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事盡了。
丹殷和宋延交疊癱軟在一起,仿佛兩抔腐泥。他們沒有言語,只是喘息,喘息。
外面下起了雨,窗玻璃縷縷水痕,丹殷勉力推開宋延,爬起來,湊過去看。駁雜的雨露在透明的玻璃上滾動、流淌,他看到一塊塊琉璃,又看到琉璃裏綠色的縮影。丹殷靠近那抹飄忽不定的影像,用滲血的唇瓣印上一個小心翼翼的吻。
他以為這樣就能留住一棵樹的幻影。
留住鐵皮盒子外勃然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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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宅是宋延的專屬地盤,在這場混亂的局勢裏,宋老爺去了溫暖的南國小島,休養生息。宋延在這座經歷了不少硝煙的宅邸裏,關押了他的情人、情敵和背叛者。
陶一鳴被抓住的時候準備開槍自.殺來着,但宋家的手下搶先射中了他的手臂。被帶到宋宅的那天,他側過頭往宅邸外望去,只見一條綠蔭婆娑的路,彎曲到未知的盡頭。
他以為自己會被千刀萬剮,卻只是被帶到了丹殷面前。
他眷念地看着丹殷,不斷地描摹他的容貌與身形,或許刻在心頭,就能夠下輩子再遇。
他不後悔為了正薊組的事業獻出自己的生命,也不後悔引導着封家的人殺了一助,這些都是為了抵達最終目的地,美麗的伊甸花園,而必須獻祭出的血肉與魂靈。
在妹妹被上層區的人侮辱致死後,他就已經将原則與道德驅逐,發誓必将不擇一切手段,改天換地,讓地獄之火漫上地表,焚燒殆盡所有的醜陋權貴。
此刻,陶一鳴被壓倒在地上,他使勁兒擡起的頭顱顯得很是滑稽。在場卻沒有人笑出聲來。
宋延拉過丹殷的右手,将□□放到他的手裏。冰冷的槍身刺得丹殷的手腕猝然一抖,□□掉到了地上。
宋延垂下眼簾,又擡起。他拍了下手,一旁的手下立刻轉身出門,去往一守衛嚴密的囚牢。他回來時,拖來了一個左臉畸形的男人。
男人眼睛被覆,口耳被堵,四肢都鎖着沉重的鎖鏈,行走間,哐當哐當,好似遠方的寺廟裏,橫木撞響了晨鐘。
丹殷看着他的阿池,他軟弱的少年長成了一匹皮毛光滑的黑豹,為他咬走了無數惡犬,如今卻被獵人逮到了手裏。他蜷縮在獵人的陷阱裏,流淌着汩汩鮮血。
丹殷卻只能站在陷阱邊緣,束手無策地瞧着。
“選一個吧。”宋延淡淡地開口,就像在詢問丹殷中午到底要吃些什麽。
丹殷垂下臉龐,看着自己右手,上面的皮膚白嫩光滑,不似池玉成的手傷痕累累。這樣一雙纖長無力的手,是握不緊殺人的槍的。
丹殷搖了搖頭,沉默的拒絕。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聲膝蓋骨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是他的阿池被人狠狠地踹倒了。
宋延握住他的右手:“要不我幫你選一個?”語氣很是溫柔。
丹殷紅着眼望宋延,只看見一張微勾唇角的泥塑臉。他唇瓣揚起的弧度很輕微,就像是心情雖有些愉悅,但也只是一點點。
丹殷沉默地望着他,宋延的微笑越來越僵硬。他擡起手,輕輕一指,持槍的宋家手下舉起槍支,上膛,黑黝黝的槍口對準了池玉成。
丹殷輕笑一聲,笑聲越來越大,震得他的脊背顫抖起來。他弓下腰,撿起了那把冰冷黑沉的槍。
他一步步向陶一鳴走去,慢慢蹲下,擡起陶一鳴的臉龐。
這是一張沒有血色的臉,依然能看出往日的俊朗。而今蒼白了,卻也不憔悴,更添了種日益消亡的瀕臨美感。這位被人按壓倒地的俊朗男人,曾經在各種細枝末節處細致地照顧着丹殷。早上一杯溫度剛剛好的水,找來的符合他口味的廚傭,車子後座的毛毯,輕薄透氣的口罩……這些宋延不會注意到的小事,都被陶一鳴一一地細致處理。丹殷對這些無知無覺,直到後來情勢鬥轉,處境變換,才明白這些無聲無息的細致是他度過兩年舒适時光的重要原因。
丹殷撫摸着陶一鳴的臉龐,摩挲他濕潤的眼眶,輕輕說:“不要怕。”
他将槍上膛,抵住陶一鳴的太陽穴。陶一鳴微微地笑了,安撫他一樣。
丹殷閉上雙眼。
呼吸——
卻陡然站起來,将槍支抵住自己下颔,笑着露出了一排牙齒。
他看見宋延的臉色倏地變了,沉靜的面具崩碎,臉上肌肉紊亂,青筋暴出,仿佛被人生生扒了皮肉,露出痛苦而震驚的慘烈神色。
他和他相隔甚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丹殷扣下了扳機。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