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臨走告別
今年的冬天似乎尤其的冷, 湯鳳的身子才好了些,養心殿那邊又傳來小皇帝病了的消息。
“嚴重麽?”湯鳳抱着手爐歪在榻上,整個人暖烘烘的, 因此說出來的話就溫柔了幾分, 聽起來倒是有幾分真心實意在裏面。
小金子在她面前回話:“幾位太醫都看過了,說是風寒, 需要将養幾天。”
湯鳳道:“陛下在先皇後肚子裏的時候就有些體弱,出生的時候似乎也不太順當, 讓太醫們好生照料着, 可千萬別像慢待本宮這樣。”
顯然,對于生了病卻無人診治的一事, 湯鳳并不打算這樣輕輕放過。
“陛下也是太過操勞了,這幾日雖然封了筆, 可養心殿進進出出的大臣還是不少。西寧那面連着勝了幾場,陛下難免郁結于心。”
“聽說前朝有不少人都贊同議和?”湯鳳問道。
小金子回:“是有這麽個說法, 只是陛下那邊還沒有音訊。”他擡頭飛快地掃了主子一眼,“以奴才拙見, 陛下将西南王留在京中,想必就是沒有打着議和談判的心思。”
湯鳳笑着道:“看來在宮裏待久了你也有了幾分長進。”
“全是娘娘教導得好, 奴才愚笨, 若不是娘娘時常提點着還不知道要犯多少回傻。”小金子趕緊笑着将功勞堆到湯鳳身上。他比蓮葉蓮藕到承乾宮要晚一年,但在來來去去的人當中他算是機靈的了, 因此能留在湯鳳身邊,一日日的成為了心腹。
湯鳳笑了笑,指着手邊的一碟沒有動過的點心,賞了這嘴甜的家夥。
“奴才謝主子賞賜!”小金子喜滋滋地捧着碟子。這可了不得,點心誰沒吃過, 可主子親自賞的那自然是大不同,起碼就能證明他在主子跟前有面兒!
湯鳳笑了笑,看着小金子捧着點心出去,思緒有些飄遠了。正如小金子所說,現在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小皇帝将西南王留在京裏的用意。只是如今國力不同以往,先前清掃叛軍動了不少人力物力,幾乎是挖空了國庫的一半。如今再對西寧用兵,恐怕不那麽容易了。
況且,馮弦機這把劍,小皇帝不一定揮得動。
西南王府
馮弦機召了溫如易和戚風二人來見,開門見山便提到了對西寧一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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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簡潔明了地說了自己的想法:“陛下若派本王,本王自然是要去,而且不能白去。只是現在京中局勢複雜,各地都在鬧亂子,本王這一離京,恐怕回來的時候就變天了。”
溫如易等人早已想到了這一處,對于小皇帝要效仿先帝用強硬手段回擊強鄰的做法有些異議。先帝尚武,他本人是幾經沙場的統帥,對國土領權一類的事情絕不相讓,因此有了鐵血的名頭。可小皇帝就不同了,他如今不過是乳臭未幹的小毛頭,眼界和實力遠遠達不到先帝的水平,正面硬剛,實是下策。
按理說西南王只是駐紮一方的王爺,先帝沒有讓他在京中領要職便是忌憚他的軍事實力。如今小皇帝想借着他來擊退西寧,頗有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意思。
“陛下已暗示過本王,這一仗是躲不過去的了。”馮弦機知道他們的意思,借故躲開才是良策。
溫如易沉思了一番,道:“其實現在出去也并未不是好時機,京中局勢繁雜,跳出去說不定還別有洞天。”他沒有将話說得太明白,但是眼前二人都不是傻子,自然能清楚他的意思。
人在京中,反而受掣肘。有兵權無兵符,稍稍動作都有謀反之嫌疑。若出兵西寧,反而能将兵權兵符握在手中,京中若有變化,帶着兵馬回來“勤王”也未嘗不可。
戚風贊同溫如易的想法,他道:“京中若無事,咱們安安心心擊退西寧軍即可,到時候大勝回朝自然是功勞一件。若京中有變,兵馬都在王爺手裏,到時候再怎麽選擇主動權都在王爺手裏。”
他們二人所說,其實與馮弦機不謀而合。只是有一點,他們沒說到,馮弦機此時也不會提。
“好,就這麽定了。”
小皇帝的病拖了三四天不見起色,天氣卻越來越冷。初七的時候從前殿傳來消息,小皇帝點了西南王為征西大将軍,率十萬兵馬出征西寧,收複失地。
湯鳳聽到消息的時候絲毫不覺得意外,反而是松了一口氣。與其讓馮弦機在她耳邊念着帶她回西南的話,不如人走得遠遠的,也給她一些思考的空間。
沒錯,她真的思考起馮弦機的建議來了。
湯鳳這個人在先帝駕崩的那一天就應該一起消失。“湯鳳”因他而來,自然也要因他而去。她沒走,一是想護着身邊的這些人,二來也沒有什麽強烈的願望要剝下這一層皮。更現實的原因呢,自然是小皇帝派人将孝陵守得死死的,她暫且還不想和小皇帝起正面沖突。
初九,湯鳳完完全全地養好了身體,派人禀報了小皇帝一聲,又回孝陵去了。對此,小皇帝當然是一百個樂意了,有湯鳳在後宮杵着他每頓飯都要少吃半碗。囿于先帝臨終前的遺旨,他并不能堂而皇之地對她做什麽,而私下各種層出不窮的手段也奈她不何,不如讓她走得遠遠的,免得相看兩厭。
車駕離開的時候,湯鳳突如其來地撩開一側的簾子回望了這座森嚴的宮城。她想,也許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裏個地方來了,無論局勢如何發展,她都決意不再做“湯鳳”。
胥二派人給她傳了信,瑞王意圖皇位,大約會在馮弦機離京之後動手。
小皇帝雖然下了旨讓馮弦機領兵出征,但籌措糧草尚且需要些時日,正式出發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也算是讓大家把這個年過完整了再走。
正月十五,花燈挂滿了整個上京城。年節的氣氛濃厚,街上摩肩接踵,走過一條一百米的路都需要小半個時辰。
品茗居的二樓正對護城河,樓下是熱鬧的人群,對面就是燈火璀璨的河岸,乃今晚觀燈的絕佳位置。店小二忙上忙下地招呼客人,不亦樂乎。
“小二,樓上還有雅間沒?”
“哎喲,真不好意思啊公子,樓上的雅間早早地就訂了出去,實在是沒有了。要不小的給您安排個靠窗的位置,一樣能看到岸邊的花燈呢!”
“算了算了,換一家。”
“客官慢走,下次再來啊!”
店小二正招呼完客人,餘光瞥見進門的身影。走在前面的女子穿着一襲丁香色的裙子,戴着一頂帷帽,前前後後跟着五六個人,男女都有。
“小二,我訂了天上人間。”隊伍中有一男子上前道。
“哦,是天上人間的客人啊,裏面請,等候您多時了!”小二忙不疊地彎腰恭請,在前面帶路。
一行人步上了二樓,大堂裏不少人被這樣的動靜給吸引了目光。帶護衛不算少見,可走在前面的那女子氣質實在是少見,雖然披着都鬥篷看不出身形來,可那通身的氣派就不是一般富貴人家能比拟的。
店小二不敢亂瞄,恭恭敬敬地端來點心上了茶便準備離開。可巧了,他正關門呢,坐在窗邊的女子正好摘下了帷帽放在茶桌上,手上不自覺地關上了門,可眼睛珠子卻像是定住了一樣,遲遲回不了神。
“小二,添壺茶。”直到旁邊雅間的客人出來喊了,小二才愣愣地回過了神。
親娘咧!
坐在靠窗邊的女子正是湯鳳,難得今年沒有在宮裏過十五,她便來湊宮外這個熱鬧了。聽說每到十五就是上京城最熱鬧的時候,她今日總算是見識了,這一路車馬都過不來,只能下車步行至此。
街上,賣小零食的,猜燈謎的,賣彩燈的,套圈的……熱鬧非凡。湯鳳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會擠在裏面去,但也不妨礙她遠遠看着,感受一下人間的煙火氣。
真是久違了啊。
她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向外面,此時河岸邊正好燃放起了焰火,動靜不小,一下子就将整條街的人都吸引了過去。
“放焰火了,走,快走!”不少人興奮地朝河岸邊湧去。
“哥哥,等等我!”小女孩兒左手拿着糖葫蘆右手拽着兄長的袍子,蹒跚着跟了上去。
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綻開,像是開在天空底下的花兒,整片黑夜都被照亮了幾分。
放焰火的人家大約家底不凡,各式各樣的焰火玩兒命地往天上招呼,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人仰着頭發出贊嘆聲。
湯鳳欣賞着眼前的焰火,思緒不由自主地就被拉到了了八歲以前在王宮生活的場景。南疆的新年與大夏朝不在同一時間,他們的新年在春天,草長莺飛的季節。王宮裏的傳統不是放焰火也不是吃餃子,而是放風筝,并且是自己親手紮的風筝。如果新年比賽的時候誰的風筝飛得最高最遠,那麽他一定是整年當中最有面子的人。
八歲那年的風筝是父皇陪着她紮的,即使當時他已經為了國事焦頭爛額,但是為了不讓小女兒失望,也為了她能在整年都擡起小胸膛做人,他還是陪着她紮了一下午的風筝。那是一只驕傲的大老虎,托着長長的尾巴,一飛上天就與旁人區分開來了。
“你們看,鳳玉的風筝居然是大老虎,還是一只紅綠紅綠的大老虎!”四王兄召集大家往天上看去,仿佛是驚嘆老虎居然也能上天。
“哇,尾巴好長啊……”小堂妹驚訝地感嘆。
“好大一只,比我的老鷹大多了!”
“不過怎麽有點怪怪的,這配色也太亂了吧……”
“你們快看,老虎的背上是長了一雙翅膀嗎?”
衆人七嘴八舌地談論這只有點兒醜但是十分巨大的老虎風筝,雖然知道是王上帶着鳳玉紮的,但是還是忍不住攻擊她的審美。小孩子們嘴快心直,毫不留情地笑着鳳玉,可後者絲毫沒有被影響到,她甚至得意地在那裏搖晃了一下腦袋。
明知道自己的風筝飛不過王兄王姐,但能吸引大家的目光她也十分滿足了。至于比賽的事情,等她長到他們那般年歲的時候自然能拔得頭籌啦。這是她當時打的小算盤,有點兒劍走偏鋒,但是結果還算滿意,起碼大家都記住了那只插着翅膀醜得要命的飛在天上的大老虎是她的。
新年過後沒過多久,大夏的軍隊打來了,國和家都沒了。指着她的大風筝咋咋呼呼的四王兄被捅死在了寝殿,羨慕她有着最大的風筝的小堂妹在押送的過程中被亂刀砍死,連個全屍都湊不攏。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除了她,沒有人再能活下來。
臉頰有濕意傳來,好久沒有想到過去的事情了,一時間竟然有些忍不住。她撐着腦袋背過護衛們,默默地用手背擦拭掉。
人生有太多無常了,早知道那是他們兄弟姐妹最後一次比賽放風筝,她就應該光明正大地比一場的,而不是耍着自己的小聰明。
絢爛的焰火在眼前綻放,一瞬間的斑斓之後,留下了一片沉寂的夜空。
“主子,王爺來了。”小金子壓低了聲音。
哭過的痕跡太明顯了,她索性拿起帷帽罩上,一下子眼前的光線都暗了兩分。
馮弦機也沒有想到十五的街上會如此寸步難行,約好了時辰可惜還是遲到了一炷香的時間。
他推門進來,護衛們都自然都退了出去。有他在,主子再安全不過了。
“怎麽在屋子裏還戴着帽子?”他坐在茶桌對面,偏頭去看她,有些疑惑地問道。
湯鳳把玩着空茶杯,平靜地道:“小心為上。”
馮弦機瞥了一眼一覽無餘的對面,再看了看屋內,誠懇發問:“你小心的人是我嗎?”能看到她的就他一個,目标單一且明确,他不得不多問一句。
湯鳳:“……”
“咳。”察覺到她的不爽,他識趣地回歸正題,道,“明日就要出征了,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商議,你約我出來不會只是喝喝茶感受下年節氣氛的吧?”
“你……做好打算了嗎?”
她沒有說得太明,但他能懂。
馮弦機輕笑了一聲,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要給她也倒一杯,她擺擺手表示不用。
“君命難違。”
“你最好有自己的打算。”她沒有提瑞王,因為她不可能将胥二出賣。可他也不想看着馮弦機被當做刀使,雖然他也絕不是那般任人宰割的命。
馮弦機猜測她也許是知道了什麽,但是他也很懂事的沒問。他們這種關系,問多了就有試探猜疑的成分,他不想把事情搞得太複雜,畢竟他看上的只是她這個人,不是她的身份更不是她背後的勢力。
“我……”她遲疑地開口,想告訴他也許當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京城了。但她一向獨來獨往慣了,做什麽決定都是自己承受,一時間還不習慣将要做的事告訴別人。
“嗯?”他挑眉看向她,雖然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面龐,但他不介意在心底描繪她的神情。
“你要走麽?”見她難得吞吞吐吐,他抛出了心中的答案。
“是。”
“去哪裏?”他贊同她暫時離開京城,但必須得知道她的行蹤。
湯鳳抿唇,握着茶杯的手收緊。馮弦機看到她發白的指尖,輕哂了一聲:“不告訴我也無妨,雷暮跟着你呢。”
“這就是我要說的。”她松開緊握的杯子,透過紗幔看向他,“離開京城後他不能再跟着我。”
“為什麽?”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
湯鳳難得有這種複雜的體會,既不想讓他誤會自己不放心他,但又确實有隐瞞他的事情。
“我想隐居,不想再過這種揣摩人心,爾虞我詐的日子了。”
“去過啊,我只要知道你安全即可。”
說不通了。湯鳳決定放棄,反正到時候她也有法子甩掉雷暮。
馮弦機見她不再吭聲,自然能猜到她打了什麽算盤。兩人都不說透,但兩人都很堅持。
“砰砰砰——”
外面的焰火又燃了起來,再次照亮了整個夜空。
湯鳳轉頭去看,冷不防地,馮弦機一個揚手,帷帽落地,連帶着她挽好的頭發也一并散開了。
她驚詫的目光追随帽子去了,長發如瀑,身體卻在下一刻落入了他一個寬闊且溫暖的胸膛裏。
她似乎是被這一變故驚到了,好半天沒有回過神,直愣愣地望着他。這種眼神,他能忍得住就不是男人!
明明是第二次接吻,可她竟然已經熟悉了他身上的味道,甚至熟悉了他這輕車熟路又蠻橫無理的吻法。閉上眼,她能聽到從他胸腔裏傳來的心跳聲。
霸道,有力。
馮弦機知道自己禁锢不了這個女人,也從未想将她困在一方天地讓她像別人家的夫人那般等着丈夫回來。讓她飛吧,她吸引他的不就是那生機勃勃、鬥志昂揚的樣子嗎?尤其是那雙眸,冷冽的時候仿若霜花,熱烈的時候又像是盛着一團火焰,迷人而不自知。
“無論去哪裏,記得我還在等你。”唇舌交纏中,她摟着他的脖子喘氣不勻,他湊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
有那麽一瞬間的錯覺,湯鳳覺得是可以停留在他身邊的,他值得。她不該對任何人動情的,但馮弦機似乎是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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