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叫你爸爸(上)
被押進拘留所後,我一下子清醒了,先前橫刀立馬的那種慷慨在瞬間淡退。為了接受檢查,我被脫得精光,沒輪到我的時候,我就蹲在地上。我掌心向內,搓了搓自己的臉,強打起精神往前頭看——在我眼前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同志,看似跟我差不多年紀,我打量完他的五官又打量他的身板,喊他:“警察叔叔。”
“別叫叔叔,誰是你叔叔呢?”小同志擡起眼,怒狠狠地訓斥我。
“打小受着教育呢,見到穿制服的那就是叔叔。”我想湊上前套近乎,被小同志一呵斥,又縮回去蹲在了地上。我眼巴巴地擡臉看他,盡量表現得純良無害,“警察叔叔,能放我出去嗎?事出有因,我也沒真想殺人吶……”
“想殺人?想殺人你現在還能安安穩穩坐在這兒?!”小同志命令我站起來,開始檢查我的身體,把我左左右右地撥轉了幾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屁股,“拘留十天、罰款五百已經是輕的了,你老實點,別再整什麽幺蛾子。”
“所以說,我這不沒殺人嘛,我就是……就是……”再糙再厚的臉皮也扛不住這麽有違自尊的事兒。頭還疼,舌頭也還不利索,結巴半天,沒把後話說完。
順利通過檢查,小同志貌似善解人意,替我補上一句:“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也差不多了,再加上我不是喝大了嘛,武松醉打蔣門神,林沖醉酒遭擒上梁山,都是英雄漢栽在了酒缸裏,其實這樣的人心眼兒鐵定不壞……”
“你話怎麽那麽多?喝多了就能把刀子架在別人脖子上?那我還想喝幾杯,跟我所長幹一架呢!”
“可也不是我先挑的事兒啊,那人也揍我了啊,您看,您看看,我這難道不能算是正當防衛嗎?”我不死心,指了指臉頰上的烏青,妄圖博取對方同情,“瞧我已經被揍得那麽慘的份兒上,您就法外施恩,放我一馬吧。”
“你這人有點法律常識沒有啊?放不放你是我能決定的嗎?你給我老老實實待着,時間到了自然就放你出去了!”小同志急了,把一張嫩生生的臉板得又冷又硬,又拔高了嗓門呵斥我,“我告訴你,別盡耍小聰明,你那是聰明嗎,你那是蔥花兒!”
這人挺有意思的,我被逗樂了。
算了,不争不辨,也就十天,既來之則安之吧。
我最後向這位小同志提了個要求,能不能讓我給家裏打個電話。思來想去發現自己做人還挺失敗的,居然也沒什麽特能為自己兩肋插刀的朋友,不得已只得給藝術中心的姑娘們打個電話,我說,你們也別來看我,要是排練之餘還有時間,替我回家看看我爸,成嗎?
心漸漸平靜了,時間過得倒也快,每天有饅頭、小米粥、一疊蔬菜、一碗湯,常有人抱怨這些東西拿來喂豬,豬都得絕食而死。晚上能看一個小時電視,多半就是新聞聯播,其餘的時候還得做點清掃工作。拘留所裏沒有大奸大惡之徒,基本也就是幹點雞鳴狗盜的營生夥計。我們當中最有趣的人叫老K,因為嫖娼被抓了十幾回,跟這兒的熟客一樣。
老K生得濃眉大眼還算英俊,可偏偏神态、舉止都與猥瑣緊密挂鈎。他黃話連篇,尤其喜歡講他的情史,其實就是嫖娼被抓的那些經歷,這是拘留所內比吃飯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一衆渴望女人的男人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包括我這個基佬在內。
老K有句口頭禪,婦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我為不斷追求此物,雖九死其猶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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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李漁說的。但我沒有揭穿他。老K說這話的時候我們都很羨慕,我們覺得他是有大愛的人。
至少我就沒有。在這方面我心量不足,我雖也願意“九死猶未悔”,但只想為了一個人。
那天輪到我掃廁所,我看見兩只蜘蛛在牆角纏綿,看見一只壁虎斷尾逃生,還看見便池上方用筆寫着一首歌詠愛情的小詩,念書那會兒讀過紀伯倫也讀過席慕蓉,但紀詩過于朦胧,席詩入口即酸,都不如這首詩表達得這麽直接了當。
你濕了,濕于我的熱吻
我丢了,丢于你的花盤
我帶着億萬之一的希望向前飛奔,
共一場高潮很近,共一場生死太遠
便池裏尿液積垢頗厚,泛着惡心的黃,但這首詩令我心潮澎湃心緒高飛,我從這些不雅乃至龌龊更至淫亵的詞句裏讀出了一分純淨,兩寸缱绻,并為之引發了千尺相思,萬丈深情。想了想,身邊也沒有筆,我便用指尖在牆上輕輕劃出了三個字母——
一個名字。
這個名字仿佛羲之再生留下的真跡,在斑駁破損的牆面上閃閃發光。我将它囊在眼裏,心裏,如同囊螢,以期排遣這木板床上悶熱漆黑的夜晚。
沒想到我在拘留所裏待到第四天,那位小同志帶着那張嫩生生的臉來叫我出去,他說我表現好,上頭準我請假離所。
我納悶:我也沒咋表現啊,居然這麽快就能出去了?
辦理完手續,我就在小同志的引領下,走出了拘留所。
我第一眼看見了六月雨,細細綿綿瞧不真切,從天上落到地上,咿咿晤晤地留下些聲響。
我第二眼看見了黎翹。他打着傘,站在街對面。
估計是Skylar告訴了吉良,吉良又捅到了黎翹那兒。
我冒雨走到黎翹跟前,剛剛開口喊他一聲“爺”,“啪”地兩耳生風,一個耳光扇在了我的臉上。黎翹面無表情,也沒使多大力道,但這滋味不好受,我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可頭剛低下去,迎面又來一記耳光。
我一聲不吭任他給了我四五個巴掌,然後黎翹的手腕一抖,他用傘遮在我的身後,擋住了街上行人的視線。他的手指輕輕摸過我被打的那邊臉,又轉而捏住我的下巴,将我向他拉近——
冰涼的手指托住我柔軟的喉骨,黎翹壓低了臉,吻我。
他舌頭鑽進我嘴裏的時候,仿佛鎖舌回到了鎖眼裏,我貪婪又滿足地回吻黎翹,一切都對了。
回程是吉良開車。吉良駕駛風格比我穩妥,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向前,雨這個時候大了些,街上行人寥寥。
“Lee,這事兒不該你親自出面,要被記者知道了,又不定惹出什麽大風波呢。”
“我的人我自己教育。”黎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看我,目光微微瞥向窗外,留下小半個輪廓俊美的側臉,“別說這點事情,就是真殺了人——”他突然轉臉看我,“你會殺人嗎?”
實在摸不準這位爺的心思,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眼神看得發蒙,愣了半晌才搖頭。
黎翹伸出手來兜我一記腦瓢兒,老重一下,打完以後就仰躺下去,露出一臉倦容。
“還有,你這突然走了,劇組沒了男一號,張導那兒還不知情吧?”
“晚些時候我給他打個電話——不要,還是你給他打吧。”
“好。”停頓一下,吉良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跟黎翹異口同聲:“回家。”
吉良笑出一聲:“回誰的家。”
我跟黎翹又是同時:“我的。”
那雙煙灰色的眼睛冷冰冰地掃過來,我被這人盯得發憷,但仍據理力争:“我多少天沒見着我老子了,我得回去看看,別已經死在家裏了。”
“這你放心,Lee已經讓我安排好了。”吉良告訴我說,“你爸這會兒不在家,他在老幹部療養院‘維修保養’呢,一般人想進都進不去的地方,你就放心吧。”
話到這份上好像也沒争執的必要了,可我還得争一争:“可是……”
“再啰嗦馬上把你送回拘留所。”黎翹冷下臉來恐吓我,我徹底閉嘴了。
一路無話,抵達別墅後我跟着黎翹下了車,但沒跟着他進屋。我趴在車窗口,向駕駛座上的吉良道謝:“謝謝你啊哥,我爸這陣子可能得麻煩你了——哎喲喂!”
我嚎起來,因為黎翹返回來,自我身後一把伸手擰住我的耳朵,沒輕沒重地就把我往屋子裏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