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敵人朋友

西南王大勝叛軍, 朝臣們自然是又喜又憂,待陛下将他們召集在禦書房說要商讨對西南王的封賞的時候,衆人游移不定, 竟無一開口附和。

“怎麽?衆卿都認為不該封賞西南王嗎?”順帝一眼便看出他們背後的猶豫, 直言道,“朕希望做一個賞罰分明的皇帝, 立功當賞犯錯當罰,如此才能激勵諸臣為大夏效力。”

“陛下, 西南王已經是坐擁一方的異性王了, 陛下打算如何封賞他?”首輔朱格告老還鄉後,內閣隐隐以周遂之為尊, 這話自然是由他來問。

順帝道:“自然是加尊號,以示恩寵。”

衆臣面面相觑, 內心大約是在感嘆:果然是小孩子,竟一點都不懂平衡之術。連先帝都要忌憚西南王, 将他遠遠地打發到蠻夷之地駐守,眼前的小皇帝竟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真信奉起那套明君忠臣的理論來了。

“先帝在時,便有意培養後起之秀, 若不是慶王造反, 恐怕先帝也不會再讓西南王立下如此軍功。陛下細想,臣子功勞大了胃口就大了, 如今他正當壯年志向高遠,陛下剛剛即位,根基薄弱。若真的給了他無上的尊榮,待他生出二心來,陛下可有把握降服?”周遂之倒是沒有輕視年輕君主的意思, 他循循善誘道。

順帝怔了一下,他尚且年輕,并未深習帝王權術,對如何選人、用人、馭人絲毫沒有城府。周遂之這麽一點,他後知後覺地道:“你是說給了他過大的權力便會養大他的胃口?”

“臣不敢妄議功臣,但西南王作為陛下的臣子自然有為君分憂的職責。若每次出征回來便要封賞,那等有一天封無可封的時候,陛下難道要用皇位去滿足他的胃口嗎?”周遂之加重了語氣。

順帝往椅背上一靠,他竟然沒想到這背後有如此大的玄機。不封,顯得他小氣摳門,不能讓臣子盡心地為他賣命。可若封了,就像他們所說的,如果有一天西南王瞧上了自己的皇位,難道也要禪位于他嗎?

“依周相所見,此事該如何處理?”先帝臨終前交代他了,在朝政上要多倚重周遂之等人。因此,順帝将希望放在周遂之身上,希望他有辦法妥善解決封賞的事宜。

“可以封,但無須封西南王。西南王之下,每位軍官進階一級,這樣既能招攬下面的人,又能讓衆人知道陛下對功臣的重用。西南王雖自己不能加封,但見底下人晉級,應該也不會對陛下有怨言。”周遂之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順帝眼前一亮,激動起身:“果然是好法子!就這麽辦,朕不封他,但可以賞賜金銀珠寶。西南王之下,所有将士均晉升一級。”

說完,順帝看向周遂之的目光親切了許多。他終于知道父皇将這些人留給他的用意了,便是要在這樣的時刻為他獻計謀劃。

出了宮,衆臣各自上了馬車回府。吏部尚書孫遠道刻意留在了後面,待衆人都走了之後,他便喊住了即将登上馬車的周遂之。

“周相。”

周遂之側身,見他似有話說,道:“孫大人有何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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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事談不上,就是想請周相到在下的府中小酌幾杯。你我同朝共事了這麽多年,私下閑聊的幾乎可是少之又少,不知道周相是否賞臉?”孫元道走上前來,笑着說道。

周遂之心中一轉,自然知道他在刻意拉攏他。原因麽,自然是因為他在小皇帝面前露了臉,以後大約要受到重用了。

周遂之作出有些為難的模樣,道:“孫大人見諒,今日有些不便。夫人早就遣人來報,言明今日家中有貴客等候,囑咐我要早些回家。”

孫元道眯眼,周遂之乃平民出身,并無貴戚,一路混到今日他以為他自有一番圓融,沒想到卻遭到如此直白的拒絕。孫元道心中冷笑,若不是見他在小皇帝面前有幾分薄臉,以他冀州孫氏的出身,會主動拉攏一個無依無靠的純臣?

“這樣如何,在下今日回府應酬貴客,明日下值之後再親自登門拜訪?”在孫元道左思右想的時候,周遂之提出了解決辦法。

孫元道笑了,道:“那好,在下明日就在府中恭迎周相大駕了。”

“不敢。”

“告辭。”

周遂之上了自家的馬車,車夫揚起揚鞭,馬車緩慢地駛向周府。

周遂之入了府,管家便來報,說貴客已經在書房等候。這樣看來他拒絕孫元道的并不是托辭,而是确有其事。

周遂之來不及換下一身朝服,匆忙趕往書房。推開門,一眼便見到在書架前浏覽叢書的着墨綠色暗紋袍的男子。

“臣參見瑞王殿下。”周遂之拱手見禮。

瑞王朱兆桢,當年因為不讨太宗皇帝的喜歡,早早地就被遣到了封地。比起一直引人注目的慶王,剛直硬朗的魯王,他的存在似乎是最沒有人在意的。而又因為他的封地離京太遠太偏,偶有時節能進京面聖也會被先帝以“路途遙遠不必奔波”為名阻攔。

朱兆祯雖與先帝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因為母親是江南女子,長相溫婉柔美,所以他本人也是溫和如玉的長相,并無太宗皇帝那般魁梧的身材,這大約也是他不讨喜的原因之一。又因從小飽嘗人世冷暖,所以待人接物十分謙和,與之交往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平易近人。

他從封地一路秘密趕往京城,自然是有要事。

“子期不必多禮,你我君子相交,莫要被這些繁文缛節所困擾。”瑞王親自将周遂之扶起身來,溫和的笑道,“當年你我在榕城的時候是何等輕快自在,相處甚歡,如今雖換了地方,還希望子期莫要與我見外了。”

周遂之入仕前曾游覽過許多地方,落腳在榕城的時候結識了瑞王,因其作風樸素、親和有禮,又不因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而看輕了他,兩人相談甚歡,也算是一段佳話。這些年他們之間并沒有斷了交往,周遂之能越走越高,其中也不乏瑞王的暗中相助。

“臣與王爺有過那一段緣分已經是十分難得,臣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周遂之笑着請瑞王在上座落座,他坐在次座。

瑞王對于今晚的來意并沒有隐瞞,他直言道:“我已有了奪位之心,可前路兇險,想請子期相助。”

周遂之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臣與王爺乃是莫逆之交,王爺所請臣無所不從。只是奪位兇險,王爺當真做好了打算嗎?”

“你不問我為什麽要去争?”

“皇帝年少,可大夏戰火四起,民怨沸騰,恐怕已無過多的時間讓皇帝成長起來。為百姓計,臣寧願登基的是王爺,如此才能早日使天下安定,萬民歸順。”周遂之附身一拜,情真意切。

瑞王再次扶起了他,他沒想到事情會這般順利,以周遂之今時今日的地位他還以為他并不肯助他。

周遂之起身,冷靜地看着他,道:“國大主幼,并非我朝之幸。若王爺能順利登位,臣願全力輔助哦,絕無二心。”

憑瑞王對他的了解,既然他這樣說了,那便再無更改的可能。他心下安定了不少,認為這一趟走得太值了。

夜裏,送走了瑞王,周遂之返還了主屋。

周夫人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待他一坐上桌便差使丫頭端了水給他淨手,又親自給他遞上帕子擦手,事無巨細。

“你将他敷衍走了?”周夫人比他年輕十餘歲,今年不過三十罷了,可眉目間自有一番成熟。

周遂之喝了一口湯,下人們都退下了,他們夫婦二人自然沒有秘密,他如實道:“他想我助他奪位,我答應了。如今的局勢是越亂越好,亂起來咱們才有機會。”

周夫人給他的碟子裏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嘆氣道:“這些年咱們費心籌謀,眼看着大夏就要亂了,總算沒有辜負故人的在天之靈。”

周遂之伸手握住了她的,用力地緊了緊,他如今擔憂的事還有一件:“鳳主已經出宮,接下來大夏再亂也不會傷及她半分。只是你我的身份,該如何向她據實相告?”

周夫人沉默了,夫妻倆都是心志俱堅的人,唯獨在這件事上遲遲不肯下決斷。

周遂之冷靜地分析道:“我觀她這些年的行事,猜測她大約只是想複仇罷了,如今殺害她親人的俱已伏法,她恐怕沒有複國的打算。”

周夫人卻顯得有些激動,捏着筷子的手都在發抖,她道:“她是王室唯一的血脈,如今家仇雖已報,國仇卻還未清!我南疆數萬将士的英魂還在天上看着,若她不能為他們讨回公道,不能重新将王旗插回聖山之上,算得了什麽複仇成功!”

周遂之放下筷子,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南疆胥家也曾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她的父兄皆是威震邊陲的大将軍,她也曾跟随父輩披着銀袍上過戰場,胥家的忠血流淌在她的骨子裏,她不允許這樣忠勇的家族就此泯滅,也不允許南疆國從此在地圖上被抹去!

“公主應與我一樣,将複國作為畢生使命,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周夫人緊緊地抱着夫君的肩膀,她無法忘記年少時看着父兄戰死在敵人槍下的畫面,更無法忘記大夏以斬草除根為由将整個王室屠盡的暴行。她隐忍在上京這麽多年,沒有與公主相認,混跡于夫人小姐的圈子,不僅僅是為了殺一個威帝而已。

周遂之安撫自己的夫人,用盡了耐心:“我知道你的決心,放心,我會幫助你完成的。”這些年,他便是她心中的定海神針,無論什麽時候都毫無立場的站在她這一邊。

“那鳳主那邊……”

“找到合适的時機後,我會親自去跟她說。”

——

遠在孝陵的湯鳳并不知道這世間還有人跟她一樣受着國仇家恨的折磨,相比起來,此時的她遠比周夫人輕松許多,起碼她所設定的目标已經完成,仇恨不再占據她生命中的主導位置。

入了夜,她照樣坐在書桌前抄寫佛經。書桌上的香爐散出檀香的氣味,自有一番安定人心的作用。而自從脫去了寵妃的外衣,她便不再用以前最愛的澄花香。

“咚!”窗戶被一顆飛來的石子打中。

湯鳳頭也不偏地道:“一大把年紀了還玩這種把戲,不趕緊進來,難道還等着我起身相迎麽?”

來人頗感無趣,輕巧地窗戶外翻進來,拍拍手落在她的身側,湊上前去看了一眼她抄寫的佛經,道:“字兒有長進,就是心不夠誠。”

湯鳳擱下筆,擡頭看向一旁的海棠,她穿着一襲緊身的夜行衣,曲線畢露,蒙着臉的黑紗并沒有太大的作用,反而像是裝飾品一樣。

“黑黢黢的又沒人看,你打扮一番有什麽用?”

海棠支着下巴,道:“我這是尊重你啊,要是我邋裏邋遢的來,豈不是一下子就被你比下去了?”

“別把我扯進這種幼稚的比較裏,謝謝你。”湯鳳頗為無力地道。

海棠眯眼,繞到她的書桌對面,雙手撐住桌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說實話,我到底有沒有女人味?”作為一個雙拳可以擊碎石板,一腳可以踹斷樹幹的女人,這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湯鳳抱胸往後一靠,用一種剝開她衣裳往裏面看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擡手在鼻尖扇了扇,道:“有,很濃。”

海棠:“……”

“別扯遠了,說正事。”湯鳳提醒她。

海棠聳聳肩,道:“昨日城門口的線人來報,說一行打扮異常的人進京了,我讓他們跟上去瞧了瞧,你知道是誰嗎?”

“打扮異常?”湯鳳眯眼,捏了捏下巴,“難道是瑞王進京了?”

瞬間,海棠失去了逗弄的樂趣。

“他還真來了?去哪兒了?”湯鳳見她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對了。其實也不難猜,早在入宮的第一年她便見過這位不受太宗皇帝喜愛的王爺,他本人倒是風流倜傥,給她留下了一番印象。此次戰亂四起,他要是真坐得住湯鳳倒是覺得看錯人了。

“在京城繞來繞去,最終偷摸進了周相府。要不是周府有我們的人,恐怕還真跟丢了。”海棠道。

湯鳳覺得這局勢越來越有趣了,各方勢力都加入了這場亂鬥,先帝苦心經營的局面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打破。只是可憐各地的百姓了,戰火紛飛,又有多少人家要支離破碎。

“你幫我查一查周遂之這個人。早前在宮裏的時候他沒少給我下絆子,但要說像旁人那般針對我卻也沒有,我總看不透這個人。”湯鳳少見的出現了苦惱的神色。

海棠拍了拍胸口,應承了下來。

“對了,有個東西給你。”海棠慢條斯理地伸手摸進自己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拍在了她的面前。

湯鳳皺眉:“你可以不要把一個很正經的動作做得這麽色/情嗎?”

“看看吧,你心心念念的西南王早就派人去陳平摸了你的底,虧你之前還作出一副感動的模樣。”海棠冷笑,直起腰學着她剛剛抱胸的姿勢,道,“男人都是如此,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你還真以為他對你有幾分真心?”

湯鳳并不受她的幹擾,拆開了信封從頭到尾讀完了信,最後又原封不動地将信裝回了信封。

海棠見她神色平常,并沒有想象中的憤怒,不禁奇怪:“你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吧?這都可以視而不見?”

湯鳳不想與這個整天逮人就問“我有沒有女人味”的女人計較,她與馮弦機之間并沒有這麽簡單,就算他背地裏調查她也是在情理之中,她可沒那麽天真,認為馮弦機真的是喜歡上她了。

“我與他的事你不用摻和,我心裏有數。”

“我可提醒你,他在西南做的那些事可不是一個只會打仗的魯莽王爺做出來的。他這個人遠比咱們想的要危險,甚至比死了的那個更值得警惕。”海棠正經了神色說道,“一旦他拆穿了你的身份,你就危險了。”

湯鳳擡頭,嘴角上揚:“你以為一個往來不敗的常勝将軍是不用腦子打仗的嗎?他若只知道打仗,先帝封他一個侯位便足夠了,哪裏能成為掌握一方勢力的異性王?我從來不會把人往簡單了想,除了你。”

聽到前面海棠覺得她說得有理,正頻頻點頭,沒想到後面居然還有這個神奇的轉折。什麽叫“除了你”啊?難道她就是可以讓人一眼窺到底的傻子了?

“他已經打敗了慶王,逼着人家跳了海,大約不出一個月就能回京了。”海棠微微一笑,看好戲一般,“希望你與他交手之後不要成為第二個氣急了跳海的人。”

“京城沒有海。”

“跳崖,跳崖總行了吧。”

湯鳳笑出了聲,已經在腦海裏想象這樣的一副畫面,馮弦機逼她跳崖,還挺有意思的。

“不過麽,以他對你的色心,你大約還是有活命的機會。”海棠賤兮兮地說道。

湯鳳斂去了笑意,輕輕哼了一聲,冷下臉道:“同樣的把戲我可不耍第二遍,難道成事就必得憑借這副皮囊?”

海棠識趣地閉上了嘴,她知道以色侍人是鳳玉這輩子最憋屈無奈的選擇,她恐怕不願回想曾數次在自己的仇人身下輾轉承歡的畫面。

場面已經冷了下來,海棠也不敢多留,丢下一句“千萬小心”之後便跳出了窗外。

湯鳳側目看向空空的窗口,知道她是心虛了所以才溜之大吉的。她自認為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提了不該提的事。可對于湯鳳來說,當時的情形那已經是上上策了,她并不後悔。

出身王室又如何。如果能重新投胎,她只願做一平頭小百姓,每日操心着茶米油鹽醬醋,而不是仇恨權謀這等腐蝕人心的東西。

她支着下巴看向搖晃的燭火,他要回來了,日子大概也不會這麽無聊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馮弦機:跳崖不可能,跳個房應該沒問題。

湯鳳:……我比較擅長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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