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挂,不茍,不羁(下)

爺嫌我不夠體面。

這次我是代替吉良去的,這意味着我會以新助理的身份暴露在媒體的相機前。我特意去借了頂好的襯衣和領帶,把自己打扮得跟新鮮水靈的伴郎似的。

結果自個兒一身不倫不類嘻哈裝扮的黎天王居然嫌我不夠體面。

“你這是要去村裏迎親嗎?”黎翹睨着眼睛,一臉嫌惡地命令我,“脫了!”

“您都快四十的人了,做一宿愛得歇三天,這樣扮嫩也不合适吧……”關系确定以後,我膽兒就肥了,愈來愈敢嘲諷,敢頂撞,敢叫板。

吉良在我倆身後笑出聲音。

“不脫就不脫吧。”黎翹似乎想表現得大度,輕咳一聲,起身往外走。可他經過我身邊時明顯沉下臉,低聲恐吓我,床上收拾你。

當我怕他?盡管放鳥過來。

随黎翹去青海湖前,我先跟着吉良去探望了我爸。醫院的硬件、軟件皆是國內首屈一指,尤其是老幹部病房,常有明星出入。我聽吉良說,我爸在這裏受的照顧很好,因為黎翹親自安排,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他是哪裏退休的領導。

醫生跟我打招呼,說我爸入院時是輕微腦挫傷,現在身體情況已逐步好轉,精神狀況也不錯,只是因為以前腦中風過,本就有後遺症引起的癡呆症,這回受傷引得舊症複發,目前還在接受藥物治療。

我的心咯噔一下,忙問,怎麽個情況?

醫生見我急了,寬慰我說,不嚴重,就是口角有點歪斜,還有,不記事。

旁人的話再聽不見,一心只想趕緊看看我的老子。推門進去,一個特年輕漂亮的護士剛剛喂我爸吃完藥,另一個則在切水果裝盤,她們見我進來,沖我如雨後梨花般嬌羞一笑,便起身讓出了位置。我坐在被一個姑娘坐熱的地方望着我爸,細細盯着他瞧了好一會兒,發仍是白的,臉仍是黑的,眉間眼角的褶子沒多沒少,除了嘴角确實歪了,精神頭還不錯。

嘴歪了又怎樣,看着就像對誰都笑,照帥不誤。

我把護士已經切好裝盤的水果端手裏,用小叉子取了準備喂我爸吃,已經伸出去的手驟然一停,問他:“袁國超,你答上來才有的吃,你先說說,我是誰?”

我爸怒瞪我一眼:“你反了天了,你不是我兒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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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裏暗自籲出一口氣,還好,沒癡沒傻,還認得我。

“那小離呢?小離是誰?”我想起來我久沒聯系上那丫頭了,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不就是住咱們隔壁、跟着你老師跳舞的丫頭嘛。你當你爸是傻的?!”

“不傻不傻,你誰啊,誰有你伶俐啊!”我爸中氣挺足的,看來确實沒大事兒。我剛想把叉上的水果遞上去,想想又不放心,決定再試一句,“那你再說說,你是誰?”

“你個小兔崽子沒完了?我是你老子!”我爸被我這些明顯低智的問題惹毛了,沖我連着砸來幾拳頭,把滿臉的褶子擰得更緊一些,嘴也更歪了。

“媽的!袁國超你個老兔崽子,你也就窩裏橫,有種外頭人欺負你的時候別慫啊。”

我爸擺着老子的譜,但我心裏特別高興。然後他總算收了拳頭,一把奪過我端手裏的果盆,他不愛吃裏頭的奇異果和油桃,勉強愛吃西瓜,但他跟我說,其實還是最想吃鹵水肘子。

我看他思路清爽,心裏更高興,想着我晚上還得跟黎翹搭飛機去西寧,于是就戀戀不舍地跟他道別了,老實說我倆相依為命這麽些年,我兩條腿幾乎沒邁出過老北京,就是放不下他,也知道他放不下我。別人家是“父兮生,母兮鞠”,我家的老袁是既當爹又當媽,即便都尚有進步餘地,但也不易啊。

我說,袁國超,我先走了啊,我要出一趟遠門。你得照顧好自己啊,吃的用的咱不缺,但你現在人在療養院,該忌口的時候就聽醫生的。

“早走早好,你以為你不礙眼!”我爸頭也不擡,揮手就把我往外頭趕,“趕緊回家收拾東西吧,西班牙遠着呢。”

“還有,別看人家護士漂亮就起色心,耍流氓——”我不放心地繼續叮囑,突然反應過來,我什麽時候跟他說過我要去西班牙了?!

“你老師出錢讓你出國學跳舞你就去,你爸是那種貪人便宜的人嗎?!等把咱家房子賣了就把錢還給你的老師,你都快二十二歲的人了,還離不開家嗎?!我去跟我們單位鬧去!陪領導喝酒喝出的毛病不算工傷嗎,我馬上要沒房子住了,沒法子活了,他們能見死不救嗎?!你只管放心學你的,跳你的……”

“鬧什麽……”紅色的瓜汁兒與透明的口涎從那歪着的嘴角淌下來,我爸也毫無察覺。我取了紙巾替他擦了擦,忽感鼻子一陣酸,半晌才忍住,“你不是……你不是最要臉要皮的麽……”

“你以為你老師來找你的事兒我不知道?你爸雖然身體不好,但腦子不至于糊塗,我的事情廠裏會安排的,就算安排不了,随便到哪兒租間一室戶,總能對付的……”

“還說自己不糊塗?你糊塗啊,糊塗大發了——”我戛然收聲,不敢再說,不敢再想了,怕自己會在這樣好的日子裏矯情地流淚。

他這下又錯位了好多年,脾氣倒是不變,聽不得我說他糊塗,直接把我從病房裏轟出了去。

大概是不想破壞我們爺倆的天倫之樂,我看見站在門外等我的黎翹。我的腦子早就一片空,只愣愣跟他說,我哪兒也不想去了。

“又鬧什麽?”黎翹擡手作出要抽我的樣子,我趕緊閉上眼睛,豎起兩條小臂護着自己——結果他的手掌沒落到我的頭上,我整個人倒被他拉進了懷裏。

“就抱你五分鐘。”黎翹的唇貼着我的耳邊,聲音溫柔遙遠得像來自天邊,“醫院裏人來人往,久了會被人看到。”

靜靜由他抱了五分鐘,待他放開手,我就變乖了,我的胸腔被一種會要命的幸福感充盈,不禁意猶未盡地問:“然後呢?”

黎翹微眯了眼睛看我,忽然又伸手兜了我一記腦瓢兒——轉折太快,這下我始料未及,根本沒來得及躲。然後他便拽住了我的領帶,跟溜一條不情願出門的狗似的,硬生生把我拽走了。

這是一個萬物怒號的夏天,老北京城裏的花都開瘋了,青海湖也不消停。天上的白雲一股腦地往一處傾斜,讓你覺得這片藍天就是個陡坡。青海湖美,美在恬然,美在無争,美在你自以為自己的期待已經飽和了,它還能亮出尖牙給出驚喜。不像在北京,你在朝陽區走一走,多的是背影是仙正面是鬼的姑娘,一回頭就吓你一跟頭。這裏的姑娘遠看美近看更美,這裏的山遠看是連綿土丘近看才知其巍峨萬丈。

風吹草低,我們看着牛羊,牛羊看着我們。

黎翹在劇組給他安排的酒店附近另找了一家酒店,用來安置我這個所謂的“新助理”。他每天收工以後就會讓我先回自己的酒店,然後趁夜黑風高旁人不備,再悄悄從他的酒店出發來我這兒,頗有點金屋藏嬌的意思。出發前我曾幻想過不少香豔的情景在異鄉上演,但事實上卻無事發生,黎翹拍戲到淩晨兩三點是家常便飯,而早上六點他又得趕去劇組化妝,有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幹脆就不卸那厚重的假發,只抱着我睡上短短三四個小時。

不得不承認,以前我對明星這行有偏見,尤其是年輕一輩,覺得那些人當中也就顧遙能稱得上是演員。我覺得他們驢糞蛋,表面光,一個個明裏瞧着光鮮,實則統統男盜女娼。同樣我對黎翹也有偏見,我一直認為他的戲路不比顧遙寬,他長得太像個洋貨,演古裝橫豎不是那麽回事兒。

攝影棚裏沒有冷氣,女性角色還好,貼的是花钿,抹的是靥黃,戲服雖比現代裝厚重些,不至于要人老命。但男演員就苦透了,動辄幾十斤的铠甲上身,尤其黎翹的角色是個動亦帶咳的病秧子,三伏天裏也得身披紫貂大氅。前陣子沒白咽下那些苦瓜與芹菜,上妝之後,他便兩頰微陷唇色泛青,一生為情所困。

起初黎翹也熱,僅是坐着等戲的時候也汗下如雨,不料入戲以後竟完全好了。我也記得剛接下劇本的時候他沒少抱怨,抱怨同是一家影視公司出品,為什麽顧遙能演年輕時期的魯迅,他卻只能嫖嫖古人,演這種無甚營養、只能靠武指與特效撐場面的片子。

但一旦投入他的工作,投入這個角色,這位爺便一絲不茍得與往常判若兩人。

有一回我伏在他的膝蓋上,一不留神便睡了過去,然而當我一覺睡醒仰臉一看,卻發現黎翹仍一動不動,枯坐出神。

他未卸妝,鬓邊發白,病容憔悴,眉頭淺淺蹙着,薄唇輕輕抿着。我聽見他饒動感情地輕念臺詞: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你……你當真……

言罷,一行淚打落臉頰。

我便伏着不敢動了,唯恐擾了這情深不壽的将軍。

“賤妾不敢奢求将軍念及昔日恩情發兵營救……只不過将軍英雄蓋世人間無匹,萬軍叢中取上将首級易如反掌,而今深入敵營救一個褓中嬰孩,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遠出塞外,孤身闖營,便是‘十去九不回’……”窗外雪似鵝毛,他止不住周身輕顫,連連輕咳,一雙灰色眼眸若隐若現噙有淚光,“你……你當真……”

導演喊“咔”了以後,劇組上下直呼“完美”,唯獨黎翹仍未出戲,他眉頭緊鎖眼眶泛紅,靠十分鐘的沉默之後,我聽見他對導演說,這條有點過了,再來一條。

若在熒幕上看見這樣生離死別的場景,你定會覺得特酸,特矯情,但在現場親眼所見,那種感動無以言表。黎翹演得真好。他一落淚我也想哭,只是我哭不出來。造雪機連着工作了幾個小時,可超過四十攝氏度的攝影棚實在熱得人夠嗆,我身體裏的水分已被完全蒸幹,我流不出淚來,一眨眼就往外掉鹽花。

這天拍攝十分順利,劇組收工得早,劇組裏的藏族群演們與幾位主演共同完成了一場戲,他們高興,喊着,唱着,然後就跳了起來。

青海湖的天比北京的寬,夜似一道幕簾扯下來,天地一色之後便顯得更寬了。

藏人能歌善舞名不虛傳,他們一個個舞姿雄渾又舒展,飄忽又靈動。我被他們的歌聲與舞蹈勾得心癢,不待征得黎翹同意,便加入了那幾位穿着藏袍的青年當中,與他們一同跳舞。他們的舞蹈我沒跳過,但跟着他們的步伐學得很快,學會以後我又技癢,即興添加了一些我自己擅長的動作。

藏族青年本來與我同圍成一個圓,但不知不覺間他們竟變換了隊形,開始以我為中心旋轉。又不一會兒,幾個一直在一旁笑着的藏族女孩也加入到我們當中,她們翩翩甩起長袖,她們以藏語齊聲歌唱。

跟了一個多星期的劇組,這卻是我入青海湖以來最痛快的時候。攝像機對準的地方,黎翹是衆星拱月的絕對主角,我曾在某一刻為自己感到卑怯,但攝像機外,有年輕舞者相佐,有天籁歌聲缭繞,我終于相信我如良金在镕,如好玉在璞,我一點也不遜于這位爺。

“你的新助理舞跳得不錯啊!”我自得其樂同樣耳聽八方,聽見不遠處的副導演誇我。

幾個跳躍旋轉間,我與黎翹四目相視,在小片刻以目光互相肮髒地舔摸啃吮之後,他微笑說,豈止不錯,他是最好的。

藏人同樣好客,我受邀去一位小夥兒那兒喝酒,黎翹本不屑湊這種熱鬧,非被我涎着臉皮拽了過去。

有酒有肉有星光萬鬥,我與那些藏族群演席地而坐,舉杯豪飲之後立馬成了朋友。

黎翹從頭到尾不熱情,但不熱情歸不熱情,他也沒拂袖就走,不吃肉倒喝酒,偶爾插兩句話,也算入鄉随俗。

外頭人聲更寂,一位英俊的藏族青年端起碗來向大夥兒敬酒,他亮開嗓門,以藏語開唱,歌聲如一聲清嘯,起于夜色,又隐于夜色。

“他唱的什麽?”黎翹問。

另一青年将這歌詞解釋給我們聽,說,吃最香的肉,喝最濃的酒,睡最心愛的姑娘。這是人世間最好的事情。

這個時候我正試圖用藏刀割下一塊難纏的肉,而黎翹正欲将杯中的青稞酒一飲而盡,于是我們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

我們沒那麽饑渴,十來天清心寡欲的日子原也過得自在,這下突然饑渴得不得了。狗仔無孔不入,我們不敢以天為蓋地為席地“野戰”解決,只得忍耐着裆裏的脹熱,一路火急火燎地往酒店趕。

我們要去幹這人世間最好的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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