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舌飼(十六)

“媽媽,你說風吹起窗簾,它像不像一只白鴿?”她伸手抓住窗簾吹起的一角,把它蒙到了頭上,在白色窗簾搭造的舞臺上旋轉着。

“像鴿子,能飛到天上去的鴿子。”

房間門被叩響了,外面傳來了媽媽的聲音:“乖,出門吃飯了。”

她光着腳在地板上跑來跑去,許久沒有清潔過的地板留下了一串一串的腳印,門外的敲門聲越來越急,媽媽的語氣已經帶上了一絲可以察覺出的焦慮:“你在幹什麽?我把飯做好了,你快點來吃!”

“媽媽!鴿子被雨打濕落到地上了。”

她把門打開,抱着門把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拉着母親的袖子,把鼻涕和眼淚全部擦到上面,來來回回語無倫次地重複着那一句“鴿子被打濕,落到了地上了。”

媽媽有些手足無措地拍了拍她的背,把袖子從她手裏扯了出來,嘴裏敷衍着:“沒事沒事啊,鴿子一會就會飛起來了,先把飯吃了,乖啊,先把飯吃了。”

說完就把她抱到椅子上,按好人後把飯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喂到一半後給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把唯一一扇紗窗也鎖上,又檢查了一遍房間裏的物品,确認了沒有鋒利物品後,把門反鎖好走了出去。

接受完喂食的她擡起頭,昏癡的眼神瞬間變得清醒無比,偏頭看了一下窗邊,風被阻隔到了玻璃窗外,窗簾像上吊的死屍一樣安靜地垂挂在那裏。

“賤人。”她小聲地吐出這兩個字眼,慢慢地摸到了床邊,從床墊的夾層裏找出了自己的手機,歪着頭想了想,在備忘錄裏寫起了今天的日記:11月3號,天氣沒有放晴,屋外吹起了大風,我看見窗邊的小鴿子順着風飛了起來,好像要飛到海角天涯,然後風停了,陰天砸下了大雨,我和鴿子一起落到了地上,籠子又被關上,下一場風會在雨停的時候到來嗎?

好久沒有去學校,腦袋裏似乎也想不出什麽東西,她就這樣随便寫了幾行,把手機随手甩到了一邊,抱着枕頭歪頭看向窗外。

雨點果然很快就落了下來,在玻璃窗上聚成一股一股的小水流,順着窗戶慢慢流了下來。

媽媽牽着另一個人回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下雨天。

繼父站在玄關,有些讨好地望着她笑,兩手提滿了送給她的禮物,媽媽在背後擰了她一把,壓低了聲音說:“快叫爸爸啊,你傻站在這裏幹什麽?”

于是她就那樣綻放出一個無比乖巧的笑容,對着這位繼父甜甜地叫道:“爸爸好!”

擺弄着繼父送給她的洋娃娃,她把娃娃的手扯掉又重新安了上去,老師在課堂上教過她怎麽寫爸爸和媽媽,更早之前,她也知道了這兩個詞語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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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你喊着爸爸的人可以不是你的爸爸,你喊着媽媽的人,在某一種程度上也可以不是你媽媽呀。

日子也就這樣過着,和其他的家庭沒有多大區別,唯一讓她有些不習慣的是,其他同學在知道她是重組家庭孩子時那種憐憫的眼神,還有媽媽每天在自己耳朵邊念叨着要再生一個弟弟。

這些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還是會像原先一樣上課吃飯睡覺,父親死去也好,母親要再生一個孩子也好,其他生命的流逝和産生,她好像一直都是個旁觀的局外人而已。

不過生命的變化還是切切實實地反映在了自己身上。

她的個子一下子竄得很高,像雨後拔節的竹筍,聲音開始變得尖細起來,會漸漸開始用胸衣來抵禦來自同齡男生那種好奇探索的目光。

初中的同桌經常拉着她的手玩很久,用了很多詞語來稱贊她這一雙手,在周圍女生或羨慕或嫉妒的眼光中,露出一個沒有破綻的微笑,再默默把手抽回去。

她走路也變得輕快起來,像是要突破地心引力的作用,就這樣飛到天上,她拿手遮住過于刺眼的陽光,半眯着眼睛看廣場上飛來飛去的白鴿。

這些擁有翅膀,能夠在天上翺翔的小生命一直很讨她的喜歡,好像視線随着那些鴿子一起走,她的靈魂也能逃出這個污濁、吵鬧、肮髒的牢籠。

就因為這樣,她總是會在放學後拖到很晚才回家。鑰匙轉動門鎖,夏季傍晚的熱氣在她襯衫和皮膚之間悶出了一層細細的汗水,黏膩的觸感讓她很不舒服,打開門卻沒有在家裏看到一個人。

試探性喊了幾聲,确認沒有人之後,她便把書包放下,從衣櫃裏拿了換洗衣服,走進浴室打開花灑開始沖澡。

陰暗的浴室裏只有水濺到地板上的聲音。

還有,男人自慰時粗重的喘息聲。

她驚惶地望浴室門那邊看了一眼,在她毫無察覺之中,浴室門被人打開了一個小縫,那雙渾濁的眼睛,用着赤裸裸毫不掩飾的眼神盯着她。

她尖叫一聲,把手邊的鏡子往男人的臉上丢去。

玻璃摔到地上,碎成了水裏倒映的月色。

“你不敢對你媽媽講的對吧,乖女兒。還有,你的手真好看。”

到了晚飯的時候,繼父就對着她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媽媽把湯端到桌子上,狐疑地問道:“你臉上的口子是怎麽搞的?”

“哦,不小心在路上摔的。”

“摔的?”媽媽帶着直覺酸了一句,“怕是不知道被哪裏的野貓抓的哦。”

她“啪”的一聲把筷子放下,勉強擠出了在大人面前常擺出的那副乖乖女笑容:“媽媽,最近學習有點忙,我想住到學校宿舍裏。”

收拾好東西搬到宿舍裏那一刻,她心裏終于松了一口氣,雖然很讨厭和一群人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但是比和豬狗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好多了。

換了一個環境對她來說影響并沒有多大,稍微調整了一下,她就能按照原來的方式生活下去。

放假的時候,她絕對不會跟繼父待在同一個屋檐下,只要媽媽一出門,她也絕對會收拾了東西跑到其他地方去。

媽媽曾經私下把她拉到一邊問道:“你最近為什麽總是躲着你爸爸的樣子?”

早已爛熟于心的托辭很流暢地吐了出來:“沒有啊,我只是忙着學習,爸爸在的時候不太方便而已。”

她的媽媽尚有些懷疑,再次告誡道:“不管怎麽說,他是你爸爸,你一定要尊重他,明白嗎?”

她愣了一下,只得微笑道:“好啊。”

但是她還是不能成為白鴿了。

繼父帶着酒氣摸進自己房間的時候,媽媽的鼾聲透過牆壁傳到了自己耳朵裏,她有些恍惚地想着,要是長出翅膀就好了,我就可以飛到天上。

她把爛醉如豬的繼父丢在房間,摸索進隔壁房間裏,看着同樣尚在睡夢中的母親,邪火一下子從心底裏蹿起,她一耳光抽到了母親臉上。

被疼痛激醒的母親尚有些迷糊,睜着眼睛暈暈乎乎地問道:“你站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不去睡覺?你爸爸呢?”

她光腳站在地板上,月光在她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黑影,她伸手指了指隔壁房間。

母親的尖叫和繼父被毆打醒的慘叫同時響起。

除去脂粉的修飾,這個給予了她生命的女人臉上滿是溝壑,淚水順着這些溝溝道道流到她的臉上,她有些嫌惡地抹幹淨了這些水。

媽媽顫抖着手往繼父臉上砸去,嘴裏滿是惡毒的咒罵:“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啊你!”

繼父似乎剛從醉酒中醒來,那些陰暗的龌龊的小心思在酒精的刺激下在今夜成為了既定的現實。很顯然,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來承受這一切的後果,垂着頭整個人傻在了當場。

“離婚,我要和你離婚。”媽媽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做下了她這輩子最正确的決定。

她牽了牽媽媽的袖子,指着那個男人說:“去報警,我要讓他坐牢,我要讓所有人都參觀他的面孔,我要讓他身敗名裂。”

母親楞了一下,似乎沒預料到平時軟糯的女兒這一刻反應會如此的激烈,連忙跪下來拍着她的背安撫道:“沒事的乖啊,我明天就給你請假,我們回老家的房子裏去啊。”

她拍開母親讨好的手,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母親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有些難堪地把臉轉到一邊。

“我很丢臉嗎?”

母親讨好地湊上來吻了吻她的臉,溫柔地勸道:“媽媽是為了你好,你太小了。”

月光隐在了雲層中,她有些絕望地想着,我不能成為白鴿了,我是一只飛蛾啊,一只肮髒的、短命的、活該被人厭棄,然後投進火裏死掉的飛蛾啊。

母親最終還是帶着她回到了老家的舊房子裏,只是向那個男人索要了一大筆賠償費。

在老房子昏暗的光線中,母親從櫃子裏翻出那些皺巴巴帶着黴味的舊衣服,把她和自己塞進這些裹屍布之中,開始躲避着外面的陽光。

在事後她還問過母親一次:“為什麽不去告他?”

房間另一邊正在疊衣服的母親的手一頓,摸了摸她的臉,“因為你是個女孩子,你還小,這些說出去會毀掉你的,可你還有很長的人生。”

是夜,她媽媽在浴室發現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兒,尖叫着把她送往醫院。

之後,她媽媽就把她鎖在閣樓上的房間裏,奪走了她身邊一切尖銳的東西,鎖上了窗戶,一日三餐都給她進行灌食,這樣維持着女兒的生命。

百無聊賴之中,她只有打開了這部款式已經有些過時的手機,看到了那條新聞,想到了自己,把腦袋裏的想法全部打了上去。

這是她媽媽告訴她的呀。

為什麽施暴者的人生沒有被毀掉,作為被害者的我,卻被鎖在這裏,貼上了差不多被毀掉的标簽呢?

你們這些人,能用自己靈巧的舌頭,來回答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包袱抖幹淨了,水厄和舌飼這兩章都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一個是傳統的複仇故事,另一個則有一種傳染的意味在裏面,惡意像病毒一樣擴散,加害者原本也是被害者。每個人都有惡,每個人都不無辜,每個人都拿着命運給他們的劇本像傀儡一樣舞蹈。我原本就不打算講一個單純的戀愛故事,會有很多陰暗的角落被我放到臺面上來講,沈越和吳梓在書中更像是讀者的觀影眼鏡,大家借用着他們的視角來見證故事的發展。接下來我會把筆墨更多放到社會邊緣群體上來,大家能點擊進來看一下,我就很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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