不瘦,皮膚白白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狀,好像是在和誰眨眼睛,左臉頰有一顆酒窩,鼻子很小的一顆。怎麽看怎麽感覺像是一只動物,且是在動物世界裏第一批被淘汰的物種——因為太弱了。

他無聲走近,近距離觀察她。

“請問你想喝點什麽?”她忽然間感到了緊張,心想怎麽第一天上班,迎來的第一個客人就如此陰森?

“我要看你的身份證。”他說。

“為什麽?”她完全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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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有沒有滿十六周歲。”他懶懶地補充說明,“我是這裏的老板。”

“啊?原來你就是張經理。”見到本人,她有些局促,低頭匆匆從抽屜裏取出自己的簡歷加一張證件一塊遞過去,并解釋說,“你放心,我已經二十二歲了。”

他不相信她的片面之詞,認真核對信息。

漫長的沉默裏,她畫蛇添足地解釋了一句:“上周你不在,是程經理面試我的,他說先進入實習期,你可以打電話向他确認……”

“面試內容?”他冷言冷語地打斷了她。

“問了我的學歷、工作經驗、興趣愛好,還讓我現場擦了幾個玻璃杯以及煮了一壺熱咖啡。”她認真回答。

“僅僅是這些?”他的聲音帶上了不屑,“你之前的面試內容作廢。”

“什麽意思?”她吓了一跳。

他這才放下她的簡歷,将目光移到她的臉上,刻意放緩語速營造氣氛:“等一下才是你的正式面試,能不能通過現在沒有人知道答案。”

“……”

什麽意思?之前的面試不算數?她心咯噔一下,雖然早有耳聞,這家店有一個強勢、古怪、奇葩、與衆不同的男性經理,但所謂百聞不如一見,見面才知道比起傳聞,事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出來打工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态,她很快想通,擠出一個笑容,誠懇謙遜地說,“完全沒有問題。請問你想知道些什麽呢?”

“提醒你,別再擺出這種愚蠢的笑臉。”

“……”好吧,她得忍。

“站直了。”

她立刻挺背,目不斜視。

“再站直。”

“我已經站得很直了。”她實話實說。

“哦,是我誤會了,原來你這麽矮。”

“……”

他轉過身走向後廚,“在這裏等着,不許多動。”

她松了一口氣,趁他暫時消失的期間扭了扭脖子,伸展了一下筋骨,甚至在原地小跳了一下。她一邊運動一邊在心裏好奇他是去拿什麽東西?需要要那麽久?不意外的話應該是玻璃杯碟子刀叉和白色面巾之類的東西吧?估計他很久沒來,一下子找不到放哪裏了。

誰知耳邊竟然傳來炒菜的聲音,還有鏟子、瓶瓶罐罐的動靜。這使她完全愣住了,忍住好奇心等下去。

結果等來的是他端着一鍋東西走近。

“請問這是什麽?”她遠看是黑乎乎的一團,近看也是黑乎乎的一團,心裏有些害怕。

“張氏炖菜。”他面無表情地将炖鍋推到她面前,“你可以品嘗了。”

品嘗?她倒吸一口氣,眼看這鍋亂炖的東西,簡直深不可測。那黑乎乎的表皮下不知藏着什麽?疑惑歸疑惑,一種求生本能在不斷提醒她,還是不碰它為妙。于是,她拖拖拉拉的拿起筷子,猶猶豫豫地下筷,小心翼翼地求生:“看起來很精美啊。不過呢,其實我不怎麽餓,可不可以過一會兒再……”

“你想拒絕?”

“怎麽會呢?”她搖頭,夾起一塊類似焦餅渣的東西,嗅了嗅,味道尚算正常,心想怕什麽,橫豎不會中毒,便一口咬下去。

張無疾開始觀察眼前這張臉的變化,見她的白皮膚一點點地漲紅,甚至延展到了脖子,額頭的細汗一層一層地疊加。

“怎麽這麽辣?”她忍不住吶喊出來。

他總算不失同情心,遞過去一杯檸檬水。

她咕嚕咕嚕一杯喝完,放下杯子,狂呼吸吐納。

“不喜歡可以放棄。”他淡淡地說,“當我浪費了二十八分鐘的烹饪時間。”

“沒事,我再嘗嘗。”她心想這炖菜雖然難吃到極致,但好歹是他花了近半個小時的制作,況且是他準備給她的見面禮,也算是有心了,她怎麽都不能拒絕得太徹底。

于是,她憑着毅力又吃了一些,最後實在扛不住,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很飽了。

“味道怎麽樣?”他問她。

她欲言又止,勉強回答他:“其實還不錯,如果少放一些辣椒,我想會更好吃。”

“你說的是實話?”他聽完垂眸研究起自己的作品,似在思考。

“當然。”當然不是。

他拿起一根叉子輕輕敲了敲盤子,不經意間告訴她真相:“這是我的一個試驗品。”

“試驗品?”

“還未研發成功,只憑想象完成的美食。”他自言自語,“關于這樣的試驗,大概還有近十個。對我來說,構思當然容易,不過一直缺乏心甘情願品嘗的人。奇怪的是,你是第一個吃了不下十分鐘的人。”

“所以?”她轉了轉眼睛。

“看在你喜歡這道菜的份上,你被錄用了。”他擡起眼睛,似是嫌棄卻又不得不選擇她的神情,“以後每周二的中午,你都有機會品嘗我烹饪的菜肴,品嘗後要給出中肯的評價。”

“這?每周都要嘗?你确定嗎?”她後悔剛才說的違心話。

“沒錯,全是免費的,你不用太感動。”他看着她的臉,忽然覺得心情沒有來的路上那麽糟了。

“……”

有一瞬間,她幾乎是眼眶含淚地看着他。當然,她的眼淚不只是被辣出來的,還是對即将迎來的未知的味蕾挑戰的恐懼。

“對了,你名叫紀冬天,是因為在冬天出生?”他多問一句。

“沒錯。”她意外發現他也會友善地閑聊。

“果然是如此淺顯乏味,沒有想象力的理由。”他說完拿起盤子走回後廚。

“……”

紀冬天很快萌生了辭職不幹的念頭,畢竟每周都要嘗試黑暗料理這件事對身心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負荷。另外,作為老板的張無疾摳門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時常讓她頭頂冒火。玻璃杯壁上察覺一個指紋扣錢,水龍頭沒擰緊扣錢,衛生間紙巾外帶扣錢,拖把沒有放在水桶裏扣錢……紀冬天上班不到一個月,本子上已經有超過十次的扣錢記錄,其中一項竟然是“刻意讨好人的笑容很刺眼”……???

就在她試圖找一個合适的機會提出離開,張無疾卻連續兩周沒有出現。當頭頂的一塊烏雲暫且挪開,陽光頃刻間灑下來,令她渾身暖洋洋的。她忽然覺得在這裏工作也不錯,喜歡的因素很多,環境好、交通方便、同事友善、客人可愛。她産生了一個錯覺,也許她可以忽略張無疾的存在,将離開的安排往後推一些日子。

于是乎,當再次見到張無疾,她驚駭得差點砸了手邊的杯子——樂不思蜀到忘記一個事實,即自己還在他的掌控之下生存。

“你在緊張什麽?”張無疾摘下墨鏡,冷冷地問她。

“沒有。”她搖頭,“好久不見,你今天怎麽有時間過來?”

“你是在責怪我當甩手掌櫃?”他冷笑。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她越發緊張,試着問,“今天又有試驗品?”

他收斂笑容,懶懶地說:“可惜了,今天沒心情做菜。外面在下雨,剛好人在附近,走過來避雨。”

原來如此,她松了一口氣。

“我不在的日子,你好像懶散了不少。”他的目光又聚焦在她臉上。

“懶散?”她剛松的一口氣瞬間又提起來,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變态地在角落裏安裝了隐形攝像頭,“我一直在認真勤奮地工作。”

“是嗎?勤奮工作卻長胖了?”

“……”

“紀冬天。”他認真看她,迅速總結,“你站姿不當、發型不合格、指甲油的顏色過于鮮豔、笑容讓人刺眼”

“……”

“連續扣錢四次,每次遞增百分之五,你自己記在本子上。”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三樓的辦公室走。

幾秒鐘的瞠目結舌後,紀冬天拿出自己的小計算機,兩手啪嗒啪嗒一串按,等看見被扣扣減減之後最終的薪水數字後,她的怒火直竄頭頂,咬牙忍了又忍,拳頭捏了又松,最終捏住——她要在今天提出辭職。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時間,她沖上樓,握着草草寫完的辭職信,準備找他攤牌。

未料,他剛好走下樓,差點和她迎面撞上。

“還在下雨?”他看一眼窗外,忽然問她,“你帶傘了嗎?”

“帶了。”不知為何,看到他就有些畏懼,她竟然乖乖回答了,順便一手藏起了辭職信。

“那就好。”他緩緩走下來,“送我。”

“……”

“算你薪水。”他多加一句。

上一秒還呆若木雞的人立刻去找自己的雨傘。

因為身高差異,紀冬天踮着腳尖為張無疾撐傘了不到十步,胳膊已經支不住了。張無疾見狀,內心殘存的對異性的憐憫遲遲被喚醒,一把拿過她手裏的傘。

接下來的時間依舊是沉默。

“你心情不好嗎?”受不了長時間冷場的紀冬天鼓起勇氣找了個話題。

“難道不夠明顯?”

“是因為下雨天?”

他不置可否。

“我倒覺得下雨天很好,可能是以前讀書的時候一碰到下雨天就可以理所當然地遲到吧。”紀冬天大大咧咧地說,“連晨跑都停了,多好。”

他不說話,顯然覺得她的話沒什麽搭理的必要。

她繼續說:“對不能左右的事,不如享受來得好。”

他依舊不說話,心想不如在走路的同時順便在腦中設計一個代碼。

誰知傘前一道光晃過,黃昏被調亮了,當他确定是一個正常的打雷時,耳邊一聲響亮的“啊”,胸前多了一雙爪子。

他低頭一看,不知她是怎麽做到的,竟然可以挂在他的身上。

她同樣也懵了,眨了眨眼睛,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操作成功的,可以像樹袋熊一樣攀在他身上,靈活敏捷得簡直不像是平時的自己。

沉默,大片大片的沉默。

“你打算什麽時候下去?”他問到了重點。

“不如等打完雷好了。”她讨價還價。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我現在就下去!”

下一秒又是一個雷。

“還是再等一等!”她抓得更緊了。

清晰的亮光中,他對上她的眸子,看見了緊張、依賴和信任。本來想一把攆她下去的念頭消失了,他罕見地一動不動,讓她挂在自己身上。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和異性近距離接觸,也是他人生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何為女性——原來是這樣輕盈柔軟的,發絲清香的,大驚小怪的,在某些時刻需要保護的。

“不好意思,冒犯了。”等她下來的時候萬分尴尬,勉強笑了笑又說,“謝謝你。”

他持續地安靜無語。

“可以走了。”她婉轉提醒,“要不換我來撐傘?”

“不。”他回過神,忽略詭異的心跳加速,恢複正經,“你胳膊太短了。”

“……”

走到路口,她才慢慢開口:“對了,我剛才算了算,這個月我的薪水……”

“這個月的扣錢記錄清零,你可以重新計算一次。”

“啊?真的?不騙我?”她不敢相信。

“不騙你。”他簡短地說完,直視前方,看似專注,心裏卻在疑惑自己為什麽會心跳加速。這完全不合常理,甚至可笑。傲慢如他,不願承認這極其罕見的生理變化是源自于她的貼近。他思考過後,理智選擇排除和她有關的因素,覺得輕松不少,之後的一段路也就沒有多看她一眼。

等分開的時候,她和他告別,他故作冷淡地回了一句再見,但對上她的眼睛時,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好可愛。

好可愛,好想捏她一下。

他心想自己應該是瘋了。

……

“所以,你是在我挂在你身上的那一刻對我動心的?”紀冬天追問。

“應該沒錯。”

紀冬天依舊好奇,“因為你從來沒有觸摸過異性,我的觸碰開啓了你身上的一個開關?是這樣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很難說清楚,不需要去深究。”他提醒她,“該換你說了。”

紀冬天将腦袋往他胸口蹭了蹭,笑了笑說:“你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就是那次,挂在你身上的一瞬間,聞到你襯衣領口沾着的雨水的味道,心跳一下就加速了。”

“為什麽直到現在才想起來?”

“也許心動本來就是很細微的,有時候不容易察覺。”

他琢磨了一會兒,加以确認,“這麽說,你比我更早一步心動?”

“……我不承認。”

“無論如何,是你主動撲過來的。”他說,“如果不是你的投懷送抱,我不至于在那個時刻對你有了感覺。”

“……”

怎麽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但她實在不想承認,想着該如何反駁……

“總結一下,是你在那天傍晚刻意誘惑了我,引起了我的喜歡。”他摸了摸她的腦袋,“這是事實。”

“我突然想起還有別的事沒完成,先去忙了。”她找理由先撤。

他攔腰抱住她。

她恨不得捶打他一頓,為何每次聊到最後,一切都變成是她主動的?

“好了,剛才是逗你玩的。”他安撫她,“坦白說,我比你更早一些時間心動。”

“是嗎?你又想起什麽了?”她驚訝。

“那天看見你被辣得滿頭是汗,覺得你很可愛。”他認真地回想後說,“當時就想捏一捏你的臉。”

她心跳加快了一拍,甜蜜地反問他,“真的假的?不騙我?”

“不騙你。”

“那說好了,以後有了孩子,你必須實話告訴他,是你先喜歡我的。”

“可以考慮。”

“什麽叫可以考慮?”

他想了想,好心情地說:“不如也坦白告訴他,一切都是你先主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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