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今日的泗州,竟難能可貴的沒有刮起沙塵暴,不僅豔陽高照,天空碧藍如洗,更沒有一絲風。

南又寧換上了幹淨的丹紅色袍子,長發依舊高高绾起,仍是她所熟悉的一身男子裝束,然而就在今日,她便要起程,離開這座讓她躲匿了八年的縣城。

“南大人,這些年多虧了你,若不是有你,我們這都老弱傷殘恐怕也沒法撐到現在。”

昔日仰靠着南又寧向朝廷上書造援的那幫廂軍,今兒個全聚集在她屋前,送上了許許多多的小禮物,可每一樣看上去都別扭得很,只因那些東西全是給男孩子用的。

他們也是昨日透過蕭沅的透露,才曉得原來這麽多來他們口中的王縣丞,其實是流放邊關的罪臣,是當年的太子少師,更是慘遭誅連三族的南氏之後。

當然,這不是最驚人的,恐怕最教人驚駭的,原來他們當他不過是身子太過單薄,體弱多病的王寧,竟然是個女兒身。

“諸位叔伯,真對不住大家……往後,我不能再幫着大夥兒了。”

面對這一衆老弱廂軍,南又寧想起這些年來在泗州,全是靠他們援助與照顧,心中不禁感慨起來。

“你一個姑娘家,遭遇了這麽多事,來到這兒後卻也不嫌苦,還幫着我們這幫殘軍上書朝廷,說起來是我們虧欠你比較多。”

“大夥兒千萬別這麽說,過去這麽多年來,因為有大夥兒的照應,我與蕭沅方能在這兒順利待下來。”南又寧眼泛淚光的微笑。

與衆人——話別之後,南又寧步出前院,看着便衣衛軍已在大門列隊等待。

那一身玄黑披風的高大身驅,始終直挺挺的候在門下,煉爍鳳目瞬也不瞬地緊盯着她,仿佛生怕下一刻她會插翅飛走似的。

“陛下,我就與蕭沅說一會兒話。”南又寧上前笑道。

驀地,就在她轉身之際,一只大手拉住她,将她扯回那高大身軀的面前。

“有什麽話,就在我面前說吧,我不介意。”易承歆低垂長眸,目光灼灼,将她看得牢緊,真可說是寸步不離。

南又寧只得苦笑不已。

她當然知道,因為那天晚上是蕭沅她離開,他心底肯定落下了疙瘩,對蕭沅簡直是當賊人在防。

“蕭沅的父親是南家的随從,大半輩子效力于我父親,蕭沅耳濡目染下,也對南家忠心耿耿,當年若不是他把我從邊關車隊裏解救出來,我也無法安然活到今日。”

易承歆聽罷,面上嚴峻之色未減半分,沉嗓道:“我知道是蕭沅救下你,我對他何嘗不是心懷感激,可是他對你已不僅僅是家奴與主子的情義。”

“我明白。”南又寧嗫嚅道,垂下眼,神情有些閃躲。

易承歆雙手緊緊搭住她的肩,溫聲道:“你放心,往後我會加派人馬來這兒,回京之後我也會盡快召集內閣朝臣商議築城一事,蕭沅與那些你所放不下的泗州廂軍,日後有人照應,絕對不會苦了他們。”

“多謝陛下。”她感動得泛紅雙眼,幾欲掉下淚來。

“莫哭。”他柔嗓安撫。

随侍于一側的何銘見狀,心下不由感慨,自陛下登基之後,這些年來他不曾見過陛下這般輕聲細語,更遑論是這般對待女子了。

陛下多年茄素,長夜漫漫,唯有孤燈與一冊手抄佛經相伴,心底惦念的全是南氏之女,如今終于得願所償,他這個老奴才不由得甚感欣慰。

“陛下且放寬心,我只是與蕭沅道個別,去去就回。”

清楚易承歆的不安,南又空只得再三承諾,以換得他的信任。

易承歆雖是千般不願,終是松開了手,看她轉身步入西院。

西院的園子裏,蕭沅一個人靜靜的站着,一旁檐角下,挂着個大大的鳥籠,籠裏有只通體雪亮的小文鳥,啁啾鳴叫。

南又寧緩步來到蕭沅身後,幾番掙紮後方啓嗓:“蕭沅,你當真不随我一起回皇京嗎?”

蕭沅聞聲轉過身,面上并無太多情緒,只是目光晦暗地望了她幾眼。

“皇京對我而言已太陌生,我已習慣邊關的生活,況且,像我這樣心無定性的人,待在這兒才是最好的歸處。”

“蕭沅……”

“小姐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見不到面了。”蕭沅自往下說道:“可今後我已無法在一旁守着,你得自珍重。”

南又寧已滿眼是淚,道:“這些年來如果沒有你,我肯定已死在邊關,蕭沅,謝謝你,我們南家欠你們蕭家太多了。”

“我爹是南家的家仆,而我自幼便是在南家的庇蔭下長大的,若不是南大人送我去南方學拳,又供我讀書識字,只怕我只能當個平庸之輩,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陪小姐來邊關闖蕩。”

蕭沅性情素來開朗磊落,一席話說來甚是平靜,并無太多感傷之情。

“蕭沅,南家欠你的,遠比南家給過你的還要多,你并沒有虧欠南家。”南又寧淚眼笑道。

蕭沅目光複雜地深望着她,片刻不出聲,而後才緩緩上前,伸出手将她輕輕抱住。

南又寧先是一怔,尚未回過甚來,那雙輕攬抱住她的手臂已松開,再眨眼定下神時,蕭沅已後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

“小姐要好好的活着。”蕭沅如是說道,并且面上帶笑。

南又寧淚眼汪汪,只是止不住的點着頭,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麽多年來,她竟然從未發覺蕭沅對她的感情……她一直天真的以為,蕭沅是出于對南家的忠義,以及為了守住對他父親死前的承諾,方會這般義無反顧的護着她,原來事情從來就不是她設想的那樣。

“蕭沅,我走了以後,你得好好替自己設想,年紀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好姑娘定下來,身邊有個人能照料你,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蕭沅僅僅只是笑着,并未應聲,而後擡起眼,順着她身後望去。

南又寧怔了怔,随即轉身回望。

西院月洞門下,一道醒目的玄黑色高大人影伫立在那兒,一雙炯炯有神的鳳目,凝睇着這方。

蕭沅垂下眼,抱拳行禮。

見此狀,南又寧只得低聲道了句保重,便轉開身朝月洞門方向步去。

蕭沅悄然擡起眼,目送着南又寧離去的背影,嘴角一揚,笑中透着一絲蒼涼。

今此一別,她将成為西涼王朝的皇後,而他,也不過是邊關泗州的一個小小縣尉,今生只怕是再也見不上面了。

浩瀚無垠的沙漠荒地,遍布滿目的山石岩道,幾輛馬車在便衣衛軍的護送之下,緩緩起程。

一路上未曾多作停留,一行人低調趕路,自西涼的最南邊往回走,途中路經過數個縣城,那些知縣得獲密報,全都便衣相迎,并加派人手護駕,因而這一路上他們可說是平安順遂。

此次易承歆便衣出巡邊關的事,朝裏并無太多人知情,臨行之前易承歆以龍體微恙的借口,宣布暫且不早朝,朝中政務由內閣大臣一同商議,大事且按下,小事則由六部各自處置,事後上奏禀報即可。

南又寧一路以男裝示人,緊随在易承歆身旁,那些官員雖好奇她的身份,卻也無人膽敢在皇帝爺面前問出口。

半山腰上,—株巨大參天的龍柏樹下,南又寧一襲淡藍長袍,梳着男髻,端坐于以朽木雕成的長凳上,眺望位在山腰下的莊嚴佛寺。

林蔭小徑上,易承歆與懷恩寺的高僧一邊聊着佛義,一邊拾步而上,來到半山腰上時,高僧見南又寧端坐于樹下,便念了聲佛號颔首離去。

易承歆望着不知想些什麽,一臉怔然出神的南又寧,就連他在她身側落坐,她仍是恍然未覺。

大手握住擱在腿上的小手,他低垂鳳眸,望着她粗糙且布滋傷疤的手,胸中不禁發悶。

這些年來她雖然躲過流放邊關的厄運,可待在泗州那樣貧乏的邊城,她過的日子可一點也不輕松,況且她又不能讓旁人得知她是女兒身,因此舉凡生活起居,樣樣都得自己動手。

過去她是名門之後,事事有人幫着打理照應,她何曾為那些瑣碎雜事煩憂過?可一場抄家之福,讓她淪落為罪犯,更被迫得三餐溫飽而忙活兒,可以想見,這些年來她過得有多麽辛苦與勞累。

易承歆心口一疼,越發攥緊了掌裏的小手,南又寧這才回過神,撤眸望去,對上他滿是疼惜的目光。

南又寧微微一笑,道:“陛下能不能別再用那樣的眼神瞅着微臣。”

她還是改不了過去的自稱,總習慣以朝臣身份自居,而他也就這麽放任,并未出言糾正。事實上,打從兩人重逢以來,無論她做了多少逾矩之舉,他從未擡出皇帝的身份來命令她,甚至是威脅或逼迫。

他對她的寬容,那已不是寬容,而是縱容,他這分明是在縱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麽眼神吓了?”易承歆明知故問。

“好像我是個棄兒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輕笑,眼底卻泛着不自知的憂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卻也明白,過去那些年,她颠沛流離,過着擔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讓她養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銳心思。

即便苦難已過去,她仍是不自覺的憂愁着,擔心着,害怕着。

“你不是棄兒,你是我的皇後,西涼的皇後,往後你活着只有歡樂,不會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對你只有豔羨,絕無可能是同情。”

“陛下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讓微臣成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卻明白,他這番話絕非戲言,他連江山都能扔下不管,脫下龍袍來邊關尋她,敢問世上還有什麽事是他辦不到的?

“這些年來,我反覆問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來,我該做些什麽才能彌補你,無論我怎麽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麽來彌補。”

他面上揚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卻教人觸之心驚。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溫軟,卻是比鐵石還倔,還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時日,我見識過你的脾氣,所以我總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邊,恐怕就連皇後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當曉得微臣從未想過要當西涼的皇後。”

“那你想當什麽?你還想繼續當太子少師?還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繼續當南家獨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惱尋思貌,而後道:“若是真如此,陛下會讓微臣當什麽官?”

聞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來,道:“你當真還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慮到路途上的種種不便,他根本不願再見她穿上男裝。

“陛下,您曉得嗎?當年若不是我爹請來圓通大師為我論命,興許今日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過去種種,竟覺恍若隔世。

“圓通大師早年便曾說過,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負了太多業障,因果輪回終會到來,若不是今生,便是報應在來世。”

她目光起霧,回溯舊時記憶,語氣帶點不自覺的鼻音,似是緬懷,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着,只覺萬分心疼,卻無法為她分擔一絲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後來他經常做惡夢,夢見那些被他所殺的人化作厲鬼來索命,為求心安,他開始随我娘親上佛寺,經常出入佛寺之後,便認識了圓通大師,大師命格不凡,又開有天眼,能觀星相又能為人論命,可大師不随便替人論命,他只與有緣人說佛論命。

“我爹因為害怕,一開始不願與大師談論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師卻經常主動與我爹說佛,長此以往,我爹越來越信佛,越來越相信因果,到後來圓通大師才向我爹點明,說南家命中将遇一劫,那是因果輪回下的死劫,南氏恐将滅絕。”

聽至此處,易承歆面色緩緩沉了下來。

過去他從不信命,若不是南又寧如此虔誠,又曾教授他佛義,他壓根兒不信佛,可此際,聽着她說及這些,他心底竟一陣寒,身子不自覺地泛起顫栗。

皇京貴族南氏,至此可說是當真徹底滅絕,正好應驗了圓通大師那席話。

她緩了緩,接續道:“我爹本是不信,可他膝下始終無出,多年過去,即便有姨娘懷上胎,總會無故滑胎,要不便是出生不久後便夭折,沒有一個孩子能順利活下來。”

“直至我出生之後,圓通大師為我論命,便說南氏之中唯有我能逃過此劫,可若想避禍,就得以男子之身續命,不得以女子之身示人,因而我出生十日過後,我爹便對外宣稱,禮部侍郎府有了兒子。”

總算解開了何以她會用男子之身欺瞞世人的迷,但易承歆怎樣也想不到,如南至堅那樣曾上過沙場,武将出身之人,竟然會如此迷信,甚至當真幹出了這般欺瞞世人的事。

“打我開智以來,我便不曾穿過女子裝束,更不曾做過任何女子該做的事兒,為了瞞過衆人,我爹更以我與佛有緣的名義,将我送至懷恩寺寄養,并讓我唯一信得過的心腹蕭沅來保護我。”

“及長之後,我一個人在懷恩寺悶得慌,又甚是思念爹娘,便隔三差五的給我爹娘寫家書,央求他們允可我暫時回京……可沒想到,回京之後,我娘便希望我留下來,別再回懷恩寺,我爹拗不過我娘,便同意了。”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南又寧忍住鼻酸,緩了口氣,方又繼續往下說。

“後來想想,我真不該回京的,如果那時我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懷恩寺,興許我爹娘也不會……”話未竟,她已一把讓身側的男人摟進懷裏,寬厚大手緊緊地壓覆在她後背上。

“倘若你沒回皇京,我也不會遇見你,你總對我說,世上的一切是佛的安排,是因果,亦是緣分,那麽既然我們遇見了彼此,這便是神佛的旨意,是我倆有緣,方會經歷這一切。”

他緊緊抱住她,就怕她又心生退卻,因而興起離去之意,貼在她耳畔低聲說着,聲嗓毫不掩飾他所顯露出來的焦灼。

她靠在他胸懷裏,将胸中的悲苦壓下去,慢慢學着去釋懷曾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陛下說的沒錯,該來的總避不掉,圓通大師為南家算的命,果真一句不落的應驗了,這興許真是南氏命中注定的劫。”

“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明是誰暗中密告,南家雖滅,可還有你,你将是西涼的皇後,我的後宮不會有別的女人,只會有你一人。”

聽着他铿锵有力的許諾,南又寧心頭既酸且甜,可她不傻,亦不再是昔日那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她随他回京,身份不明不白,又是帶罪之身,倘若他一意孤行,當真改立她為後,太後會就此袖手旁觀嗎?

這些話她終究壓在心底,沒能說出口……只因她也怕,怕眼前的寧靜安好,會因她的疑窦而化作烏有。

她探出雙手,環上易承歆削瘦的腰背,倚靠在他懷裏,與他一同眺望山腰下那莊嚴神聖的金色佛寺。

這一刻,她心底無憂無懼,祥和一片,多年來籠罩在她心底的陰霾,苦痛與傷悲,在佛的看望下,在他溫暖的抱中,逐漸消散。

彎月當空,稀落的星光灑落,純金鍛鑄的佛像,在大堂裏靜靜俯瞰世人,守夜的僧侶們跪坐于大堂裏,一邊翻動着經書,一邊低喃吟誦。

與佛寺相隔一座園林的精舍裏,燈火仍熾,便衣衛軍直挺挺的立于門口,不敢松懈半分。

禪房裏,簡樸木上,南又寧背身而坐,一只修長手執着木篦,和緩而規律地為她梳着發。

她低垂眼眸,小臉略略泛紅,同時透着一抹羞澀與腼腆。剛剛沐過身子的她,身上套着寺院借來的尼姑袍,寬大的袍子只以一條藏青色腰帶束起,益發顯出她的單薄嬌小。

易承歆直挺的坐在榻裏,一手拂過她散落面下的青絲,另一手則是反覆梳理着她的發。

那梳發的姿态,談不上是放松的,有一些些的笨拙,一些些的小心翼翼,那神情仿佛如臨大敵,十二萬分之專注。

這只布滿厚繭的大手,拿過刀,拿過劍,殺過無數敵軍,曾在奏折上批下無數足以動搖西涼江山的朱批,然而此際,這只手是如此的謹慎小心,仿佛在對待一座無價珍寶,就怕稍一個不小心,便會将之碰碎。

“……些下也曾幫其他人梳過發嗎?”南又寧輕柔的聲嗓,回蕩在靜谧的禪房裏。

“當然不曾。”易承歆口氣略顯不悅。

“陛下生氣了?”

“你以為,過去八年我在宮裏天天召妃嫔侍寓?”

她低下頭,沉默未語。

見狀,易承歆胸中一緊,又怒且急,他放下了梳篦,将身前的單薄人兒轉向自己,卻見她眉眼低垂,一臉憋笑。

他一怔。“你笑什麽?”

她揚動眉睫,笑得靈秀,道:“我這一路上聽何公公說了不少陛下的事,才曉得,原來這八年來,陛下為了我當真守身如玉。”

他失笑。“何銘連這兒也同你說了?他真是越老越碎嘴了。”

“陛下難道就不曾對皇後動過心嗎?”

“我為何要對楊氏動心?”他冷下臉,不悅地反問,且不忘焦躁地補上一句:“當初若不是迫于穩定民心,又要保住朝中的楊氏人馬,我絕不會立楊氏為後。”

在他心底,他早已屬意由她來當皇後,若非當年先皇走得倉卒,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民心動蕩,他即位得甚是匆忙,母後當時亦手握一半大權,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服軟妥協,皇後之位應當是空着的。

“當年我爹娘知道先皇與太皇太後心生疑窦,就怕真會把我當作是媚主的男寵,因而草率為我準備婚事——陛下那時不也準備與楊氏大婚嗎?”

聽着她這席委屈至極的問話,易承歆一窒,心虛不已。

俊顏染上了淡淡潮紅,他一臉懊悔與自責的道:“那時聽你準備成親,不知自己怎麽了,心中直發堵,悶煩得緊,就覺着自己好似遭人背叛了一般。”

“這樣說來,當時陛下真對我動了情?真打算把我收作男寵?”

見她笑得狡黠俏皮,他不由得跟着笑,心底卻是一片憐惜。

闊別八年,他們都變了,可有些東西,譬如一個人的脾性,一個人恪守的原則,哪怕物換星移也不會更改。

比之從前,她雖然變得沉默,經常一個人不知想些什麽而出神,可不變的是,她從未懼怕過他,更不曾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大手撫上了那張秀雅容顏,他眼中盈滿眷戀,沉嗓道:“這問題我自個兒也不下反覆問過數百遍,倘若你真是男子之身,我究竟會不會愛上你。”

南又寧面泛困窘,小小聲地道:“幸好我不是男子之身,否則真要成為誤國殃民的禍水了。”

“那時的我,太年輕,太張狂,未曾沉下氣來厘清對你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一味的與你嘔氣,甚至任由皇祖母與母後擺布婚事,那時我之所以選擇楊氏,不過是因為皇祖母與母後甚是滿意她罷了。”

聞言,她心底扭緊的那個小結,算是真正解開了。

被大掌掬捧住的那張秀顏,綻開一笑,她輕聲道:“除了我,陛下心底真沒擱過其他人?”

“你說,我堂堂一個西涼皇帝,整八年的日子不曾碰過其他女子,我心底還能擱得下誰?”他自嘲地道:“朝中上下都在暗地裏議論我不能人道,你說,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做到如此境地?”

她心中一軟,雙頰瑰紅,嬌聲道:“陛下可曾想過,若是我早已不在人世,你打算為我守身到幾時?”

他斂起笑,目光灼灼,神情嚴肅地道:“我一次也沒想過這問題,因為我知道,你一定還活着,等着我去找你,終有一日,我會找着你,以最盛大的皇禮迎你為後。”

她笑了,笑中泛淚,心口滿是暖意。

見她笑如豔花,眉眼嬌柔,他心由一動,情難自禁地俯首,吻上那兩片花瓣一般的軟唇。

羞澀爬上了小臉,她低垂水眸,不敢直視那張俊秀的面龐,只得仰起小臉,承受着他疼惜的吻。

他陽剛爽咧的氣息,充斥着鼻息,她嫣紅着臉蛋,緩緩張嘴放行,讓他暖熱的長舌探入,尋至她的芳香,與之吸吮。

他的氣息漸亂,寬大袍子底下的強壯身軀,一寸寸地縮緊。

随着這一吻的深入,他收緊了雙臂,将她緊摟在懷。

她眼前忽爾一晃,天旋地轉,待她定下神來時,她人已被他壓在榻裏。

她散着發躺在他身下,他貼着她的唇,低聲喘息,深邃鳳目緊緊盯視着她。

“陛下……”她低喚,話未竟,他已再次奪去她的呼吸。

這一次,滾燙的舌尖長驅直入,有別于先前幾次的溫存,急躁而狂亂,似是将壓抑許久的深情,全數傾注于這一吻。

她紅着臉,緊閉起眼,雙手被他緊緊壓在身子兩側,他肆意翻動着她軟嫩小舌,汲取她香甜的氣息。

她低聲嬌喘,随他起舞,探舌相接,交換着彼此的氣味。

當方才那只為她梳發的大手,探入寬大的袍子裏,火熱掌心撫上細致的肌膚,昏沉沉的她這才猛然轉醒。

“別……”她渾身燥紅,探手按住袍子底下的大手。

易承歆不解地停下孟浪的舉動,盈滿欲念的鳳目,透着一絲不悅的望向她。

她別首,望向了佛寺所在的方向,羞窘地道:“陛下,佛祖還在那頭看着呢,這裏是佛門聖地,我們不能逾矩,渎了神佛。”

聞言,他閉了閉眼,緩了口氣,将埋于袍子中,仍貼在細嫩肌膚上而戀戀不舍的大手收回來。

而後他翻了個身,在她身側躺下,神色是極力壓抑的掙紮與痛苦。

良久,方聞他低啞的聲嗓輕語:“你可曉得,這八年來,我靠的就是佛祖的神威,以及你留給我的那本手抄經書,忍過了每一個漫漫長夜。”

她凝視着他英挺的側顏,心口發燙,嘴角不由得上揚。

他正值壯年,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又是坐擁三千後宮的帝王,多難想像,他竟為了她一人,甘願過上這樣壓抑的八年日子。

這足以可證,他對她是何等的專一。

南又寧翻了個身,抱住了易承歆,雙手緊緊勾住他的後頸。

“陛下,謝謝你……為了等我而受苦了。”

易承歆只敢任由她抱住自己,卻不敢伸手回擁,就怕剛剛抑下的躁動,又會湧上。

“你這真是在感謝我嗎?”他深深嘆了口氣。“在我看來,你這分明是懲罰。”

聽出他話裏的調侃,她腆着臉挪了挪身子,想從他身上翻開。

卻不想,他一手勾抱住她的腰,将她牢牢箝在身側。

他俯首,将臉埋進她散落的青絲裏,嗅了嗅她幹淨的氣味,随後啞聲道:“也罷,這樣的懲罰我心甘情願承受。”

她垂眼淺笑,反将他抱緊,貼在他胸口上,靜靜聆聽着胸膛底下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這一夜,他倆睡得格外香甜,八年思念,紛紛擾擾,全被隔絕在這座簡樸無華的精舍之外。

不遠處,佛寺裏傳出了誦經聲,教人心情沉定,不受俗事打擾,這一刻,他們躺在本榻裏,脫去了帝王與罪臣的身份,只是一雙心系彼此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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