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深夜相見
時間緩慢地流淌過去, 靜谧的空氣在兩人之間來回盤旋。湯鳳臉上的疑惑漸漸消失,她側身挑眉看着西南王,似有所覺。
鳳玉, 宋旖旎, 湯鳳……這些年她的身份就是這樣變換過來的。當馮弦機突然喊出“宋旖旎”這個名字的時候,湯鳳竟然有一種回到過往的錯覺。
眼前的男人絕非善類, 他在查證她的真實身份,否則絕不會喊出她在陳平時的名字。湯鳳笑着看她, 挑釁又高傲, 查證又如何,宋旖旎是她湯鳳也是她, 難道他會認為在踏上這一條絕路的時候她就沒想到有一天暴露了怎麽辦?她能安安心心地待在宋旖旎的位置上十二年,就不怕有人去陳平“追根溯源”。
夜風吹鼓了她的長袖, 額前碧絲輕輕拂動,她沒有任何遲疑地回望他, 笑問:“王爺在喊誰?”
她在打量他,馮弦機同樣也在審視她。他當然捕捉到了她回眸瞬間的驚訝, 可驚訝也分很多種,而她訝異的似乎是他竟然敢直呼她的本名。
入宮之後, 無論她從前的身份是誰都已經不重要, 她是陛下的寵妃,是湯國公的嫡長女, 如此而已。
馮弦機的相貌自然在以清秀潇灑為審美标準的京城排不上號,他這般粗犷的長相,小娘子和小媳婦們絕對看不上眼。不巧的是,湯鳳對這張臉卻有着難以捉摸的信任,她喜歡被一把胡子耽誤了長相的馮弦機, 像是和她一樣戴上了面具,讓人琢磨不透。
“冒犯了。”他淡淡地致歉,轉頭離開。
湯鳳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光看他的身影她都能想象到他是何等的遲疑和糾結。她不禁笑了起來,從心底裏感到得意和驕傲。虛與委蛇這麽多年,她第一次遇到有人願意去探索“湯鳳”這個名字下面是什麽人。
馮弦機,也是個好名字呢。
湯鳳進了養心殿,威帝正寫字呢,大約是事情談得順利心情也開闊了不少,寫出來得字遒勁有力,的确有帝王風範。
“你來瞧瞧朕這字有沒有長進。”威帝見她進來,笑着招手。
湯鳳走到案桌後面,俯視桌面,認真觀賞了一番,擡起頭來很中肯地誇贊道:“嗯,寫得好。”
威帝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來,連一旁的許忠都忍不住低頭彎了彎唇。
“你啊,什麽都好,就是不愛讀書寫字。”威帝無奈地搖頭,感嘆道。
湯鳳十分不在意地道:“朝堂之上有那麽文人才子為陛下分憂,臣妾不愛讀書又如何,看得了賬本為陛下管理得了後宮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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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嘛,都有紅袖添香的喜好,喜歡清貴讀書人家的女兒,對坐而談,侃侃古今,也是一番滋味兒。只不過今日威帝找錯了對象,若是今日跨進這養心殿的是賢妃,兩人說不定還能品評讨論一番,可眼前這位皇貴妃,她愛的只有脂粉首飾,對書啊字啊這些沒有多大興趣。
威帝正準備好好教訓她一番,擡眸便看到她那張近乎于完美的臉蛋兒,然後什麽話也不想說了。她說得對,他想要找人品評字畫候選人一大堆,可真正讓他開懷喜歡的,只有眼前這一個。
“好了,這幅字就賜給你。”威帝大方地道。他對今日寫的字還是挺滿意的,送人也能送出手去。他接着道:“你那承乾宮什麽都有,唯獨缺點兒墨香,拿回去熏陶熏陶吧。”
“陛下果然疼愛娘娘,這後宮娘娘們都沒有這份殊榮呢,娘娘您可是都頭一份啊。”許忠在一旁幫腔說道。
威帝笑了笑,确實如此,他似乎還沒有賞賜墨寶給其他女人。可久沒有聽到謝恩的話,他偏頭看她,見她正一臉愁容地盯着這幅字,似乎不大樂意。
“陛下寫的是海、晏、河、清,這挂在臣妾的宮裏不大合适吧?”湯鳳遲疑了一下,慢吞吞地道。
威帝心裏覺得好笑,明明就是她看不上這樣子的賞賜,怎麽就說成不合适了?威帝瞥了她一眼,嚴肅了地問道:“那你覺得什麽字挂你宮裏最合适?”他今天還非要把字送出去不可。
她認真思索了一番,慎重地念道:“天下第一美人。”
“……”
這下子,連許忠都沒有辦法接話了。
湯鳳似乎沒有覺得不妥,仔細想想後還十分滿意,便催促威帝趕緊寫。
威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俗之又俗的話怎麽也不該出自于他的筆下。可話已經放了出去,皇貴妃又一向纏人,威帝逃避不過,只得揮筆寫下:“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威帝想着這總比他那“天下第一個美人”要婉轉得多。
湯鳳端詳了半天,勉強表示滿意,招了招手讓人送去婊好了挂到她的寝殿去。
兩人離開書桌回到了榻上,許忠讓人奉上新茶。
“臣妾聽說今日早朝時陛下是黑着臉回來了的,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沒想到陛下的心情甚好,可見傳言信不得。”湯鳳飲了一口茶後擺在了一邊,笑着說道。
“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是臣子們各抒己見朕聽得煩心罷了。索性已經商量出了決斷,朕也能稍稍松一口氣。”
“陛下莫要太操勞了,若将所事都攬在自己身上豈不是要累壞了?食君之祿為君分憂,如果事事要陛下來拍板,那這一層層篩選出來的人才有何用處?還不如都回家種地去。”湯鳳伸手去摸他眼下的皮膚,癟着嘴道,“看看,這眼底下的青色都出來了。”
威帝笑着握着她的手,道:“有遂之、玄機他們,朕只需掌控全局就好,費不了什麽心。況且徐相就快從江蘇回來了,到時候朝中有他幫朕盯着,朕更是能偷閑了。”
“徐相?他探親結束了嗎?”
“嗯,已經收到他請安的折子了,這一兩日就會回京。”
徐化,他終于回來了。
湯鳳的臉上浮現出一股奇怪的笑意,細看像是在笑,恍惚間又覺得閃過了什麽光,她道:“是啊,徐相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這些年于朝廷功勞頗大。”
威帝沒有否認,對于他來說,徐化不僅是內閣元老,更是他的恩師。他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全靠徐化鼎力相助,所以他對徐化有很深厚的感情。當然,其中還有一層關系,威帝的元後便是徐化的女兒。
要将這樣一位重臣扳倒顯然不是易事。湯鳳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镯,笑得有些漫不經心,西寧王……這次就看你的了。
兩日後,徐化果然風塵仆仆地進宮請安。
“臣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徐化今年六十有二,雖不是內閣之中最老的人,卻也是排得上號的三朝元老。他一臉的瘦削,兩頰顴骨高高的凸起,看起來有些清冷高傲,雖已過花甲之年可仍舊精氣神十足,讓人窺探不見半分隐退的心。
“徐相快快請起。”威帝親自繞過書桌,擡手将老人家扶了起來,笑着道,“你這一走大半年,朕心裏早已十分挂念啊。”
“勞陛下記挂,臣感激不盡。”徐化點頭拱手作禮。
君臣二人坐下來寒喧,威帝對他回家路上的所見所聞十分感興趣,他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百姓在他的治理下過上了什麽樣的日子。
“百姓對陛下自然是感恩戴德。臣一路走來,百姓們衣食充足,勤于農桑,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尤其是臣的老家,已經與臣當年走出來的時候大相徑庭了,從前鎮上滿打滿算只有一兩個秀才,如今細數,已經有四五十位了。”徐化感嘆,“百姓富足才能有時間讀書,這些年的修養生息已經為陛下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了。”
威帝聽着這樣的話自然歡喜,治下國泰民安,怎能不讓他驕傲呢?他又細細與徐化交談,問到了如今江浙一帶的人力物力以及消費水準。
“臣這次回來路過了慶王的封地,臣并未打擾他,只是輕車簡行經過。”徐化道。
“哦?徐相有何發現?”威帝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慶王,好奇地問道。
徐化頓了一下,道:“慶王歸藩後鼓勵百姓墾荒,興修水利,在他的封地內鼓舞人口生育,幹得十分熱火朝天。”
威帝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他自然聽懂了徐化的話。
“慶王很有幾分勁頭,臣也為陛下得了一能臣感到高興。只是……慶王在封地屯兵數處,臣讓家仆暗自摸訪了一下,大約有五六處,每處都有近萬人。”徐化擡眉看了一眼威帝的臉色,果然已經沉了下來,徐化接着說道,“慶王屯這麽多兵,臣不知他是何意。不敢當面問一問他,只能回來跟陛下禀報。慶王若是不懂規矩,陛下可派人去提醒一番,但他若是有別的目的,還請陛下早做提防。”
徐化的品行威帝是信得過的,既然他說出來了,那并不是無中生有,況且他也沒有必要去誣陷慶王。
“辛苦徐相了,朕會派人去提醒他的。”威帝沉下了眸子,狹長的眼尾勾起了幾分淩厲的殺意。他當初是同情慶王才答應他離京的,如今不過半年,他竟然在封地搞出這麽大的動靜,威帝怎麽能忍?
徐化将一切都禀報了威帝,一身輕松地回了府邸。
承乾宮。
在養心殿發生的一切都瞞不住坐在內宮的皇貴妃,她聽了來人禀報後,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馬腳都藏不住,果然是個廢物。”湯鳳嘲諷地說道。
在她對面坐着的是宜貴人,她當然也将剛剛的話聽了個全,道:“慶王注定成不了事,可事情真的像徐化說的那樣,是他的家仆發現了慶王的屯兵之地?”
湯鳳端起茶杯,輕輕刮了刮茶葉,道:“你見過哪家的仆人有這樣的本事嗎?慶王做這種事情自然是十分隐秘之地,怎麽會被一個家仆就給發現了?”
“臣妾猜啊,慶王這次大約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宜貴人輕笑道。他大約是在拉攏徐相,沒想到徐相可能當着他的面應承了,轉了身就給他賣了。
湯鳳放下茶杯,用手絹輕輕壓了壓唇角,問:“陛下膝下只得一大皇子,徐化難道對儲君人選就沒有自己的想法?”
“娘娘的意思是……”
“天下烏鴉一般黑。”湯鳳冷笑,“讓人查查他,本宮就不信他沒有淌這渾水。”
半個月後,從邊關傳來的軍報打破了京城的寧靜。
“報!西寧攻破我邊塞重鎮河川,現已直逼宣府!”
曾經信誓旦旦說着西寧只是借道,并不敢對大夏動心思的大臣們徹底打臉了。西寧發兵十萬,沿線直逼宣府,不過兩日便破了河川,可謂是來勢洶洶。
養心殿的燈火亮了一夜,宮城一晚上都沒有下鑰,大臣們來去沖沖,整個宮城都籠罩在一股沉悶的大罩子裏,且稍不注意外面的火星子就會蹦到這罩子上來。
宜貴人與沈才人作為西寧女子當然第一時間被禁了足,威帝沒有直接将她們枭首示衆似乎已經是念及往日的情分了。
湯鳳倚着承乾宮的門框,仰頭看着青色的夜空,今晚雖無月色,可這滿天的星辰似乎比一輪孤獨的皎月懸挂在那裏更添幾分情意。
次日,威帝下旨,令駐紮在邊境線上的西境軍全力反擊,不惜一切代價收回河川。
戰事一起,日子就沒有那麽平淡了。
本以為大夏軍隊與西寧軍對上定然是毫無懸念的,沒想到一個月後,前線傳來西境軍慘敗的消息,西寧竟然直破宣府,已朝延慶而來。
到了延慶便離居庸關不遠了,京城危在旦夕。
——
西寧軍的勇猛幾乎是超出了預判,像這樣慘烈的戰況還從未發生過。威帝知道,這一次是他誤判了形勢,以為是只貓,沒成想卻是一只咬人的老虎。
“陛下,西寧不比北狄以武治國,可他們這次卻有如此戰力,臣懷疑或許咱們失利的不僅是在戰場上。”周遂之向威帝上奏,道,“軍報上說,西寧軍隊總能在我軍行動之前搶先一步,我軍的動向似乎時時被他們掌控着。臣懷疑,恐怕是有奸細已經混進來了。”
說到奸細,自然是宮裏那兩位西寧女子首當其沖。
很快,宜貴人與沈才人便被押送至大理寺審問。她們受不了酷刑,進去了兩日便說了一些讓人摸不着真假的話來了。
“陛下,這是供詞。”大理寺卿馮雲峥親自将審問的結果呈上,上面按壓着兩人的手印。
威帝看完了,卻與意想中的并不相符。他沉默了許久,決定親自到大理寺的監獄走一遭。
沈才人受的刑最重,渾身血肉模糊,已經昏迷過去了。宜貴人尚好,只不過十根指頭血淋淋,早沒了當日的青蔥玉嫩。
“陛下駕到!”
聽聞威帝來了,宜貴人撲到了鐵欄杆的邊緣,大聲哭號:“陛下,陛下!臣妾是冤枉的啊,臣妾是冤枉的啊!”
許忠搬了一張椅子放在過道上,威帝瞥了對面牢房裏的女人一眼,掀袍落座。
“你何冤之有?”他冷冷地問道。
宜貴人一張嬌俏的臉蛋兒已然血跡斑斑,她跪倒在幹草上,舉着自己十根手指頭,道:“臣妾已經這樣了,還有說謊的必要嗎?當日的确是西寧王将臣妾等送與皇貴妃娘娘祝壽,可自此之後臣妾與西寧便再無聯系,此次交戰更是一概不知。”說到一半,她不禁啜泣了起來,她道,“宮禁何等森嚴,臣妾一弱女子如何能完成竊取情報傳送到西寧的任務呢?陛下細想,臣妾何曾接觸過朝務,更別說探聽這等絕密的軍情了。”
宜貴人雖遭受了酷刑,可言詞利落清楚,邏輯也并無錯落。細細想來,她和沈才人入宮之後的确本分,并無逾越之舉。如果僅僅是因為她們是西寧女子就發落性命,說起來倒像是威帝不能容人了。
“那你在供詞當中說曾見過夏人進了西寧王宮被當作座上賓對待,可是真的?”威帝問道。
宜貴人的目光躲閃了一下,咬着唇道:“臣妾也只是恍惚記得,并不清楚其中的細節……”
威帝擡手打斷了她的話,直截了當地道:“朕沒有什麽耐心,你要是說不出什麽有價值的話朕也不必跟你在這裏白費口舌了。”
“陛下……”
威帝起身欲走,宜貴人抓着鐵欄杆大喊:“陛下,臣妾曾在王宮見過徐稚清!”
“誰?”威帝轉身看她。
“徐稚清,徐相的幺子。”宜貴人瑟縮地說道。
徐稚清并未入仕,平生最喜游歷,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在京城住上兩回。此時宜貴人報出他的名字,威帝疑慮感加重,問:“你怎麽認識他?”
宜貴人深吸了一口氣,一臉慘容,道:“西寧王訓練我等練習水上起舞的本事便是徐稚清的主意,他說曾在書中見過,十分美妙,所以向王君提議可以召集八名女子練習這水上舞。”
威帝伫立在當場,神色變得深不可測。徐稚清在朝并無官職,他若是能在西寧王宮當上座上賓,定然與他的家世脫不開關系。可徐化并沒有向他提過自己的兒子曾經進出過西寧王宮,甚至與西寧王交好。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如果朕查出你在撒謊,朕可以保證你死的時候渾身上下沒有一片好肉。”威帝轉頭盯着她,眼神黑沉,讓人心驚。
宜貴人往後一跌,似是被他這般無情的一面給吓到了。
威帝走出大理寺的監獄,随即便派人去查徐稚清。
傍晚時分,威帝召西南王入宮觐見。
馮弦機早有準備,他如今在京城并不能為君王分憂,他的戰場應該在西南。
“只有你盡快回到西南,朕的心才能定下來。”威帝直言,“朕不想腹背受敵,南疆已被滅,可南茴還虎視眈眈。一旦西寧更進一步,朕擔心南茴恐怕也按耐不住。”
馮弦機領命,明日一早他便趕回西南。
走之前,他派人送了一封信進宮。信是給湯鳳的,上面也沒有長篇累牍,只有一句話:“局勢危急,望早日抽身。”
“他什麽時候走?”湯鳳擡頭問送信之人。
“明日一早。”
湯鳳轉身進了內殿,她招來蓮藕和小金子,告訴他們,她将要出宮一趟,承乾宮這邊就交給他們了。
蓮藕正欲勸阻,可小金子卻扯了一把她的胳膊,搖了搖頭。娘娘決定的事什麽時候更改過,他們要做的就是隐藏好娘娘的行蹤,莫要讓人發現了。
趁着宮門還沒有下鑰,湯鳳換了一身宮裝,稍作易容,從西華門出了宮。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強烈的願望要去見他一面,也許是他救了她兩次,也許是他稍微探到了她的底。她心裏有種感覺,若就這樣簡單告別,恐怕這輩子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西南王府,白日的喧鬧歸于沉靜,書房裏馮弦機正與戚風談事。
“王爺,有客人來了。”管家輕輕叩響書房的門。
馮弦機疑惑,這麽晚了誰會來?管家竟然也直接将人帶到內院來了?
“進。”馮弦機收了桌上的地圖,卷了放在一邊。
管家率先進入,待他側身讓開後,他身後走出了一名穿着黑色披風的女子。
湯鳳緩緩揭開擋在頭上的風帽,露出自己的真容。
書房的空氣瞬間變得緊張了起來,仿佛有一股氣流在中間激蕩。戚風一臉驚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觀她容姿非凡,除了宮裏的那位皇貴妃他不作他想。想到此,戚風不僅側頭去看王爺——
馮弦機這一臉震驚絲毫不亞于戚風,仿佛天上降下了驚雷,正正好地劈在了他的腦門上。
戚風默默地從旁退出,順手帶走了管家。
“你……怎麽來了?”馮弦機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遲疑地問道,“本王沒有眼花吧?”
湯鳳眼眸明亮地看着他,偏頭一笑,一屋子的燈火都不足以與她相較,馮弦機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可能是因為他那封信。
“王爺不請我坐坐嗎?”
內書房裏,馮弦機親自為她沏了茶,捧給她。
湯鳳端起來,嗅了一口茶香,中肯地評價道:“比起宮裏的手藝的确差遠了,王爺以後還是不要做這些活兒了。”
馮弦機:……真是冤枉,他本來平時也沒做。
“你似乎很意外我會來。”她放下茶杯,笑着看他。
馮弦機坐在她對面,平時坐慣了的椅子像是突然長了刺一樣,渾身都不舒服。
“娘娘深夜出宮,所謂何事?”他以拳壓唇,裝作十分淡定地問道。
湯鳳眨了眨眼,道:“不是王爺讓我早日抽身嗎?我聽了王爺的話,決定來投奔你了。”
馮弦機:“……”
湯鳳看着他覺得有些好笑,尤其是他不自在地撓頭的時候,她更是壓不住唇角漫出的笑意。在鳳凰臺上,他氣勢不輸她,留給她深刻的印象。在養心殿門口,他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更是值得玩味。可如今到了他的府上,他卻表現得如此手足無措,讓湯鳳大感意外之餘也有些心生好感。她喜歡鈍鈍的男人,像他這樣就很好。
“我留的那封信是讓娘娘珍重,局勢變化莫測,娘娘若還像往日那般任性而為,恐有禍事上門。”馮弦機極力壓下心中複雜的感覺,冷靜地說道。
“是啊,我看懂了。”湯鳳點頭,唇角向兩側上揚,眼眸亮若燭火,“我今夜來就是想問王爺一句,你願意帶我離開嗎?”
她一而再再而三說這樣的話,馮弦機再淡定的情緒也被她攪和得千回百轉。看她笑的那樣子,定然是說來逗他的,可……可他卻忍不住細想了起來。
“……好。”
他說好。
湯鳳抿唇,唇線漸漸被拉平,突如其來的情緒将她淹沒。她背過身飛快地拭去眼角的濕意,本是開玩笑的話,沒想到兩人都當了真。
“王爺真是古道熱腸,什麽人都願意搭救。”她仰頭,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馮弦機向前傾的姿勢漸漸落了下來,他知道她不是尋常女子,不需要男人為她拭淚。
“還是算了,我這樣的人就不勞王爺費心了。”她擦幹了淚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笑着道,“今日來是答謝王爺的救命之恩的,或許日後沒有機會再這樣見面了。”
馮弦機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他甚至已經得到了最新的戰報。慶王在封地起兵,打的名號是“清君側”。作為威帝的寵妃,她要面臨的是足以覆滅她的災難。
“我沒有開玩笑,也不是什麽人都救。跟我回西南吧,我至少能保住你這一條命。”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說他色令智昏也好,神志不清也罷,他就是忽然生出了一股沖動,想要帶她回西南,在風暴來臨之前将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湯鳳詫異地看向他,沒有想到他會挑明到這種地步。她見過的男人不少,為她瘋為她成魔的不在少數,可此時她看見了他眼底的清醒,他是清醒的說這句話的。
兩人對坐,中間隔着五步遠的距離。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勢,眼神純淨得像是一汪清泉,這是她第一次在男人的眼裏看到了除開“欲”以外的東西,她暫且不知道是什麽,但直覺認為是非常美好的東西。
湯鳳站了起來,她跨過這五步遠的距離走到他的面前,微微彎腰,直視他的眼睛。她這一動,女人的沁香與男人身上的味道立刻交融在了一起,難分難舍,不分彼此。
她擡手想摸一摸那雙眼睛,到途中的時候卻被他一把攔住。
“娘娘。”他啞着嗓子喊醒了她。
湯鳳微微一笑,并沒有覺得被他阻止是多麽羞惱的事情,她保持着彎腰的姿勢,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道:“從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你就不怕我騙了你嗎?”
“騙不騙在你,信不信在我。”她的手帶着涼意傳達到他的掌心,一冷一熱。他握緊了她的手,像是要将自己身體裏的熱傳遞給她一般。
“好,我答應你。如果這一次我能活着走出京城,我就去雲南找你。”她笑彎了眼睛,可這笑意卻沒有抵達眼底。她在悲傷,因為她知道這樣的承諾多麽不堪一擊。所有的一切由她親手造就,毀滅的第一人也應該由她開始。
馮弦機有那麽一瞬間看清了她的底色,很快,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只剩下眼前這張動人心魄的臉。
活了二十九年,他頭一次知道自己是一個貪圖美色的人。
湯鳳走了,就如同她不曾來過一樣。書房裏還殘留着她身上那股獨特的橙花氣息,他的掌心似乎也還留着她的溫度。
推開門,外面夜色沉重,仿佛下一刻就要壓到地面上來。他清楚她将面臨的一切,可卻無法代替她去承受,這是她自己的孽,需要她去還。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嗷嗷~
很想發出一聲狼叫
今日(7.28)本章留言,挨個送紅包,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