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陳浮在喝一杯咖啡。
這是第二天的早上。
昨天晚上兩個人和平的交談之後,季遲沒有再說其他,連夜離開那套別墅,走的時候他什麽都沒有帶,只把那放在樓下的相簿中的照片取走一張帶走。
那就是季遲上一次看到的那一張。
一家三口站在游樂園裏,每一個都在對着鏡頭微笑。
他離開房子的時候回頭看了陳浮一眼。
那時候是夜晚,他的身體似乎已經融入了黑暗,而唯獨眼睛,何時何地都在閃爍着亮色的光芒。
他看上去想和陳浮說什麽,但他最終只說了一聲“再見”。
然後他們分開了。
這一個晚上陳浮睡得比較早,第二天上午也比平常更早一些醒了過來。
他完成了每一天應該完成的鍛煉,就坐在晨跑路上的一家咖啡館裏吃早餐。
上午的陽光正從被綠植遮住的玻璃窗中漏下來,葉片與葉片的間隙裏,星星點點的圓斑落在了陳浮手中的財經報紙上。每當拿在手中的報紙有所抖動,上面的光斑也就跟着如水紋般輕輕一抖。
他剛剛翻過了報紙的一頁,就有另外的人坐到了他的對面。
陳浮擡頭看了對面的人一眼。
突然有一陣風自窗外吹過。
爬在窗戶上的爬山虎随之一抖,濃濃的綠意如波浪一樣向遠方淌去,在光影曲折之間,陳浮看清楚了坐在自己對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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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定是屬于早上的靜谧。
報紙折疊的聲音,咖啡杯放置的聲音,輕輕的腳步聲,無端而來的風聲,以及陽光落于此地的聲音。
對面的人告訴陳浮:“你今天起得早了一點。”
陳浮問:“所以你将運動裝換成了襯衫和西褲?”
“看上去和你更搭配一點。”季遲回答。他今天穿了一件藍色的絲質襯衫,靠近衣領位置的兩顆扣子沒有扣,稍微轉一下脖子就會露出位于脖頸之下的鎖骨。
“想吃點什麽?”陳浮招來服務員,問季遲。
女服務員拿着菜單走到了兩人身旁。
季遲剛剛好說話:“想吃你。”
陳浮:“……”
女服務員:“……”
季遲笑了一下,晃晃頭說:“開玩笑的,別太介意。給我來一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
女服務員默默離開。
季遲又說:“不過我還是比較好奇這個的:究竟怎麽樣才能夠吃到你?”
陳浮笑道:“你今天幽默感不錯。”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早餐,咖啡剛剛被端上來,三明治還在烹饪過程中,想要立刻離開好像不太可行。
既然暫時還不能離開,那就坐着吧。
陳浮随口問:“昨天休息得還好嗎?”
“你想聽我說因為沒有了你所以我休息得非常不好的話嗎?”季遲反問,繼而他從善如流,“我休息得确實不太好,幾乎一整個晚上沒有睡覺,現在又疲憊又亢奮,如果早上再和你一起跑步的話,可能跑到一半就頭朝下栽倒睡着了。”
陳浮等季遲回答完了才說:“但我希望聽見你睡得挺好的消息。”
“太殘忍了。”季遲咕哝。
這時候剩下的兩個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杯女服務員端了上來,服務員剛剛将東西一一擺放,就聽見季遲說:“雖然剛才的事情是開玩笑的,但是我确實想問問你,我應該怎麽追求你?”
陳浮:“……”
女服務員:“……”
女服務員手裏端着的杯子抖了抖,咖啡色的液體濺出到白瓷碟子上;但顯然兩位客人都不會在這個時候計較這個,她也跟着若無其事的将東西放下,然後再若無其事地離開這裏。
她的耳朵豎得老尖了,可惜直到她走遠了,也沒有再聽見一張桌子旁坐着的人交談些什麽。
“……變成一個小天使吧。”陳浮說。
“小天使?”
“嗯,變成一個小天使,拿着那把魔力之箭,咻一下射中了我,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陳浮笑道。
季遲也噗地笑出了聲來。
陳浮将手中的報紙折了兩折,将其收起放到一旁。
他說:“交往的事情後面再說,現在先吃早餐吧。”
“先吃早餐。”季遲同意。他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僅僅一口,他就皺起眉頭抱怨,“為什麽你一直喜歡在這一家吃早餐?這一家的味道說實在的不怎麽樣。”
“因為這家有我沒有訂閱的財經報紙。”
“……”季遲,“還有第二個理由嗎?”
“正好在我晨跑的路上。”陳浮告訴了對方第二個理由。
“第三個呢?”季遲又問。
“人少,安靜。”這是第三個理由。
季遲終于閉嘴了。
玩笑開過了,在吃早餐的間隙,陳浮詢問對方:“你接下去有什麽打算?”
季遲:“……”
他說:“我不太确定。”他的臉上終于流露出了一些疲憊,好像昨天整整一天的疲勞在這一時刻終于蘇醒過來,出現在了他的身上,他對陳浮說,“我剛才說想追求你只是開個玩笑。”
“我知道。”陳浮說。
“但等我想清楚了,”季遲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他不太确定,希望陳浮能夠給自己一個明确的答案,“我還有機會,對嗎?”
對方在問這一句話的時候,目光中帶着再清楚不過的懇求。
任何人都會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軟。
陳浮用勺子攪動了一下杯中的液體。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季遲再一次說:“我會至少弄清楚,弄清楚你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陳浮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早餐吃完了。
買單離開了這家店之後,他散步回到不遠處的住所,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
他走到櫥櫃前,将放置在上面的一面相框拿下來。
相框中是一個陌生而溫柔的女人。
他坐在已經有點失去彈性的沙發上。
季遲呆在這裏的時候,陳浮幾乎沒有對這樣的過去多做眷顧,但是當對方離開這裏的時候,當這一個所在只剩下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些也許不會表現在人前的東西不免在不知不覺間浮現出來。
正如黑夜永遠比白日多出許多不為人所知的事情。
他将這個鏡框輕輕擦拭。
他閉合了眼睛。
那些過去次第浮現。
不是每一個和他交往的人的,是只屬于他自己的。
是記憶戛然而止,一片空白之後,浮現出的第一個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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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一張床上醒來。
醫生用小小的手電筒照他的眼球。
他的手和腳都被繃帶與石膏固定。
來自于全身的疼痛讓他有說不出的茫然,天花板的燈光胡亂散射,周圍的空間好像被縱橫交錯地割成了一塊一塊,随意組合,胡拼亂湊。
嘈雜的、洪亮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裏,它們亂糟糟纏成了一團亂麻,一股腦兒擠進他的腦海,充斥了所有的空間,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聽不懂這些圍在他床邊、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說些什麽。
正如他張開自己的嘴巴,但于這忽然之間,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麽——
“叫什麽名字?”
“今年幾歲?”
“知道自己住在哪裏嗎?”
“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嗎?”
“還會說話嗎?”
這些聲音是事情過了許久以後,當十歲的孩子能夠用拐杖從床上站起來慢慢行走的時候,再一次從周圍的對談中所知道的。
他叫什麽名字?
他今年幾歲?
他住在哪裏?
他的爸爸媽媽是誰?
說話……要怎麽說?
然後他知道了另外一個最常出現在自己身上的名詞。
全盤性失憶症。
忘記了所有的過去,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想法,對周圍抽象的事物在最初幾乎無法理解。
陳浮繼續呆在醫院。
他忘記自己究竟在這裏呆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還是更久更久的時間。
他慢慢知道了關于自己的一點消息。
他叫陳浮。他今年十歲。他沒有父母。
他身上的骨頭在慢慢長好,腦袋裏的問題也似乎有所好轉。
他會重新說話了。
每到下午,醫院中他的病房裏都會出現一個年輕的女人。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陳浮以為對方是自己的媽媽。
後來他發現并不是。
那個年輕的女人是一個老師,她只負責教導自己說話。她将自己的話一遍一遍重複,讓他跟着一遍一遍重複。然後在他忘記了事情的時候聲色俱厲地糾正他。
直到在每一天的下午,另外的人出現在他面前。
他們過來接他,将他從醫院帶走。
陳浮在離開醫院、第一次坐上車子的時候回頭看了醫院一眼。
他還不是很會說話,依舊經常遺忘剛剛才發生的事情。
但他記得自己一開始醒來的感覺,正如記得自己離開醫院的感覺。
那是世界分離與颠倒的錯亂,以及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能夠随時消失的茫然。
而後他來到了一個家庭。
那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家庭。
裏頭的人們來來去去,就如同在醫院時候一樣,沒有一個人停留在他的身旁。
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事情,他們匆匆忙忙地忙碌着自己的東西。
而他獨自站在這裏,不知道究竟該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