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行刑當日
瑞王說讓有司審理湯鳳此案, 并不是随便說說而已。自第二天起,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提了與案情相關人士到刑部大堂問話, 目的就在于将刺殺小皇帝的罪責穩穩地扣在湯鳳的頭上。
朝臣們聽說瑞王竟敢直接将皇貴太妃捉拿下獄, 既驚又喜。當初內閣那般強勢都沒能扳倒她,反而是首輔朱格黯然立場, 徐化家破人亡,此番衆人都隐約期盼着瑞王此舉能成功, 一時間湧現出不少的人證物證來。
周相府, 衆人再一次商讨完離去。
周遂之起身按了按眉心,往後院主屋走去。這幾日來訪的同僚都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想着如何将湯鳳踩得死死的,他既要與他們虛與委蛇, 又不能在湯鳳此案上火上加油,實在是左右為難。
正院主屋, 胥二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那日晚上營救小皇帝,她肩上受了箭傷, 若不是海棠及時趕到,恐怕今日在獄中的就會是他們周家人了。
胥二有些黯然, 她的本意是将小皇帝營救出來好與瑞王分庭抗禮, 攪弄朝政,以此找機會将湯鳳帶回南疆。可沒想到弄巧成拙, 倒是讓湯鳳成了靶心,一時間人人得而誅之。
周遂之進屋,看到夫人躺在床上流淚,微微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道:“換藥了嗎?”
胥二側頭, 抹了一把眼淚,啞着嗓子道:“換了。”
周遂之知道她是在自責。那晚他其實并不同意她去,只是她堅持機會難得,一定要帶着人去。沒辦法,他也只能給她安排人手,力求勝算大一些,沒成想,這本身就是瑞王的一個局。
“你我夫妻一體,怎麽現在哭都不敢在我面前哭了?”周遂之将她的腦袋掰正,讓她直視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難過,但是此時有比難過更緊要的事情要做。”
“是我害了她,如果這次她真的難逃一劫,我也不想活了。”胥二伸手拽着他的袖子,哭着道。
周遂之嘆氣:“都這麽多年了,難道我與孩子的份量還不足以抵過公主嗎?”她這樣的話實在是讓他傷心,他可以幫她完成心願,無論多難都去做,可他絕不允許她自輕自賤。
胥二知道惹惱了他,哭得更厲害了:“遂之,我真的很難過……我一直想為她做點兒什麽,可這次竟然直接将傷害她的武器遞到了瑞王的手裏,瑞王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嗯,他不會的。”
“怎麽辦?怎麽辦啊……”她哭得眼睛都紅了,整個人像是秋天脫離了樹的葉子,顫動無力。
周遂之握緊她的手,道:“瑞王如今想置她死罪,當街問斬,以此來博得民心支持。”不得不說,打蛇打七寸,瑞王很懂衆人的心理。這樣一來,既轉移了他稱帝的矛盾,又給大家樹立了一個共同的靶子,衆人的心思一時間不會再放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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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怎麽救她?”胥二期盼地看着夫君,他一向才智無雙,她是信任他的。
周遂之道:“恐怕這次輕易救不下來了。海棠在瑞王手裏,這便是鐵證。況且以往娘娘又做了不少讓人诟病的事情,這回衆人一齊發力,她怕是難逃一死。”
胥二聽了十分激動,竟然掙紮着坐了起來。
“你慢些!”周遂之看得眼暈,趕緊将人按着躺下,厲聲道,“你能不能為我想想?就算你不珍惜自己的身體也該想想我和孩子們!”
他難得發火,威力甚大。胥二咬着唇不敢反駁,只用一雙祈求的眼睛看着他。
“你聽我說完。”他瞪了她一眼,“雖然難救,但也沒說不救。案子這一層做不了文章,只有來硬搶的了。”
“劫獄?”
“劫獄恐怕不現實,瑞王為防止她逃脫,早已将監牢裏三層外三層給圍了起來,絕無劫獄的可能。”
既然不是在牢裏,胥二跟着他的思緒稍稍一想,便知道他說的應該是在刑場上搶人。
“可以聯系西南王的人馬。”胥二眼睛一亮,抓緊了周遂之的手,“我記得公主曾說過,西南王派了人保護她。如果要劫刑場,可以借用西南王的勢力。”
“西南王麽……他倒是一個能與瑞王抗衡的人,只是他如今不在京中,他那些部下肯聽咱們的嗎?”周遂之問道。
胥二略有把握,點點頭:“他既然能派人暗中保護公主,那便是對她上了心,值得一試。”
“好,我去說。”
“還有……”胥二吞吞吐吐地道,“當初我背着你養了一批南疆軍士,我想這次大約也能派上用場。”
周遂之:“……”
“你生氣了嗎?”胥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嗯。”他重重地應了一聲。
胥二撓了撓他的掌心,道:“雖然已經将你牽連進來了,但我仍然不想連累你過深……對不起,以後再也不會了。”
周遂之沉默地看着她,氣壓低得胥二想鑽進被窩裏躲一躲。
“下不為例。”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開口道。
胥二指天發誓:“以後絕不瞞你任何事!”
閑話過後,周遂之踏出主屋,臉上隐約有“計成”的笑意。他哪裏不知道她在背後搞的這些小動作,只是無傷大雅,便任由她去了。故作不知,一是尊重她,二是也等着看她到底什麽時候對他托底。
而他走後,躺在床上的胥二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總算是将秘密說了出來,再也不用背負這種愧疚感了。
周遂之派人找到雷暮的時候,後者也正在為此事煩擾。王爺臨走的時候囑咐過他保護好娘娘,可這轉頭就把人“保護”進牢裏了,雷暮也很是挫敗焦慮。此事牽扯甚大,他寫了信快馬加鞭送去西境,可也知道山高路遠,等王爺拿到信的時候恐怕娘娘早已死于瑞王的計謀之下。因此,當周遂之派人找上他的時候,他只是略作考慮,便答應了下來。
“王爺說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娘娘,我便當作這就是‘一切代價’吧。”劫法場便是犯上作亂,這代價的确是大了些,但雷暮卻不敢不做,否則如何向王爺交代?
一旬過後,三司會審的結果出來了,斬立決。
瑞王逼迫小皇帝下旨,可後者竟然頭一次反抗了他的決定。
“她有先帝免死的遺诏,你讓朕下旨殺他便是在将朕至于不忠不孝之地。”小皇帝惱怒地說道。
瑞王驚訝地道:“先帝給她留了遺诏?”
“怎麽,還有王爺不知道的事兒?”小皇帝挑眉冷笑,嘲諷地看着他。
瑞王嘴角往下一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陛下是不是弄錯形勢了,如今是我讓你下诏,不是在與你商議。你确定要為了她能放棄自己的性命嗎?別忘了,鎖心丹的解藥還在我這裏。”
無恥之尤!小皇帝氣得頭頂冒煙,竟然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那晚湯鳳明明是派人去救他的,可偏偏被他扭曲成弑君,活活地蓋了一頂犯上作亂的罪名上去,如今要他下旨殺她,他又于心何忍?
“陛下有一刻鐘的時間考慮,到底是自己活還是讓她陪你死。”瑞王冷笑着道。
小皇帝坐在那裏,渾身的光都暗淡了。如果是當初登基時他有多意氣飛揚,那麽如今他便有多消沉。從前他的确恨不得湯鳳去死,可自瑞王逼宮以來,他漸漸地覺得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未嘗不能聯手對付瑞王。這次她派人去救他,實屬他意料之外。可如今他若不按照瑞王的意思下旨,湯鳳仍然會死,自己也會。
聰明人都知道怎麽選。
半晌過後,小皇帝道:“取紙筆來。”他到底還是想活着,活着才能有其他的打算。
瑞王輕飄飄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料定了他會這樣做一般。
未免夜長夢多,行刑的日子就定在三日後。
瑞王拿着聖旨心滿意足地離去,在他身後,小皇帝彎下腰,無聲無息地哭了。他大約覺得對不起湯鳳救他。
監牢裏,湯鳳過得很不好。審問她的人很多,問的問題也千奇百怪,好不容易熬過審問這一環,牢裏的潮濕又讓她渾身起了疹子,夜裏睡不踏實。
想她何曾受過這樣的苦。這些年雖然心裏負擔重一些,可在外在條件上一直都是上上乘的。如今淪落成階下囚,才知道以前的日子真是虛度了,不該那般挑三揀四。
海棠的傷也在愈合當中,前些日子着實吓人,還好湯鳳買通了獄卒請了大夫來,否則這樣的環境下半條命都要丢掉。
這日,牢頭給兩位送來了一頓還算過得去的餐食,居高臨下地告訴她們,這是斷頭飯,吃了好上路。
湯鳳瞥了一眼那油乎乎的雞腿,一點兒食欲也沒有。
“有酒嗎?”她坐在原地沒有挪窩。
牢頭将酒壺打開,往前送了送。湯鳳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倒一杯出來。
“喝了酒應該不會太疼。”她若有所思地道。
牢頭瞥了她一眼,即使在這般艱難的環境下,也依舊無法阻擋她的魅力。若不是這天地變換,恐怕他這輩子都見不到傳說中的皇貴太妃,更無福為她斟酒倒茶。
牢頭默默地給她倒好酒,放在一邊,道:“還有半個時辰,吃了就上路了。”
湯鳳起身走來,端起酒杯在鼻尖晃了晃,像是在識別這酒的品種。她的長發淩亂地散在肩上,一低頭,長發傾瀉而下,如瀑布一般。在牢裏待了半個月,絲毫沒有磨去她身上的半分貴氣,一舉一動都雅致極了。
“您慢用。”牢頭慌裏慌張地出去了,倒像是犯了事兒的是他一樣。
湯鳳飲了酒,飯菜絲毫沒動。
到了時候,一隊獄卒走來,将這兩座牢房的門打開,押送他們前往刑場。
今日的刑場可謂是熱鬧非凡,無數的百姓蜂擁而至,就為了搶奪一個最佳觀看位置。上京城萬人空巷,都湧在了一處。
主刑官是刑部尚書,只見他一身二品官袍端坐在正上方,臉型端方,眉目勻稱,一看便覺得有股浩然正氣。今日斬首之人不同,主刑官和監斬官地位也非同一般。除了刑部尚書以外,兩側坐了大理寺少卿、都察院左都禦史等數人,皆是被瑞王請來觀刑的。
刑場吵雜,今日又逢小雨,讓人心情不免煩躁幾分。
“犯人到!”
随着這一聲唱喏,囚車押至,兩人女囚犯從上面被押下來。
這時,刑場才安靜了兩分。
可沒過多久,衆人皆争先恐後地朝女囚犯望去,見她二人步伐沉穩臉色平靜,不免心中憤懑。
“就是她!若不是她收斂錢財放虎歸山,西寧國怎可踏過邊境,害了數萬将士的性命!”
“鳳女該死!徐丞相何等高潔之士,她竟然向先帝進讒言,誣告徐化叛國投敵,害徐家滿門慘死啊!”
“還有光祿大夫宋仁之女,城中貴女啊,她竟然鼓動先帝将宋氏女嫁給了流氓地痞,就是因為宋仁不願屈服于她的淫/威!”
“還有被污蔑與侍衛茍且上吊自殺的陳嫔,那可是一屍兩命啊……”
……
各種言論排山倒海而至,似乎要在行刑前便将這二人吞沒。談論到激情之處,有挎着菜籃子的人竟直接朝刑場扔雞蛋和菜葉子,辱罵聲一浪高過一浪。
今日否則刑場秩序的并不是禁軍,而是五城兵馬司,即使出動了千人來維持,可還是有百姓不斷地朝前面湧去,似乎要爬上高臺親自殺了湯鳳似的。
群憤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戴着手铐腳鏈走上了行刑臺。荊釵素履,難掩國色。
“啊,這麽熱鬧啊。”她擡起頭,嘴角含笑,露出淺淺的笑渦,語調是那麽的柔媚輕浮。
這一聲,徹底激怒了百姓們的怒火。他們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在行刑前還不知悔改,當衆挑釁,激憤之下,竟然有人沖過了士兵們的包圍圈,朝行刑臺跑去。
“打死她!”
“打死她!”
這樣的聲潮一浪高一浪,百姓十分激動,不斷地有人朝前湧去,就像是潮水一樣,源源不斷。
現場陷入了混亂,湯鳳二人被士兵們擋在身後。他們萬萬沒想到今日本來是要處死這兩名囚犯的,結果變成保護她們,以免她們在行刑前就死在了百姓們的手中。
“快,擋住這些人!”刑部尚書看愣了,拍着桌子維持秩序,喊道,“本官奉命監斬,爾等還不速速退下!”
沒用,百姓們的情緒已經被調動了起來,湯鳳就在眼前,只要伸手便可将她拉下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場搶奪囚犯的戰争中,守衛的士兵們被這成千上萬的百姓沖散,毫無戰鬥力。
保護湯鳳二人的士兵們被擠得頭暈,不得不大喊道:“保護囚犯!保護囚犯!”他們的任務是将囚犯送到劊子手的刀下,人頭沒有落地他們的任務就不算完成。
“別擠了!”
“犯人本來就是死刑,你們這樣擠上來有什麽用啊!只是白白的耽誤了斬首的時辰啊!”
“快退下去去!快!”
士兵們焦頭爛額,幾乎要被百姓們拽下高臺。負責守衛湯鳳二人的士兵轉頭想拽人,一伸手,撈了個空,再回頭一看。
人呢?犯人呢?
“別擠了,犯人跑了!”士兵驚恐大喊。
場面完全失去了控制,即使士兵将嗓子都吼劈叉了,也沒有人注意到他說了什麽。跑到前面的百姓叫嚷着要殺湯鳳,從後面擠上來的百姓也要殺湯鳳,不斷地有人往前擠,不斷地有人被擠出去。
而在這片擁擠當中,湯鳳與海棠二人早已被周遂之安排的人帶走了,此時趁着道路空曠,已經逃出了城。
城外十裏的涼亭,胥二早已等在了亭中。
“拿着,這是能號令南疆軍士們的令牌。”見她們下來,胥二匆忙地迎了上去,直切主題,“我身旁這位是阿好,素日裏我都是通過她向外面聯系的,你帶她一起離開。”
湯鳳知道,這一次不是她想不想走而是必須走了。她上前一步抱住胥二的肩膀,道:“二姐姐,保重!”
“你先回南疆去,我和遂之在這邊策應你。”胥二眼睛一熱,伸手回抱她,“小公主,記得,這一次一定不能辜負我們的期待,一定啊……”
天下局勢已經大亂,南疆若要複國此時便是壯大實力的最佳時機。
胥二推開她,抹着淚道:“遂之會想辦法将小皇帝救出來,以小皇帝的名義向天下人發布诏令,定然不會讓瑞王名正言順的登基。”
湯鳳笑了笑,伸手為她拭淚:“真羨慕二姐姐,有人願意不惜一切來愛你。”
周遂之已是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卻願意抛下握在手裏的一切去成全她的複國夢,這樣的感情實在讓人羨慕。
“能遇到他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胥二堅毅的臉龐上難得浮現出溫柔的神色,她握住湯鳳的手道,””恕我不能陪你回南疆,無論生死,我們夫妻二人說好了要在一起的。”
湯鳳的眼裏沁出了淚水,她知道,這是在為胥二姐姐高興。茫茫人海,她已經找到自己的歸屬了。湯鳳笑了笑,啞着嗓音道:“咱們一定會平安再見的,你和周遂之都要珍重。”
“好了,趕緊上馬吧,估計過不了多久亂局就會被控制下來,追你的人也要來了。”胥二牽過一匹紅棗馬,拍了拍馬的身子,挑眉笑問她,“還會騎嗎?”
湯鳳莞爾,童年策馬揚鞭的情形似乎還在眼前,她走過去,利落地翻身上馬,單手勒住缰繩,道:“南疆女子,豈有不會騎馬的?”
在她身後,海棠與阿好同樣上了馬,三人正式與胥二揮手作別。
“駕!”
三匹駿馬朝着遠離京城的方向駛去,風吹鼓了衣裳,像是在助她們乘風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啊,終于寫到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