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愛德華坐在高高的窗臺邊上,望着窗外。這裏雖然是關押犯罪的貴族的黑塔,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但是并不肮髒,窗戶擦的很幹淨,他能清楚的看到黑塔下專門用來行刑的聖安東尼廣場上的情況。

有人正在收拾行刑臺。白色大理石做的行刑臺已經被人沖刷幹幹淨淨,工人們正在行刑臺上不緊不慢的用木板和木條拼制絞刑架。絞刑架在一天之內就能被拼好,而第二天,它将會迎來一位國王親自審判定下罪行的犯人,那人将罩着黑色的頭套,被吊死在民衆的面前。

絞刑架還沒有拼好,但是行刑臺的周圍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民衆。廣場上熱鬧的就像集市,大家聚在一起,一邊興致勃勃的聊着上一次公開死刑的場景,一邊時不時的看向伫立在廣場旁的黑塔,期望能夠從黑塔的窗戶裏看到即将被吊死在這裏的前任王儲愛德華。

在卡斯伯特帝國,死刑并不常見,公開死刑就更少了,最近一次公開死刑還是發生在好幾年以前,那時被吊死在聖安東尼廣場上的是一個窮兇極惡的變态殺人狂,他在全國流竄作案,用極為殘忍的方式殘殺了幾十個獸人,還強奸了幾十個亞獸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而這一次,将要被吊死的人是他。愛德華顫抖的呼吸着,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腦子裏再一次浮現出幾天以前傳令官向他宣讀的國王的最終審判:

“阿布洛斯的愛德華,關于對于你的叛國罪的指控,國王和法院判決指控成立,應被處以死刑,你将于十一月三日在聖安東尼廣場行刑。”

阿布洛斯正是愛德華名義上的母親王後娘家的姓氏。愛德華已經被剝奪了王儲之位,後來又因為發起了叛國戰争的王後的緣故,失去了所有的爵位和頭銜,到最後,甚至失去了他的姓氏,他不被允許再姓王室的姓氏蘭開斯特,而沒有姓氏的他,只能被稱作阿布洛斯的愛德華。

他把臉小心的貼在冰涼的玻璃上,呼出的氣體氤氲了玻璃,白色的行刑臺在這一團霧氣中散發着朦胧的神聖的白光,仿佛那裏不是絞死犯人的場所,而是接受奧爾貢拉聖訓的祭壇。

就是明天了。他将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璃上,攥成拳頭的雙手抵在唇上。求您給我勇氣,萬能的奧爾貢拉,您卑微的仆人乞求您給予直面死亡的勇氣,并将他卑微的靈魂接進您榮耀的花園。他這樣想着,從窗臺上跳下,匆匆的來到房間一角的祭壇前跪下,一只手扶着祭壇,一只手按在胸口,望着祭壇上象征奧爾貢拉的金環龍,嘴唇微微蠕動,快速的默背着《聖訓》。

他不是視死如歸的英雄,面對死亡毫無畏懼,他只是個普通人,會緊張,會恐懼,會害怕,會留戀生命,會畏懼死後未知的世界。而在無可避免的死亡面前,他只希望自己的罪孽能夠得以寬恕,靈魂能夠得到救贖,這樣死後就能夠進入奧爾貢拉的國度,而不會落入地獄遭受永世的痛苦。

牢房的大再一次被打開。愛德華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高大的獸人走進牢房。他呼吸一滞,頓了一下,才站了起來,上前兩步向這位獸人深深的行禮,姿态優雅,标準的堪稱典範:“王子殿下。”

威廉後退了一步,側身避開了這個禮,又緊接着也鞠躬行禮道:“哥哥。”

跟在現任王儲身後的近侍看到這景象,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後還是沉默的地下了頭。威廉王子一直很尊重這位與他既不同母也不同父的亞獸人兄長,之前有獄卒對愛德華不敬,被威廉發現後,全都被扔到了最前線去當炮灰了。因此,雖然見到了這副不和禮數的場景,近侍還是沉知趣的保持了沉默。

“你們先出去吧。”威廉沉聲下令道,“我想和我的哥哥單獨說會兒話。”

牢房裏的人頓時退的一幹二淨,只剩下愛德華和威廉。

愛德華擡起頭,望着越來越有威嚴的獸人,露出一個微微放松的微笑:“我沒想到你會來見我最後一面……”

“我不會讓你死在這兒的。”威廉打斷他的話,上前一步,握住愛德華的肩頭,聲音輕微而堅定的說,“我會帶你離開。”

“……你在說什麽?”愛德華微微瞪大了眼睛,突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威廉摟着他的肩膀,将他帶進牢房內遠離大門的角落裏,快速的小聲說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今天傍晚做晚課的時候,照慣例會有一位神父過來為你主持一次忏悔祈禱,那個神父還有帶領神父進入黑塔的獄卒都是我的人。到時候你和那位神父換一下衣服,他的衣服上噴了藥水,可以遮住你的氣味,接着獄卒會帶着你離開黑塔。等離開了黑塔,你就回城東的聖萊曼大教堂,直接去教堂修士居住區的大食堂儲物室後門,我的人就在那裏等着你,你到了直接跟着他們上船就可以了。”

大教堂緊挨着伊爾托斯河,而食堂儲物室的後門就立在河邊,方便從船上裝卸修士需要的食物等貨物。伊爾托斯河貫穿了整個王都萊曼,河面上交易往來頻繁,直到晚上十點城門關閉才會漸漸停歇。

愛德華聽着威廉的安排,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想不到,自己在臨死的前一天竟然還能遇到這樣的峰回路轉,重新燃起的希望就像突然被點燃的熊熊烈火,灼燒得他胸口都疼痛了。

但是,他該相信威廉嗎?這會不會是一個計謀?會不會國王只是假意放他離開,看他會和誰聯系,跟在他的身後,趁機打入王後的陣營,将罪魁禍首一舉擒獲?畢竟他和威廉到底不是真正的兄弟,以前他們的關系也沒有多好,那個時候,威廉對他來說不過是衆多私生子弟弟妹妹中的一個,不過天分好一些,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請你相信我!”威廉有些急躁的說,他看得出愛德華眼中的猶豫,“你的母親已經放棄你了,阿布洛斯家族現在扶持的是陛下的堂兄。沒有人會來救你,陛下知道這一點,他不會通過假意放走你來潛入阿布洛斯家族的陣營。”

威廉臉上的表情很真誠,看起來不像是作假。愛德華望着他的臉,心中漸漸的平靜了下來。就算這是一個圈套又如何呢?不鑽進去的話,明天毫無疑問會被吊死在黑塔下,鑽進去的話,說不定能夠活下來。愛德華這樣想着,對上威廉的視線,點了點頭,輕聲道:“謝謝你。”

威廉深深的望着愛德華的眼睛,表情沉重,最後漸漸的露出一個悲傷的微笑:“奧爾貢拉在上,我真舍不得你……我寧可你是我的親哥哥,寧可你還是王儲,只要你還在我的面前,讓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知道你幸福平安……”

“說什麽傻話呢。”愛德華忍不住也紅了眼睛,“你是名至實歸的王儲,是将來的國王,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我不在乎這些!”威廉的聲音猛然提高,整個人顯得更加激動了,“我才不在乎什麽王位,我只在乎你!我……”

這句話戛然而止,威廉嘴唇顫抖,目光哀戚,他的手順着愛德華的肩頭,沿着脖子緩緩向上,最後扶住愛德華的後頸,大拇指輕輕的劃過他的面頰。

愛德華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來氣,威廉的眼神裏有一種他看不懂的炙熱而沉重的東西,仿佛一塊兒燒紅的烙鐵,重重的滾進自己的胸腔。他狼狽的垂下頭,轉開自己的視線。

威廉最後還是沒有完成那句沒說完的話,只是緊緊的抱住愛德華,半晌後才在他的額上輕輕的印下一個吻,低聲說道:“你要照顧好你自己,等你安穩下來了,我再和你聯系。好好保重。”

他松開愛德華,又摸了摸他的臉,動作溫柔小心,“我會接你回來的,”他鄭重的說,“我發誓。”

傍晚天色,将暗未暗,這正是晚飯前做晚課的時間,所有人都會停下手裏的工作,向奧爾貢拉祈禱。愛德華換上神父寬大的黑袍,用兜帽遮住自己的一頭金發和臉,低着頭,跟着獄卒快速的離開了黑塔。獄卒一直将他送到聖安東尼廣場外的大街上。

此時的大街顯得有些空空蕩蕩的,人比平時少了很多,大家都忙着做晚課,即使是路人也在最近的商鋪裏,跟着老板和店員祈禱。愛德華克制着自己不要跑起來,快步的沿着大街向前走,穿過市場,來到聖萊曼大教堂。大教堂外空無一人,愛德華順利的繞到教堂後面的修士生活區,找到大食堂的儲物間。在儲物間臨水的後門,他看到一艘船停靠在那裏,船上的人一看到他,立刻深深鞠躬,低聲道:“愛德華殿下,我們是威廉殿下派來送您出城的人。”

愛德華停在原地,他再一次對是不是該上船産生了懷疑。這一切顯得太過順利,他本來第二天要被絞死在聖安東尼廣場,而現在,他站在伊爾托斯河畔,馬上就能出城逃出生天。

“殿下?”船員小聲的提醒着。愛德華猛地回過神來,咬咬牙,還是上了船。他不知道未來迎接他的是什麽,只是橫豎不過一死,不如拼一把,說不定真的能夠活下去。

如果威廉是真心幫助我的。愛德華躲在船艙中的酒桶裏,聞着醺人的酒香想着。如果他真的幫我活下去,我就用我剩餘的一生在奧爾貢拉面前為他乞求健康、平安、幸福和強大。

又過了一會兒,晚課結束了,小船緩緩的駛進了伊爾托斯河,混進大大小小的船只中,朝着城門駛去。愛德華聽着透過船艙和木桶傳來的水流的聲音,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他聽着船員和城門的看守說話,交了出城的錢,随後駛離了城門,離開了王都。一股名為希望的熱氣吹進了他的心房,他的心髒就像是一只熱氣球,漸漸的膨脹飽滿,從地面緩緩升起。

我活下去了!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抑制不住的紅了眼眶。他閉上眼睛,開始履行他的承諾,為威廉乞求福祉。

小船又行駛了幾十分鐘才停了下來。愛德華終于離開了木桶,踏上了地面。接過威廉為他準備的錢袋、行李和裝滿了各種卷軸口袋,愛德華向船員道了謝,轉身離開了河岸。趁着黑塔的人還沒有發現他已經越獄,他得連夜趕路,走遠一點才行,而明天說不定就會有士兵在王都外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愛德華打開了一個風卷軸,增加了自己的速度。他不敢走在大路上,怕被追兵追上,而是躲在路旁的樹林中,在樹木的遮掩下沿着大路前進。他打算等到走到下一個集市的時候買一匹飛行獸,然後一路向南,穿過邊境去鄰國求生。

夜色漸濃,王都外的森林安靜得心裏發憷,愛德華覺得越來越慌,他趕了好幾個小時的路,已經感到頗為疲憊,但還是跑得越來越快。然後他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帶着粗重的喘息,那是巨型動物奔跑的聲音,而王都外的森林沒有這樣大型的生物,所以只有一個可能,獸人士兵追上來了。愛德華腳步一頓,一個轉身朝着森林內部逃去。

然而,他沒跑幾步,一只一人高的豹子便輕巧的越過他的頭頂,落在他的面前,轉身看着他,眼睛在黑暗中閃着令人膽寒的綠光。

“阿布洛斯的愛德華,我們是黑塔的士兵。”豹子開口說道,“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跟我們回去,要知道,在追逐逃獄犯人的過程中,如果犯人拒不從命,我們有權就地斬殺。你只是一個亞獸人,你打不過我們的,還是跟我們回去吧。”

愛德華絕望的後退了一步,而他的身後已經停了一只黑狼還有一頭白熊。再遠處的大道上,幾雙綠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這邊,這些都是獸人士兵。他看了看身後的伏兵,又看了看眼前的花豹,二話不說,猛地擡起手,聚集起空氣中的水元素形成一條粗長的水鞭,狠狠的向前一揮。

豹子迅速的躲開,鞭子抽打在他身後的樹幹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愛德華不留給他們反擊的時間,向後又用力的抽打了幾鞭,又趁機掏出一份風卷軸給自己加了一次速度,飛快的沖進密林的深處。

士兵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不緊不慢的喊道:“阿布洛斯的愛德華,請你立即投降!”

愛德華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逃不過了,剛才那一鞭不過仗着出其不意。獸人和亞獸人都會魔法,但是亞獸人會使用的絕大部分只是防禦型和治療型的魔法,只有獸人才能夠使用攻擊型的,如果這些士兵願意的話,他們可以在一秒以內将他拿下,現在他們慢悠悠的跟着他,不過是在做最後的警告。

但是愛德華不想束手就擒,第二天中午吊死在聖安東尼廣場和現在死在樹林裏沒有什麽兩樣,思來想去,還不如死在這裏,這樣他就不必像個小醜一樣,用自己的死亡給王都的民衆逗樂,他已經快沒命了,他不想還沒有尊嚴。

“阿布洛斯的愛德華!”黑狼略顯兇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緊跟着他就竄到了愛德華的面前擋住了他的路,“停下!”

愛德華從口袋裏掏出幾個爆破卷軸,看也不看,抽了捆卷軸的繩子就朝前扔了過去。卷抽從被打開到爆炸有幾秒的延遲,黑狼龇着牙,一巴掌飛快的拍開卷軸,吼道:“夠了,你……”

一份卷軸撞在一旁的樹幹上,接着又彈回來,落在了愛德華的腳邊,猛然爆炸。

那一瞬間,看着獸人士兵臉上驚恐的表情,愛德華突然松了口氣。就這樣結束吧。他告訴自己,然後他想到了威廉。如果我沒有去地獄的話,我親愛的弟弟,我會奧爾貢拉的國度日夜為你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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