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反與不反

孝陵, 蓮藕帶着人正在安置行李,皇貴太妃的華服首飾太多了,一整間屋子都不夠放。

“不能疊不能疊!”蓮藕一疊聲地喊道, 沖過去阻止想要将衣裳疊起來放櫃子的小宮女, 道,“這些衣裳每一件都是千金之資, 你這麽疊起來還不把衣服糟蹋了?”

小宮女退到一邊,委屈地道:“不疊的話這些都放不下了啊。”

蓮藕環視四周, 還有兩大箱籠沒有開出來, 可這間屋子已經沒有空地可放了。她不由地想起承乾宮那三大間庫房,真是恍如夢中。

孝陵分出來的住所就這小小的院落, 縱然蓮藕再心靈手巧,也不能把這些物件給變沒了。她揉了揉腦袋, 有些苦惱,這可都是皇貴太妃的寶貝啊。

院子小了, 他們在做什麽湯鳳一目了然,跨過門檻走了進來, 道:“收拾這些做什麽,反正以後也穿不了了, 要是能賣就賣了吧。”

“啊?”蓮藕錯愕地擡頭, 匆忙見禮,“參見皇貴太妃, 奴婢們失禮了。”

湯鳳不在意地擺擺手,道:“這些東西都是死物,費這腦筋作什麽,你找個法子看能不能處置掉,換成銀票本宮看着也舒坦些。”她是先帝的未亡人, 這些紅裳綠衣已經不合時宜了,索性賣了換成銀子,以後總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

“是,奴婢明白了。”蓮藕點頭。

湯鳳用目光掃了一圈,轉過身沒有留戀地走了。

有宮女上前,悄悄問道:“蓮藕姐姐,你不說這些都是娘娘的寶貝嗎?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啊。”

蓮藕瞥了她一眼,擡手擰她的耳朵:“怎麽?主子的決定還要跟你這個小妮子禀報不成?”

“不敢不敢!蓮藕姐姐快松手啊——”

雖然是在孝陵,可蓮藕依舊保持着承乾宮的規矩,她要讓這院子裏的人都知道,主子雖然不在宮裏住了但規矩不能忘。否則,這樣的局勢下,一個治下不嚴,早晚會有膽子大的和外面互通有無,到時候再出手就晚了。

蓮藕的手段湯鳳很清楚,既然她沒有阻止那就是默認了蓮藕的做法。在她身邊五六年了,如果這些瑣事都要一一操心的話,蓮藕不會有機會陪同她出宮,也不能在蓮葉離開後成為她的大宮女。

入了夜,湯鳳在卧房裏抄寫佛經。自先帝薨逝以後,她便換上了素裝,時常佛珠不離身,每晚抄寫半個時辰的佛經更是必不可少的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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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還是心虛。他臨走的時候還想着保全她,可她是個沒良心的,只記得自己的滅族之恨,連一句實誠話也不曾與他說過。

手指抄麻了,她趁機放下筆看向門外。

月光皎皎,夜色沉靜。想必他在天之靈已經知曉了這一切,倒是不用她來多費唇舌了。嘴角輕輕挑起一抹笑意,多少年了,她早該忘記如何與人剖白心腸了。

門口身影晃動,蓮藕端來一小碗醪糟湯圓,道:“主子,您晚膳用得少,怕您餓了,奴婢下廚做了一小碗湯圓,您墊墊肚子吧。”

湯鳳轉頭看向用碧綠色玻璃碗裝着的湯圓,個個小巧玲珑,散發出一股醪糟的香氣,引誘着人動手。她雖然不餓,但也不想拂了蓮藕的好意,端起碗小口吃了起來。

食不言寝不語,用了半碗,她放在一邊,特地贊了一句味道不錯。

蓮藕心滿意足地一笑,端着碗出了門。

低下頭,她拾起筆,繼續抄寫今日剩下的一半佛經。

眼看着即将完成的時候,外面傳來了刀劍相撞的聲音。随即,一道人影飛入了她的書桌前,還未等她起身,那人便噴血而亡。

“不好了,有刺客!”不知是誰大叫了一聲,靜谧的夜被劃破,雙方動手的動靜越來越大。

湯鳳重新坐回書桌前,在一片争鬥聲中,抄寫完了最後兩行字。她既然能安心地坐在這裏,就不擔心外面的人護不了她。

“湯鳳,納命來!”忽然,一道寒光從她眼前閃過,有人破窗進入,從側方舉劍,直指她的喉嚨。

湯鳳側身後仰,躲過了這殺氣騰騰的一招。接着,黑衣刺客縱身跳起,淩空揮出一劍。這一劍若刺到湯鳳的身上,她絕無再活命的機會。

“铛!”

湯鳳後撤兩步,一把閃着青光的刀格擋住了這一殺招,握着刀的男子力大無窮,刀劍相撞的瞬間,持劍的刺客竟然被震出四五步遠。

“娘娘這是料定了我們會來?”拿着刀的男子趁着空閑的機會回身,頗感意外地問道。

湯鳳認出了他,雷暮,西南王麾下的一位小将,據說他使的一把青冥刀已斬殺數千人,利不可擋。如今他竟然出現在這裏,湯鳳同樣很意外。

她指了指外面的人,道:“本宮有人保護,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雷暮還未開口回答,被震出去的刺客竟然又揮劍攻了上來,危急關頭雷暮不敢大意,也只得先解決了眼前這人再說。

既然馮弦機也派了人,湯鳳更不必擔憂自己的安危了。未免給他們添亂,她躲回了卧房,側躺着聽外面的利刃搏殺的聲音。作為風暴的中心,她倒顯得置身事外了。

一炷香的時間後,外面漸漸平靜了下來。

湯鳳起身走了出去,從卧房的門口到外間大門,躺着的有十餘具屍體,各有慘狀。走到院子裏,場景更是混亂,血跡濺得到處都是,廊柱上,花壇上,地板就更不用說了。

月光溫和地灑滿了大地,目睹了這一場生死之争。

小金子的衣裳也劃破了幾個口子,但他沒有在意,組織起院裏的宮女太監将屍體拉到外面去。

“沒有留活口?”湯鳳問道。

雷暮從旁邊跨了出來,抹了一把臉,道:“娘娘還需要活口做什麽?這般陣仗,就算留了活口也不會吐真話,還不如殺盡。”他這一開口,倒是盡顯沙場男兒的決斷。

“也是。”湯鳳點頭。

那頭,小金子點了點屍體,轉頭跑回來向湯鳳禀報道:“主子,死了兩名太監一名宮女。”宮女和太監本不是刺殺的重點,但因為這三人實在是倒黴,一個撞破了刺客翻牆進來,還有兩個沒跑贏,最終淪為了刀下魂。

“這孝陵是皇家陵寝,想必風水不錯。你去擇一處,将他們厚葬了吧。”湯鳳側頭看他,“都是為了本宮死的,每家送上一百兩,算是本宮的一點心意吧。”

“是,奴才這就去辦。”

雷暮見她從頭到尾都十分平靜,想來溫先生說得不錯,她的确不是凡俗女子。接着,他又有些好奇了起來,這樣的女子是王爺喜歡的類型嗎?怎麽感覺不太好接近啊……

“雷将軍什麽時候改行當護衛了?”果然,下一刻她轉過身來,幽幽地盯着他打趣道。

雷暮:“……”說來可能不信,但他真的不是自願的。

“西南王吩咐你來的?”湯鳳看向他,像是早已知曉了答案。

雷暮搖頭,一副老實模樣道:“溫先生派我來的,他說娘娘的安危與王爺幹系重大,若娘娘有什麽不測想必在前線作戰的王爺也會受到影響,所以趁王爺帶兵離蜀,我便被溫先生派了過來。”

“你竟沒有跟着西南王一起上戰場?”

“人夠了。”雷暮悶悶地道。

湯鳳皺眉,似是不解,什麽叫人夠了?

雷暮憋屈地說道:“西南什麽都缺,就是不缺能打仗的,王爺說這是小打小鬧,讓我把機會讓給其他年輕的。”似乎是談及到了心中的隐痛,他又不甘不願地補充了一句,“其實我也才二十,挺小的……”

湯鳳啞然,完全沒有想到把他派出來竟是這樣的原因,她還以為……算了,自作多情一番。

“你一直守在我周圍嗎?”

雷暮點頭:“先生算到了您會被小皇帝攆出宮,所以早早地就讓我在這孝陵等着您,果然您來了。”

湯鳳深吸一口氣,道:“雷小将軍,你知道除了你年紀大你們王爺不想帶你去,還有別的原因嗎?”

“啊?”雷暮撓頭。

“這麽大年紀還不會說話,帶你去怕是你們王爺還未見到叛軍就先被你給氣死了。”湯鳳挑眉看了他一眼,語氣嘲諷,随即轉身朝屋內走去。

雷暮仔細咂摸了一番,怔在當場……

竟然還有這層原因?王爺為什麽不明說!

“我不會說話嗎?”雷暮反思了一下他剛剛的措辭,反複琢磨,并沒有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啊。

蓮藕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用跟她主子如出一轍的幽幽的眼神看着雷暮,道:“雷将軍還不走嗎?再不走奴婢可是要攆人了……”

攆人?攆人!

雷暮頓悟,想再補救一番,卻看到了蓮藕手裏握着的掃帚。

“告辭,告辭。”

蓮藕看着他倉促離開的背影,哼了一聲,要是不看在今晚他保護了主子的份兒上,她這掃帚肯定已經碰上了他的臀部!

雷暮雖跑了,但他帶來的人卻還得幫着人清理“戰場”。院子裏血跡斑斑,一桶又一桶的水沖下去也無濟于事,小金子帶着人用刷子挨個刷,一邊刷一邊沖,折騰了大半夜才将院子恢複到白天幹淨的模樣。可就這樣,一股血腥味還飄散在衆人的鼻尖,揮之不去。

湯鳳的卧房算是受影響較小的,移開了那倒黴的劍客,刷幹了地上的血跡,似乎與白天沒有什麽兩樣了。她坐在抄好的佛經面前,潔白的紙張被濺了幾滴血,如今已變成了暗紅色。擦不掉,只有重新抄寫這一頁了。

她沉默地坐在書案前,像是已經沒有力氣提筆再寫。佛經抄得再多,這世上也不會因此少送一條人命,她犯下的作孽也不會真的随這些佛經塵埃落定。想要她死的人那麽多,只要在孝陵一日,恐怕她面臨的刺殺就不會少。

小皇帝做事可真夠絕的,一面逼她出宮,一面任由人來殺她,倒是好算計。只是他兵法大概習得不夠好,窮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懂,怎麽守得住這個天下?

再看向那沾染了血跡的一頁,她輕巧地将它撕下,重新提起筆,語氣遺憾地道:“真是可惜,這可是我寫得最好的一次了。”

孝陵這邊的動靜很快就傳到了小皇帝的耳朵裏,他掃了一眼候在一旁的許忠,倒是對這太監識時務的舉動頗為滿意。他到底還是年紀輕了,并未再懷疑許忠,只道他已經看清了局勢選擇了自己這一頭。

“看來湯氏身邊還有高人保護,想取她性命倒是不容易了。”順帝擺弄着手裏的機巧玩具,不滿意這個結果。

譚丘兒道:“這一招雖然未能徹底解決問題,可也給了皇貴太妃一些警告。她得罪的人不少,想要安安穩穩地在孝陵過日子大約是不能的了。現下這般就好,時常騷擾幾次,恐怕也讓她頭疼,休想睡個好覺了。”

順帝點頭,露出笑容:“對,時刻讓她活在恐懼當中的确比一劍殺了更解氣。”

得到了陛下的贊賞,譚丘兒朝着許忠的方向揚了揚眉毛,頗有些神氣。

許忠裝作沒有看見,拱手道:“陛下,您召了內閣商議政務,如今各位大人都到了,陛下也該移駕禦書房了。”

順帝這才扔了玩具,拍拍手站起來,歡喜地道:“沒錯,朕剛剛收到西南王的軍報,他與慶王交戰了一場,慶王折損了萬餘士兵。這樣的大喜事,朕的确要和內閣商議如何給西南王獎賞。”

眼看着慶王的叛軍被西南王打散了,估計到不了月底就能徹底收拾了這群烏合之衆。順帝想着給西南王封賞些什麽,也好讓他繼續為自己效力。

——

膠州,剛剛大勝一場,營地的氣氛終于松快了起來。

馮弦機召集了高級軍官在主帳商量接下來的打法,大家一致同意趁勝追擊,在海灣徹底将慶王軍殲滅。散了場,馮弦機還駐足在地圖面前,皺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麽。

戚風留了下來,他知道王爺在猶豫。

“咱們的士兵擅長陸戰,要是真在海灣決戰,恐怕沒什麽優勢。”戚風走上前說道。

馮弦機回頭看他,挑眉:“怎麽還沒去吃飯?再晚點兒可是連湯都喝不上的。”蜀軍一向是将士同吃同喝,并不會特地開小竈,馮弦機說這話并不是玩笑。

說起這個,好幾頓沒吃飽的戚風苦笑道:“這群兔崽子,連我都不讓。”他是文人,善用謀,比起這群身強力壯的兵崽子來說并沒有體力優勢,嘗嘗都是跟在後面撿剩飯吃。

馮弦機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戰事終了,你和溫先生等人還是跟着本王練練拳法吧,搶食的時候也能派上點兒用場。”

戚風:“……”真是謝謝您呢。

“本王并不準備進行水戰,這裏,就是慶王軍的墳冢。”他轉身,擡頭指在了地圖上的小山坳,那裏離海灣還有幾十裏地,他準備在那裏終究這場內亂。

戚風向來不懷疑他的軍事能力,他定了決戰的地方,那麽慶王就絕跑不出這個圈子。大約是天生戰神,他能将數萬人變成一人,指揮起來得心應手,敵人在他面前就是養圈裏的豬羊,任他宰割。

“這一戰結束後,王爺打算怎麽辦?”戚風擔心的根本不是慶王。

他這一問,倒是把馮弦機問怔了。

自先帝駕崩以來,戰火四起,他們按下了慶王這頭,保不齊還有比慶王更難纏的冒頭。先帝在時尚且能在表面上維持大局,他畢竟積威多年,如今先帝一走,小皇帝根本揮不動這麽大的旗。

“王爺,我等還是那句老話。”戚風語重心長地道,“握在自己手裏的才可靠。”

說得直白些,将希望寄托于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不如踹開他自己上。小皇帝雖有股聰明勁兒,可在朝政上真是差得遠,如果是和平時期尚且能給他歷練的機會,可現在這樣的局勢,誰不是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在朝的,一心想要當輔政大臣,操弄權術。在野的,雄心壯志地想要推翻大夏這座山,重立一個新的秩序。西南王有兵有權,憑什麽不能有更進一步的想法。

馮弦機并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可是邁出這一步意味着背上了亂臣賊子的罵名,贏了當然是皆大歡喜,輸了他們這群人可就成了喪家之犬,誰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可以為了自己搏一搏前程,這些兄弟們呢,他們的背後是無數個家庭,無數雙期盼他們回家的眼睛,他能無視這一切往前沖嗎?

“王爺,早下決斷啊。”

馮弦機的目光彙集在了地圖上的一點,大夏的政治中心,國都上京。

“這一仗很快就要結束了,等本王回到上京,面見聖上,興許一切就有了結果。”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那一點,試圖透過這小小的一個标記看清背後的東西。

戚風背在身後的雙手一緊,王爺的話他聽懂了。若小皇帝待他以誠,交付信任,他不會反。若戰勝歸去,面對的是君王的猜忌和屠刀,他自然也不會是刀板上的魚肉。

他取舍不了,那就把決定權交給小皇帝。

作者有話要說:  馮大哥才不是磨磨叽叽呢,他只是一個心中有大義的男子漢,不會為了争權奪利就把別人送上斷頭臺。珍惜別人生命的皇帝才是好皇帝,這一點,很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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