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兵以詐立,你在扯屁

我們像車轱辘一樣承載着不斷向前的使命,挺着一管陽具,躁動着一顆心。

一、兵以詐立,你在扯屁

“人和畜牲差在哪兒?其實哪兒也不差,都是饑食渴飲,你死我亡——诶?你要不要來根煙?”

三月初,霧霾天,柏油地。

氣溫驟低于前些日子,這天兒多飄了一蓑牛毛雨,多吹了一口打頭風,整座城市顯得灰頭土臉,眉目不清。副駕駛座上的男人是個坐不住的客,四十歲不到的樣子,市井細民的打扮,唧唧歪歪自來熟,上車之後時不時要把頭湊過來跟我瞎聊。這會兒他遞上一包玉溪,我從打開的煙盒裏抽了一根,說了聲,謝謝。

“學美術的在設計公司被操到死,學表演的最後都去坐了臺,幾十年改革開放沒出幾個真正的藝術家,為什麽?因為這社會發展得太摧枯拉朽,人卻還是那個熬不住餓的人,一餐不食就難受,三天不食立馬英雄氣短……”

“氣短沒關系,那話兒不能短。”煙叼嘴裏,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着了。

平時載客我不夾生,不拿勁,尤愛口無遮攔開黃腔,但今天沒太大心思發揮。路線比我預計的要長,我心想就不該橫穿整座城市送他去機場,車錢才給一百五,如果拉不到回程的客人,去了這趟遠途的油錢,根本沒掙頭。

車是在車市上淘的二手,白色的雪佛蘭景程,跑了7萬多公裏,但保養得還湊合。為它我磨蛻了幾層嘴皮子,最後以三萬不到的價格拿下,險些把原車主的嘴給氣歪。

我駕照拿得早,幾包中華就搞定了駕校師傅,但決定買車還是三個月前,一來是圖出行方便,二來是想載客營運。

其實就是開黑車,我跑得不算勤,運氣好的時候,一個月也能入囊四五千。

目的地是市東國際機場,雪佛蘭停在紅燈前,再過兩條街口,就該到了。

“就比如說你吧,你明知道開黑車犯法,為什麽還要這麽幹?”

我吐出一口煙霧,漫不經心回答他:“不就是你剛才說的嗎,我要吃飯啊。”

“一看你就沒讀過書,年輕人還是要多讀讀書,多一張證書多一塊敲門磚,多一張文憑多一條謀生路……”

“我也想啊,從小就吃了沒文化的苦——我日你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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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紅色的奇瑞突然從後頭蹿上來,猛地打了個拐,要不是我反應快,他的車屁股一準擦爛我的車頭。

又打一把方向盤回到道上,我把車窗搖下來,把頭伸進雨裏,沖那車連珠炮似的大罵:“你丫瞎撞什麽?!撞死了沒人管你兒子少教所管,沒人養你老娘她得給你上墳,撞個半癱不死你一勃起就得往外崩屎,你老婆濕着褲裆還得來敲我家房門!”

奇瑞上的人估摸不肯吃虧,當即搖下車窗罵回來:“你媽個傻逼!”

“哎對了,‘傻逼’就是說你媽。”逆風香百裏,罵人更得迎頭痛擊,對方這一回嘴徹底把我點着了,“你媽蚌老肉松,好賴不分,不管出也不管進,只管咬着隔壁老王的牙簽棍兒,卻沒在生你這畜生的時候一個使勁夾死你——哎呀,你媽個‘傻逼’!大傻逼!”

奇瑞車不吱聲了,我把手裏的煙頭扔出去,重新把住方向盤。

“你這人瞧着人模狗樣……這嘴也太髒了。”身旁的男人露出吃驚的表情,似乎被我吓着了。

“嘴髒,心幹淨。再說,這不是良藥苦口麽。主要是教育他,生死時速,人命關天呢。”笑笑,我這人沒別的優點,也就天生嘴賤,還挺過瘾的。

“喲!這不是顧遙嗎?你偶像?”他從座位上騰起屁股,伸手拽了一把擋風玻璃前的挂飾。

別人都在車前挂什麽辟邪木、平安符,唯獨我挂了一只頗顯精巧的相框。相框裏有張合影,我和大明星顧遙的合影。

兩個男人看來十分親密,臉貼着臉,笑得唇紅齒白天造地設。

“不是偶像,是熟人。”似怕那人奪了我的相片,我從方向盤上騰出一只手把亂晃的相框穩住,半真不假地說,“他還請我拍過戲呢,就那部《大明長歌》,就那個最後刺死太子的小脔寵常月,可我嫌劇本沒勁,沒接。”

《大明長歌》是兩年前上映的片子,飾演常月的是個畢業于舞蹈學校的新人,就靠這麽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一炮而紅,從此星運亨通,票子賺到手軟。

男人“嗤”得笑了一聲,擺明不信。

“不信?我手機裏還存着他經濟人的號碼呢,是顧遙親手給我輸進去的。”

“喲喂,還親手,你他媽也太能扯了!”他又湊近了去看那相片,呼出一口馊哄哄的氣,笑出一嘴被煙熏黃了的牙,“我最多就從這照片上看出一件事兒——你挺上鏡的,不輸大明星。”

我被這人的反應搞得很洩氣,閉了嘴,專心開車。

雨聲喧街,雨勢不減,放眼望去人稀車少。唯有一些女孩子,年輕鮮嫩得像初春新透芽的枝桠兒,齊刷刷地穿着一款自印的粉色T恤,捧着花,拉着橫幅,嘻嘻哈哈小跑一路,噼噼啪啪踩出一串水花。

她們胸前印着一個男人的照片,我沒看清,只看見她們背後印着一句表達愛意的英文,而傾訴愛意的那個名字是Lee。

看樣子都是粉絲,來給哪個大明星接機呢。

又堵一個紅燈,機場總算到了。

男人沒給錢就下了車,我只得跟他一起下去。他掏了掏胸前口袋,掏出一本證件似的東西,伸長胳膊,讓那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窺一斑而見全豹,證件顯示他是市交通局的人。

“把駕駛證拿出來!”這人瞪亮了一雙銅鈴眼,完全變了臉。

膽兒再肥的人也得被唬住,我大氣兒不敢喘,乖乖掏出駕駛證交了上去。最近正嚴打,黑車司機大多不敢輕易接生客,就怕被來這麽一下“微服私訪”,治安拘留跑不了,還得交幾萬罰款。

“你叫……袁駱冰?”

打開駕駛本兒,這人一字一頓念出我的名字,見我點頭,便又拿着本子重重拍了拍我的臉,跟老子教育兒子似的教育我,“趁年輕就多讀點書,幹什麽不好,非幹違法的事兒。”

“哥,哥哎!您饒我一回……”我反應奇快,說話同時還屈膝下跪,發出噗通一聲脆響。

“家裏太困難,要不困難我也不能違法呀!我媽死得早,我爸又病重,兩天就得用一針藥,那藥一針就得好幾百塊錢……”使勁擠了擠眼睛,成功擠出幾滴淚,我越哭越入戲,一把抱住他的腿,“哥哎,哥,我真不能進去……我爸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離了我一天都活不了……”

“得得得,別動手動腳的!窮山惡水出刁民,遇見你們這樣的人最沒法子。”男人看似繞過了我,往我面前的地上扔了一張五十塊,然後說,以後得長點眼力見,我坐你們這種車就沒給過五十以上的。

我突然有點懷疑,這人跟我扯了一路淡,根本存心涮我,此刻兇相畢露半真半假,只為少付一百塊車錢。

日他八輩兒祖宗,一百塊都不給我。

低頭去撿那張揉皺了的人民幣,一灘泥水裏映出一張長眉細眼的年輕臉孔——我看他一晌,覺出這眉目裏深藏多年的憤、怨與苦,一經醞釀就洶湧欲出。然而這種陌生的情緒爆發未遂,他自己咂摸過來,拂一把面上疲憊,又把慣常的嬉皮笑臉找了回來。

我才擡起頭,對着那人大聲地喊:“謝謝親哥!”

男人總算露出一臉“算你識相”的笑容,走之前還不忘跟我說,大明星顧遙還找你拍戲?你扯的屁我一個字都不信!

雨毫無征兆地大了,打在地上劈啪作響,好比鑼齊鳴,鴉亂飛。我從地上爬起來,攥緊手裏的五十塊錢,渾身濕透地回到車裏。

透過垂在眼前的濕發,一眼不眨地望着那張合影。

我這輩子扯過無數個屁,可今天還真沒有。

我認識顧遙,還不止一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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