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大手攥緊了掌心裏的粗糙小手,易承歆端坐于榻旁的方杌上,緊守着榻裏昏迷未醒的人兒。

房裏分別站着何銘與莫毅,以及被召見的蕭沅。

“當年是你從邊關救走了南又寧?”易承歆半側過身,擡眼望向蕭沅。

蕭沅面貌清秀,身材高大,看上去沉默寡言,立于房中宛若一抹影子。

聽見易承歆被這聲質問,蕭沅首抱拳,回道:“禀告陛下,草民的]父親乃是效命于南氏的護衛,當年因故逃過了南氏滅門一案,家父臨終前交代過草民,務必要救下南公子,以保南氏最後一滴血脈。”

易承歆目光爍爍,仔細端詳着蕭沅,語氣嚴岐地續問:“你說……南家公子?”

蕭沅神色一滞,這才擡起眼對上那雙利銳的鳳目,那眼神在顯露他早已知情……南又寧從未提及易承歆知道她身份的事。

“陛下饒恕。”蕭沅低頭認罪。

“所以,你早就知道你救的是南家小姐,而不是南家公子?”易承歆又問。

“回陛下,過去南小姐寄養于南方懷恩寺,正是家父随行護佐。”

“這樣說來,你們父子兩都是忠心護主,父親死後,便換你這個兒子保護南家的小主子。”

易承歆這席話說來,聽不出褒貶,倒有幾分妒意。

何銘心下明了主子的脾性,連忙出聲打圓場:“陛下,當年若無蕭沅,恐怕就沒有今日的南大人,如今陛下能順利與南大人團圓,蕭沅功不可沒啊!”

聞此言,易承歆別開眼,攥緊掌裏細瘦的小手,硬生生将胸中那口怨氣壓下去。

何銘那些話,他何嘗不明白,可思及這些年來,是蕭沅寸步不離的守着南又寧,他心中實在難忍妒意。

“論功行賞,待回京之後,朕定會重賞你。”片刻之後,易承歆恢複冷靜,面無表情地睐了蕭沅一眼。

“謝陛下。”蕭沅并非傻子,他當然感覺得出皇帝對自己的敵意,在這節骨眼上,他能低調便低調,以免惹禍上身。

“都退下吧。”易承歆淡淡下令。

聞令,衆人魚貫退出房外,驀地,蕭沅轉過身,朝着易承歆那頭躬身抱拳。

“陛下,草民有些話想向陛下禀報。”

“說。”易承歆未曾回首,只是清冷地回道。

“南公子……南姑娘當年在邊關生了場大病,病未愈便又來到泗州久居,以至于她身子落下了病根,只要心緒過于激動便容易暈厥,日後回京,還望陛下為姑娘請太醫好生醫治一番。

盡管明白蕭沅這席話是在提醒自己,可易承歆聽在耳底,就是覺着內心發堵。

“朕明白了。”易承歆隐忍着怒意不發,語氣卻透着幾許不悅。

蕭沅擡了擡眼,不敢再多言,随即退出房外。

不知過了多久,榻裏蒼白着小臉的南又寧,輾轉醒來,迷濛睜眼,與守在榻旁的易承歆目光交會,心口倏然擰緊。

她動了動身子,這才發覺自己的被他牢握于掌,她哪裏都去不了,只能選擇迎頭面對。

記憶中的碧澈大眼,此時正幽幽地凝視着自己,易承歆胸中一抽,只覺刺痛無比,昔日在這雙眼裏的那束光彩,已因這些年的磨難而稍稍褪去,如今添了幾縷哀傷,幾抹蒼涼,而他不禁恨起了自己。

八年歲月,她經歷了多少艱難?又熬過了多少痛苦?光只是揣度那些光景,他的心便痛如刀創。

“陛下為什麽會來這兒?”相互凝視良久,南又寧收起了緬懷,淡然地問道。

“你明知道原因,又必問。”

看出她眼中的逃避,易承歆并不以為意,早在來泗州之前,他便已想過各種可能,他猜想,依照她的性子,肯定不願面對他。

“南家會出事,與陛下并無關聯,陛下不必自責。”

“你以為我來見你,只是因為出于內疲?”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合情合理的原因。”

見她別開了眼,神色木然,雙唇蒼白,易承歆心口一痛,越發握緊了她細瘦如柴的小手。

“你……是不是恨我了?”

在她面前,他不稱自己是朕,更不是西涼皇帝,只是一個滿心悔恨,只願求得她寬恕的平凡男子。

南又寧緩緩轉眸,眸底泛起水霧,語氣卻極為平靜的道:“這一切都是命,是南氏避不掉的天命,我不恨任何人,只怨自己救不了爹娘,只餘我一人茍且偷生。”

“你這不是茍且偷生,而是幸免于難,南家若無你活下,當真是滅了。”

她閉起眼,淚水滑落而下,張了張嘴,卻是哽咽難言。

他心疼至極,長指撫過她的頰,為她拭去成串淚痕。

“別哭。”他低聲勸哄,滿眼不舍與憐愛,毫無帝王架子。

“後來我才聽說……是殿下為我求情,先皇方網開一面,饒我一命,我這條命也算是殿下給的。”

“南又寧,我這輩子沒對不起誰,就只有你,我只虧欠了你。”他滿目赤紅,聲嗓嘶啞,一席話說來甚是沉痛。

“殿下欠了我什麽?”她微微一笑,淚流滿面反問。

“是我爹不好,當年曾經暗由扶持肅親王,方會融下禍根,這與殿下何關?”

“你就不覺着奇怪,為何偏偏是在你大婚之日,先皇接獲密報而對南氏趕盡殺絕?”

南又寧垂下眼,回以漫漫沉默。

這問題,八年來她反覆思索,雖覺古怪有異,卻怎麽也想不透,究竟是什麽人意欲置南家于死地,且還是選在她大婚之日。

可她心頭隐約有過一些古怪的想法,但不敢深究,只因她怕,怕什麽?

她怕……南家被密告而遭先皇滅

一事,個中糾葛當真與易承歆有關。

這樣的念頭,光只是想,她便承受不得,痛苦得亟欲死去,所以她不敢再深思探究。

倘若南家被滅一事,當真與易承歆有關,那麽,一切便算是因她而起。

若非那日在落虹林巧遇,若非在考場上她一再出言頂撞,若非她對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興許眼前這一切将不會發生。

光是這麽揣想,她便愧疚欲死,亦曾有過幾次尋短念頭,全讓蕭沅及時看穿而擋下,可這些事她怎能向易承歆開口?

南又寧折腰坐起,與坐于榻旁的易承歆舉目平視。

“殿下……不,我怎麽還是改不了口,應當喊您陛下才是。”她凄楚一笑。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痛難忍,當下一把将她摟住,那單薄的身子在他懷裏竟然是冰涼的,纖瘦如紙,又似一場夢,他若不牢牢抱緊,便會煙飛雲滅。

“別說了,什麽都別說了。”他不願再聽見她刻意疏離的語氣。

“陛下看見我還活得好好的,這樣就夠了,是不?”她不拒不迎,就只是靠在他胸懷裏,語氣不卑不抗,僅僅只是訴說。

“不夠。從今日起,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身旁半步,我要時時刻刻确認你活得好好的,讓你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得更好,甚至活得比我更好,這樣才足夠。”

強壯的雙臂将懷中人兒摟得更緊,易承歆紅着眼,語氣充滿惱恨,可他惱的是自己,恨的亦是自己。

然而逝去的時光已無可倒流,他只能緊緊抓住眼前的她,把她牢牢拴緊,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

“陛下,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狂妄自大的太子殿下了,你是西涼王朝的皇帝,你打了無數的勝仗,你讓西涼王朝又重回太平盛世,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

“能!我說能就是能!”

他低沉而堅定的打斷她,大手轉而捧起那張蒼白的小臉,深深凝視。

她憔悴了不少,本就單薄的身子益發羸弱,可那雙眼依舊一如初見,如碧海那般幹淨透徹,未有一絲矯揉造作。

她在哭,淚水止不住地落,沒有血色的唇瓣,因哽咽而微微顫抖。

他心如刀割,終是難忍不舍,低下頭輕輕吻上那雙唇。

她掩下雙睫,沒有抗拒,亦未迎合,就這麽任由他輕柔地吻住自己。

當唇與唇相接,當他爽冽的氣息渡入她嘴裏,當他終于能毫無阻礙地吻住這方柔嫩,兩人的心口俱是一震。

直至這一刻,兩人方有了真正尋着彼此的踏實感。

知她氣虛體弱,他不敢深吻,只是輕輕地啄吻半晌便退開身。

她低掩眉睫,堪比霜雪蒼白的小臉,總算浮現兩抹淡淡霞彩,神情看上去卻有些局促不安。

“為何如此不安?”易承歆溫聲問道。

她緩緩擡眼,一對上那雙盈滿柔情的鳳目,随即又低下眼,別扭不已的咬了咬唇。

見她如此,易承歆心下了悟,不禁釋然一笑,并收緊雙臂将她抱緊。

這漫長而空白的八年,到底還橫亘在他們之間,她一時半刻尚不能習慣他的親密之舉,在所難免。

“陛下當真是為了我才來的嗎?”南又寧一臉發窘卻又強裝鎮定的輕問。

“不然,你當我是為了何銘來的?”易承歆笑笑地回道。

“陛下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是何公公告訴您的?”

“說起來是上天知道我找你找得苦,心疼我了,總算讓我知道你在這兒。”易承歆自嘲地說道:“何銘只給了我一張畫像當線索,若非你幫那些廂軍呈的奏折正好在莫毅手裏,我也無法如此肯定你人就在泗州。”

“邊關的奏折應當呈到兵部那兒,怎會呈到陛下那兒?”

她雖然知道上回經過泗州的朝廷要臣是莫毅,卻沒想過莫毅當真會收下她代拟的折子,更甚者,她從未料想過,那折子最後竟然還呈到了易承歆手裏。

“說來真是因緣巧合,若不是何銘來邊關,莫毅在返回皇京時,亦曾向我報過在泗州碰上廂軍陳情的事,我方能将兩件事串聯一起,從莫毅那兒見着你呈的奏折,我一看字跡便更加肯定是你。”

她怔然。“過了這麽久,陛下還記得我的字跡?”

他微微一笑,眼底全是憂傷,道:“你忘了嗎?當年你曾贈我一部手抄本《楞嚴經》,這八年來,我日日與經書相對,早把你的字跡牢記于心。”

她心口一窒,好不容易穩住的淚意,又再度洶湧而上。

端詳着闊別八年的他,她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變了,雖然同是那張俊麗無雙的面龐,可他眉眼之間,乃至于說話神情,都與記憶中的狂妄自負不再相同。

他變得內斂沉穩,眉眼可見一抹壓抑,說話神色更不若過去那般桀骜。

她淚盈于睫,喃聲道:“陛下變了。”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覆上自己瘦削的面頰,道:“你仔細的瞧瞧我,哪裏變了?”

她眼泛淚光的笑了笑,咽道:“都過了八年,陛下與我都變了……我們都不再是昔日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他拉起她另一只小手,覆上自己堅硬的胸口,低啞的道:“這裏卻不曾變過,這顆心曾經冷過,卻不曾停止過等待,它一直在等你。”

聞言,淚水再難壓抑,奈眶而出,淚花一朵朵,在眼中綻放開來,南又寧雙眼模糊,只能在水霧中窺得那張俊秀輪廓。

他俯身而下,吻上她婆娑的淚眼,啞聲道:“別哭,我曾在佛祖面前發過誓,只要能把你找回身邊,這一輩子我都只會哄你笑,永遠不讓你掉一滴淚。”

“陛下……”她抽噎得更厲害,幾乎哭倒在他懷裏。

身在邊關的清苦日子裏,她沒有一天不想他,可歲月何曾仁慈?歲月能把人心磨老,把滄海化為桑田,她想着他,卻也不敢想他,就怕他早已将她遺忘。

那短短數月的相處,于她而言是刻骨也銘心,可于他呢?他遠在皇京,身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坐擁後宮三千,他怎可能還會記得年少時的一場夢。

不錯,出任太子少師,日日陪伴他左右的那段日子,于她而言是一場夢,她想,于他亦是夢,南柯一夢,夢醒即散,無影無蹤。

所以她早已心死,更斷了與他相見的念頭,未承想過他會記挂着她,更不敢揣想,他會來尋她。

“南又寧,你曉不曉得,當年你把我騙得團團轉,若是我能早些知道你的身份,興許我倆就不必分開這八年。”

“……對不住,我實在對不住陛下。”面對他沉痛的控訴,她只能報以愧疚的淚水,以及一聲聲道歉。

易承歆捧起她淚濕的雙頰,溫聲道:“如若能早些知道,八年前我娶的人是你,絕不會是別人,自始至終,我要的就只有你一個。”

語畢,他溫熱的唇,印在她冰涼的唇上,輕輕吮去唇上鹹味的淚,溫存萬分地安撫着她。

她緩住了情緒,慢慢平靜下來,而後靠在他胸懷裏,耗盡心神而體力不支的昏睡過去。

入夜之後,屋外的沙塵暴吹打得越發猛烈了,飛沙走石敲打在門窗上,喀喀作響,饒是再緊密的門窗,亦擋不住從細縫鑽進來的沙塵,光是坐在屋裏,就讓人覺着呼息不适,頻頻咳嗽。

“陛下,您先喝杯茶潤潤喉吧。”何銘捧着一組粗糙茶具,給坐在簡陋小廳裏的易承歆奉茶。

易承歆一把按住了何銘剛擱下茶碗的手,擡眼道:“朕要向你道謝。”

何銘一怔,随即收回,福身抱拳,恭謹道:“小的受不起陛下這聲謝,相反的,小的應當向陛下請罪。”

“你何罪之有?”易承反問。

“陛下,小的答應了南大人,不能向他人透露她的下落,以至于小的只敢在信裏夾帶一張南大人的畫像,就賭着陛下與南大人的緣分,能否讓陛下看見那張畫。”

“原來如此。”易承歆當下露出了然之色,道:“莫怪朕覺着古怪,為何你只在信裏留了南又寧的畫像卻未留下與她相關的只字詞組。”

“陛下,這幾個月裏,小的不敢離開此地,就怕那畫沒能是到陛下手裏,倘若小的一走,便也無人能向陛下透露南大人的去向。”

“當真多虧了你,若不是那幅畫,只怕是再也找不着南又寧了。”易承歆感慨地道。

“你随朕一塊兒回皇京吧!回去之後朕必定重賞有加。”

何銘連忙推辭道:“陛下,小的這麽做,并非是為了獲得陛下的獎賞,而是這麽多年來,小的受盡陛下恩澤,陛下還讓小的把侄兒帶入宮裏,甚至受到陛下的提攜重用,小的感激不盡,無以回報,總想着若能為陛下分憂解勞,不知該有多好。”

易承歆微微一笑,道:“何銘,你大半輩子都追随朕左右,也是該好好享清福了,只是朕的身邊少了你伺候,當真有些不習慣。”

聞此言,何銘眼眶泛紅,甚是感動的道:“陛下重情重義,老奴能得陛下眷念,已是三生有幸。”

“陛下。”莫毅忽爾揚嗓打斷了他們主仆倆的敘舊。

易承歆別眸睐去,莫毅方續道:“陛下來邊關的事,很快就會從皇京那頭傳來,雖說前不久臣才與南蠻和談,可蠻人向來狡滑多端,就怕若是蠻人得獲了陛下在此的訊息,會想出什麽亂子來偷襲陛下。”

何銘道:“莫大人且放心,小的來這兒也數個月了,這數月觀察下來,發覺泗州不僅僅是座沙城,西涼人待不住,那南蠻人更待不住,雖然偶爾有南蠻商隊路經此地,可他們來去匆匆,不願久待,似乎也覺着此地甚為貧瘠險惡,不适人居。”

易承歆眉頭微蹙,道:“聽起來泗州這兒的地理位置确實險惡,先前朝廷一直疏忽了邊關縣城,是該趁這個機會好好整頓一番。”

“陛下有何想法?”莫毅問道。

“築牆。”易承歆毫不猶豫的道。

此話一出,莫毅與何銘俱是面露驚詫。

易承歆接着道:“其實這事早在先皇仍在世時便已提過,只不過當時北夷南蠻猶忌于我西涼的國威,不敢侵犯西涼國,因此這事便被擱置,又有誰想得到,先皇走得倉猝,北夷南蠻竟然還動了侵吞西涼的念頭,連番進攻我西涼,再加上此次親自來到泗州,更加覺着這事不該再耽擱了。”

“陛下這是打算在邊關築護城牆?”莫毅一臉贊同,似是頗覺有理。

“護城牆不僅能抵外犯,更能阻擋來自南蠻的沙塵風暴,真到了打仗時更能有利于西涼軍隊退守。”

“陛下所言甚是,只是要想在邊關築城,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耗費的工時與人力,乃至于銀西都尚需從長計議。”莫毅提醒道。

“朕明白。”易承歆垂眸沉吟,“這事尚且急不得,待回皇京之後,朕會召集六部一同商議,在此之前,莫毅,你讓兵部的人撤查邊關廂軍,往後這些廂軍得列入兵部,與京中軍隊領相同薪飽,邊關縣城的知縣亦加薪飽,并且每三個月撥一次糧草,鄰近縣城如遇豐收,得額外分撥農收支持邊關縣城。”

“臣遵命。”莫毅起身,抱拳領命。

“陛下當真是宅心仁厚,老奴在邊關的這段日子裏,體驗了這兒住民的困苦,當真覺着此地不宜人居,若不是有這些廂軍依然願意留在這兒,只怕這些邊關一帶的縣城早已成了空城,南蠻人随時都能混進西涼。”何銘感慨的道。

易承歆揉了揉眉心,嘆了口氣,道:“先前朕領兵攻打南蠻時,雖然曾經駐紮邊關,但當時一心只想着如何抗敵,未有多餘心神考慮邊關縣城的情形,如今想來當時朕太過好勝,未曾為邊關子民思量福祉,實在愧為西涼君王。”

“如今陛下有心為邊關子民謀求福祉,足可證明陛下是一心為子民着想的英明君主,何須再因過去的疏忽而耿耿于懷。”莫毅實事求是的說道。

何銘點頭附和道:“莫大人所言甚是,陛下能親自來此,并且決定為邊關子民築護城,這是太祖與先皇從未做過的德政,已是邊關子民的福分。”

易承笑道:“你們別把朕捧上天了,朕這回來此,主要還是循着自己那份私心,會想為邊關築護城,也是這回來到泗州,親眼見到邊關地理位置上的險惡,以及邊關子民在這兒過的日子大多清苦,方會有這般想法。”

莫毅正欲揚嗓響應,驀地,一名便衣打扮的禁衛軍匆匆入內,禀告道:“啓禀陛下,方才屬下巡視時,發現後院的小門大敞,似乎有人自小門闖入,屬下不敢大意,遂逐一巡視後院,這才察覺南大人寝房的門未阖上……”

便衣禁衛軍話未竟,太師椅上的高大人影已轟然立起。

“去,去給朕把房子各個入口徹查清楚!”易承歆神色嚴峻地下完令,随即步出正廳,朝後院走去。

守在後院裏的便衣衛軍一見他來,登時跪了滿地。

“陛下,方才屬下們全在前院守着,一時不察,竟讓南大人趁隙離開……”

聽見衛兵的禀報,易承歆俊顏倏僵,焦灼與擔憂同時席卷而上。

“備馬!”易承歆不假思索的高聲下令。

“陛下,外頭沙塵正大,天色亦未亮,再加上臣對這一帶的地形并不熟悉,若是在此時貿然外出,恐怕會……”

“住口!”易承歆一聲暴怒,打斷了莫毅的勸阻。

莫毅并不意外,跟随帝王多年,他豈會不懂易承歆的脾氣,易承歆雖是睿智多謀的一代明君,可總也有不聽旁人勸谏、獨斷獨行的時刻。

“即刻備馬!”易承歆再次寒嗓下令。

莫毅不再多言,當即領着那票便衣衛軍前去備馬。

一旁同樣焦急的何銘開口勸道:“陛下,天色猶黑,又刮着沙塵,您就這麽出去尋人,萬一出了什麽差池……”

易承歆鳳目緊眯,仰望天空中卷動沙塵的風浪,緩緩啓嗓道:“何銘,你比誰都清楚,朕虧欠她太多,她若是因為朕而出了什麽閃失,朕這條命也不夠賠!”

風沙在耳畔呼嘯,前方一片漆黑,僅靠着天上幾顆稀落星子照明,南又寧壓緊了臉上的面罩,在蕭沅的扶持之下,緩慢地往前行。

“我們能去哪兒?”南又寧虛弱的聲嗓,隔着面罩含糊不清地問出口。

“再過去有個驿站,過了那個驿站,繼續往前走便是南蠻國土。”

一路攙扶着南又寧的蕭沅,同樣覆着面罩,目光落在遠方,努力辨明方位。

南又寧苦笑道:“蕭沅,南家對不住你……你爹大半輩子為我爹效力,而你竟然也被我害得淪落至此,我真不曉得該拿什麽來補償你。”

“我不需要南家的補償。”蕭沅毫無情緒的回道。

“那你想要什麽?”風沙吹過眼前,南又寧幾乎睜不開眼,只能緊緊握住蕭沅的手,倚靠他帶領自己。

蕭沅垂下眼,望着那只緊握在自己腕上的細瘦小手,腳步未曾緩下,心緒卻稍稍分了神。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麽?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親自率兵來此尋你,你為什麽還不高興,為什麽還想離開?”

蕭沅原是去探視南又寧病情的,怎料,她一見着他便拉着他的手,央求他想法子帶她離開。

見她紅着眼,他便心軟,顧不上會觸怒龍顏,想方設法的聲東擊西,也虧得皇帝爺微服出巡的隊伍還算低調,此行來邊關的便衣衛軍帶的不多,在其他廂軍的協助下,他方能順利将她帶離。

面罩底下的大眼幽幽低垂,南又寧苦笑道:“他來找我,我自然高興……可是,我這副模樣要怎麽随他一起回皇京?世人眼中的南又寧,是南家獨子,更是叛臣之後,先皇有令,我終生流放邊關不得回京,他若是為了我打破先皇生前的谕令,那麽我豈不是害了他?如今他是西涼王朝的一代明君,我怎能讓他成了對先皇大不敬的碑之人。”

說到底,她之所以選擇離開,全是為了易承歆,為了顧及他的威望,為了不動搖他身為西涼帝王的地位,因此她甘冒性命危險,亦要在這樣的大半夜裏摸黑逃離。

思及此,蕭沅心中已有底,望着緊挨在身側的人兒,他想,今夜若是走不成,此生他怕是無緣守護她左右。

蕭沅握緊掌裏的小手,拉着她繼續往前行。

風沙過大,他們只能挨靠着彼此,緩慢而艱難地前進。

“去了南蠻之後,我們還能活嗎?”南又寧憂心忡忡地問。

“既然你不願連累陛下,眼前只有這條路可走,不管躲在邊關什麽地方,他總有可能找着你,你若真心想走,就只能去南蠻。”

蕭沅幾乎是一路拉着她在漫天風沙中,走在荒涼無人的山岩道裏。

南又寧已經睜不開眼,只能被動的任蕭沅拉着自己,耳畔沙沙呼嘯的沙塵,幾乎讓她聽不見他的聲音。

驀地,自他們後方不遠處,馬蹄踩過岩石所發出的響亮聲響,透過風聲傳遞而來,蕭沅一震,大手握緊了南又寧的手,開始奔跑起來。

“蕭沅……你慢些,我快不能喘氣了。”南又寧身子骨本就柔弱,這樣不要命的跑法,幾乎快要了她的命。

“陛下就快追來了,我們得快點!”蕭沅轉身沖她大吼。

南又寧心中一緊,尚未細想,卻在觸見蕭沅眼中的那份恐懼後,整個人一愣。

“蕭沅,你——”

話聲未竟,星光寥落的荒境裏,只見易承歆領首的馬隊,在漫天沙塵之中浩浩蕩蕩奔馳而來。

蕭沅別開臉,拉緊她的手持續往前奔走。

他想着,若能離開這兒,去了南蠻,也許他便能留在她身邊久一些……

“南又寧,不許走!”

身後傳來易承歆震怒而嘶啞的咆哮聲,南又寧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她揚首往身後望去,隔着沙霧看見易承歆高坐于馬背上,手中馬鞭揚起又落下,不停鞭策身下的駿馬朝這方奔馳而來。

只見易承歆勒停了馬兒,扔開馬鞭,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在揚起的沙塵中瘋了似的奔來。

南又寧愣在原地,幾乎無法動彈。這樣大的沙塵,這樣黑的夜裏,他貴為天子,卻舍命出來尋她,甚至連個面罩都不戴,他這分明是拿命在開玩笑!

“又寧!”蕭沅驀然一聲低吼,瞬間驚醒了她。

然而當她醒過神,還想随蕭沅逃離時,易承歆已—把探手拉住她。

“別走!”這聲暴吼,不僅僅是憤怒,更有着焦灼與哀求。

南又寧心口一擰,她轉身,望向拉住她另一手的易承歆,那張得天獨厚的俊顏,沾染了沙塵,可那雙深湛的鳳目,卻宛若天邊星辰那般璀亮。

“陛下……你讓我走吧。”面罩之下的嬌容,已是淚流滿面。

易承歆咬牙切齒,目眶泛紅,低狺:“不讓!即便滅天毀地,我也不讓你走!”

南又寧哽咽喊道:“陛下,您是西涼帝王,我只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我萬不可以随陛下回皇京,您放手吧!莫要因我而斷送一世英名。”

易承歆卻是一把緊扣她手腕,風沙打亂他的發髻,長發飄飛,眸光緊鎖于她,憤恨地吼道:“你曉不曉得,這些年來支撐我登上龍椅的是你!當年我貴為太子,卻無能保住你,母後說得甚是有理,就怪我當初不是西涼皇帝,無能且無力,如今我終于能當家作主,能杠下座西涼江山,哪怕要用帝位來換你一條命,我也在所不惜!”

此話一出,在場衆人俱是震攝不已,随同而來的便衣衛軍登時齊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莫毅亦随之單膝跪地,高聲勸阻。

然而此時此刻的易承歆,哪裏還聽得進任何人的勸,八年來的壓抑,八年光陰的蹉跎,點滴累積于的思念,乃至于對她的愧疚,幾欲逼瘋他。

他手上一個使勁,将南又寧扯向自己,赤紅的鳳目緊緊凝睇着她,那模樣看了怔所有人。

莫毅跟随易承歆多年,即便是親征過伐,誤入敵軍陷阱,都不曾見過他這般失控,哪怕是當年先皇駕崩,臨危登基的他,亦表現得內斂自持,對照此際他的暴怒以及我行我素,全然大相迳庭。

拉下面罩,南又寧神情凄涼的回道:“陛下,你說的是什麽話?你是西涼明君,要為了西涼的社稷着想,我算是個什麽東西?我不過是罪臣之後,一個不倫不類,明明是女兒身卻得穿着官袍的騙子,陛下難道就不曾怨恨過我的欺瞞嗎?”

“那你呢?你心底是不是恨起了我?”易承歆悲痛萬分的反問。

見他始終不肯放手,徹底斬斷這段從一開始辭該存在的孽緣,南又寧把心一橫,紅了眼,咬牙吼出聲——

“是,我恨透了西涼那座皇宮!恨透了皇族,你們抄了南家,誅連三族,就連我娘親的外家都不放過,可我生為西涼人,又有什麽方法能脫離西涼?我流放邊關多年,對于皇京早已死了心,我已是無根之人,再回皇京又能如何?”

“難道你就沒想過報仇嗎?”易承歆突如其來的這一問,教她一愣。

“……報仇?”她一臉怔忡。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緊緊壓覆于胸口,目光灼灼地道:“你恨西涼皇族是不?你連我也一并恨了是不?那好,你就來當西涼的皇後,讓被滅的南氏重回皇京,甚至讓西涼青史都必得出現你南又寧的名字,讓世世代代後人知情,南氏雖被滅三族,可有個南又寧當上皇後,讓曾經滅了她南家的皇族,出了身上流有南氏血脈的皇族子嗣,最好不過的就是能讓流有南家血脈的皇子當上西涼皇帝。”

聞言,甭說是南又寧,在場聞者無不面露震驚之色。

堂堂一個西涼皇帝,受萬千子民擁戴,他竟為了留住一個女子,不惜千裏追來此地,甚至甘願讓她報複這樣的話都說得出口,可以想見,眼前這個單薄如紙,貌不傾城的罪臣之女,将來她若入了宮,恐怕其一言一行,将足以動搖整座西涼王朝。

南又寧豈會不知這條理,可她做夢也不敢想,易承歆竟然對她用情之深,甚至不惜拿帝位來換得她留下。

她怔愣着,渾身不可抑制的輕顫,水眸依然直瞪着面前的易承歆,耳畔似還回蕩着他方才那席宣誓。

不知幾時,她早已松開了蕭沅的手,而蕭沅面罩之下的臉,已是淡漠心死。

望着全副心神祇落在易承歆身上的南又寧,蕭沅心下明白,他再也沒有機會能陪在她身旁,當那個天之驕子舍下皇京的一切,來到這遙遠險惡的沙城時,結局已昭然若揭。

更何況,南又寧的心,從來就一直在那個男人身上。

那個男人貴為天子,卻不在她面前自稱朕,這代表什麽?他從不打算拿皇帝的身份來壓她,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願,亦是無怨無悔,而非是迫不得已,抑或臣服于他腳下。

堂堂西涼王朝的皇帝,易承歆能做到如此境地,只怕饒是鐵石心腸都不可能無動于衷,更遑論是這八年來始終惦念着他的南又寧。

蕭沅明白,眼下無論再做什麽,都只是徒勞的掙紮罷了。

他只能眼睜睜望着易承歆将南又寧拉入懷裏,而南又寧整個人像是懵了一般,毫無反應,就這麽任由易承歆緊抱在懷。

這麽多閑雜人等睜大眼看着,易承歆卻連皇帝架子都不顧不管,就這麽低聲下氣的求南又寧,甭管是什麽人,只怕都拒絕不了易承歆這份用心。

“南又寧,你随我回去吧,我向你應諾,西涼王朝的皇後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你若真恨極了西涼皇室,那你賭上這一口氣也得回京,當我的皇後,當西涼的皇後,生下西涼太子,徹底為南氏平反。”

南又寧閉起眼,發抖着雙手緊撇住易承歆的襟口,落淚哽咽道:“陛下難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嗎?”

“那便随他們笑去,我不在乎。”

易承歆雙臂一收,将她圈禁于懷,俊顏猶然僵硬,片刻不敢松懈,就怕一眨眼,她又會從眼前消失。

南又寧哭得不能自己。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她伏在易承歆堅硬的胸膛裏,放聲痛哭。

易承歆護着懷中人兒,轉身之際,那雙冷厲的鳳目,森寒地凝瞪了蕭沅一眼。

蕭沅垂下了眼,作勢抱拳躬身,心下卻了然,皇帝爺已看他對南又寧的那層心思,只怕他連随她一同回京的機會都甚為渺茫。

易承歆抱着南又寧上了馬背,在莫毅與一衆便衣衛軍的護佐之下,朝來時路回返。

風沙猶在耳畔狂嘯大呼,南又寧蜷在易承歆身前,嬌弱身子被他的盤金瑞獸祥紋披風包裹得嚴嚴實實。

東邊天際漸亮,星光猶在,稀落地照耀着邊關荒涼的岩道,一望無際的岩道上,馬隊依序而行,拉長的倒影逐一投射在石岩上,烙下亘古不滅的傳說。

在後世流傳的野史裏,據聞,西涼曾出了個長年茹素,不近女色,甚至不惜抛下一切,遠走荒漠邊關,只為了一名遭先皇流放邊關的罪臣,從此只寵幸這名罪臣的皇帝。

是一代明君,抑或一代昏君,後人已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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