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同一天的中午,太陽熱得有些驚人,季遲帶着尼克來到別墅區挑選自己新的住所的時候,窗外的知了正趴在樹上,發出有氣無力的叫聲。

這是一家典型的美式裝修,屋主是個中年白人,從一年多前就有将房子賣出去的打算了,但因為價格偏高的緣故,一直沒能如願。

季遲坐在牛皮沙發上,他腳上踩着各種材質拼接起來的花花綠綠的地毯。褐色的小圓桌上放着主人剛剛端出來的茶水和小點心,現在尼克正在和屋主談論有關房屋過戶的事情。

這位白人反複向尼克确定自己的要求:

“這棟房子七十萬,我要求一次性付清全款,在一周之內。”

“這裏均價五十萬。”尼克眼皮也不擡。

“我要七十萬。”白人堅定說。

“六十萬是我們的底線了。”尼克緩緩直起了腰,他就算坐着也比面前的白人高上足足有半個頭。

“……六十五萬。”白人看着尼克露出衣袖的肌肉,退了一小步。

“六十萬。”尼克第三次說。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解開了上衣的一個扣子,結實的胸肌幾乎要将剩下的扣子都給繃開了!

“……六十五萬。你們現在給錢,我下午就搬走。”白人最終說。

雙方愉快而和諧地達成了協議。

尼克當場帶着人去辦理各種各樣的手續,季遲則繼續坐在沙發上看着客廳那扇大大的落地窗。

這扇落地窗之後就是別墅區的綠化叢,幾只白頭小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一點一點腦袋,撿着不知道什麽東西吃進嘴裏。

草坪再往後邊,就是一帶在太陽下閃爍着銀光的小小河流,它不寬也不深,淺淺的一層浮在地面上,蜿蜒着向遠方走出。

小河的對岸則是同樣的草坪和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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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其中的一棟別墅發呆,直到出去了尼克都重新回到了別墅裏。

“老板。”尼克出聲。

季遲看着屋外:“什麽事?”

“需要高倍望遠鏡嗎?”尼克問。

“不需要。”季遲回答。

尼克走到了季遲的身旁,他站在對方的身後,研究着對方目光一直停留的那個方向,片刻之後确定從這個角度看過那邊,除了能分辨出屋子之外,真的再也看不清其他的東西了。

他忍不住說:“這一地帶的別墅區均價五十萬,a-33棟對面,您原來住的那一棟屋子的對面的b-33棟,開價是58萬,隔壁的a-55棟因為破産要拿現金,開價更低,只有50萬,而這個和您想住的那一棟屋子隔着一條河的房子,開出了遠超這一地段的價位……”

“你想說什麽?”

“也許您可以直接買a-33棟對面的或者隔壁的屋子?那些房子距離a-33棟更近,而且更便宜。”

“我想過買對面的房子。”季遲漫不經心說。

“不過算了吧……”他的目光終于從那個位置轉開了。他的頭向後輕輕靠在椅背上,目光從一路下向上,最後停留在花白的天花板上邊,他說,“我和他的距離,也許真的沒有那麽近。”

尼克明智地對這一件事保持沉默。

季遲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突然又問:“我是不是真的很讓人厭惡?”

“是的。”尼克誠實回答。

“意料之中。”季遲說,“那他不喜歡我,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可以理解的。”

“但那是過去。”尼克補了一句,“現在的話,我覺得老板你正常許多了。”

季遲的目光落在尼克臉上。

尼克又說了一句:“自從和那位先生在一起之後就開始改變了。如果這樣的改變不是因為你喜歡他的話,那一定是因為他喜歡你。又或者你們兩個其實互相喜歡。”

然後他閉上了嘴,繼續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将這個艱難的問題丢給自己老板繼續思索,只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所以你們兩個趕緊在一起吧,可千萬別再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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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浮正在家裏收拾屋子。

季遲呆在這裏的時候,因為某些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他們幾乎沒有在一樓的空間生活過,大多數時間只是路過這裏。

而現在對方離開了,陳浮終于開始着手整理這個從布置完成之後就沒有認認真真打理的地方。

所有屋子的打掃都應該從廚房開始。

他先進了廚房,打開櫃子與冰箱,發現綠色的掉了漆的冰箱裏頭塞滿了東西。

有水果、蔬菜、正在冷餐的櫻桃蛋糕和塞在角落裏的兩罐啤酒。

他關了冰箱,去打開櫥櫃,發現櫥櫃裏頭也塞了許多許多的工具,其中一個廚子裏還放着發酵好了的但還沒開始使用的面粉。也許以後它都不會被使用了。

陳浮用手抹了一下流理臺。

發現流理臺上既沒有油漬也沒有灰塵。

他又站在敞開的窗戶前看了看窗臺,一樣沒有任何明顯的污跡,根本不需要打掃。

陳浮從廚房裏走了出來,他來到了緊鄰着客廳的卧室。

假設說每一天從樓上下來的時候他都會坐在這個客廳裏,每一次季遲準備餐點的時候除非都會被使用,那麽剩下的就只有兩個人都有所回避的那一間小小的卧室了。

他打開朱紅色的門,再一次看見了擺放在孤零零白牆下的書櫃與床。

本來放在雙層架子床上的相簿早就塞進了書櫃的玻璃窗中好好放置,但昨天季遲離開的時候又一次将這個相簿拿出來從中抽了一張照片離開。

陳浮正要将東西放回原處,外頭的門鈴就跟着響了起來。

他拿着相簿的手一頓,先走出去開了門。

站在門外的是快遞員,他正拿着一份快遞等待陳浮簽收。

陳浮核對地址與姓名沒有問題之後就在快遞上簽下了名字,收的時候順便問:“是什麽時候寄過來的?”

“到達分配站是昨天的事情。”快遞員回答。

那這份東西被買下的時候就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陳浮收下了東西,關上房門,再次回到小屋子裏做剛才沒有做完的事情。他把相簿拿起來,打開書櫃的櫥子,準備将其收入其中。

這一整個櫃子裏只有一層是滿的,那是蘇澤錦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确确實實在過去屬于他們的書籍。

有些是課本,有些是插圖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鐵制的上下三層鉛筆盒。

陳浮将相簿和這些書籍架在一起,放置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鉛筆盒。這麽多年過去,鉛筆盒的蓋子部分已經失去了作用,只被輕輕一碰就自己打了開來。

鉛筆,橡皮,以及塞在最下層的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條。

陳浮将其拿起之後發現那是一張作文紙,或許是因為年代太過久遠,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鉛筆字跡也随之變淡,只剩下淺而模糊的一些。

它的标題寫着《我的夢想》。

它的第一行是這樣寫的:

我xian西he哥哥……

陳浮拿着這張紙,只看了一行字就不知不覺地笑了一聲。

這也不知道究竟是季遲什麽時候寫的,第一句話一共十四個字,季遲錯了六個字,用拼音代替了五個字,剩下那幾個字好不容易寫對了,還寫得歪歪扭扭的差點叫人辨認不出來。

唯獨那一個‘哥哥’。

他寫得端端正正,好像私底下練過了無數次。

他看着看着,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個小孩子。

他那樣小,坐在椅子上之後兩條腿甚至還夠不到地板。

他趴在桌子上,用手拿着鉛筆,一邊寫一邊擦。

我想要和哥哥一起開一家股市店。

然後媽媽能夠從天上回來給我們做飯。

我們坐在桌子上吃飯。

媽媽問哥哥的功課。

我們晚上睡覺。

哥哥給我講故事。

第二天哥哥去上學。

我要好好吃飯,不挑食,等長大後跟哥哥一起去上學。

……

展開的作文紙被重新疊好。

陳浮将這張作文紙重新收入了筆盒之中,他在書桌前坐下的時候微微有點恍惚。

本來單純存在于紙面上的東西,在他和季遲相處之後的這一段時間裏,開始漸漸變得立體起來。

從未有過記憶的小時候,似乎也在這樣的立體之中被勾勒出一些輕快的色彩。

陳浮感覺有點累。他揉了一下自己的額角,再看着書架上面的《名人名言》和《偉人故事》,不期然想起了自己上學的時候。

或者再具體一點說……是自己十八歲,即将從高中畢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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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的高考已經結束。

學校将在高考中取得前一百名名次的學生公布在校園的黑板上。一群來到學校的學生湊在長長的黑板前竊竊私語。

夏天下午的太陽最為毒辣,在陽光下曬上一小會兒,汗水就如同小溪一樣從額頭與脖子上冒出來。

這時候唯有黑板前高大樹木灑下的濃蔭能将周圍滾滾的熱意遮擋一二,因此也成為了聚集在此處的學生們最喜歡的地方。

而黑板、黑板前的樹木、遠處的操場,操場後的教學樓,教學樓中的一張普普通通的書桌,都在這一個時刻聽見了從學校各處傳來的這樣的竊竊私語:“還是參加了高考……”

“全市理科第一。”

“不是說已經申請了美國那邊的學校嗎?”

“我知道。我聽說了,他已經拿到了美國那邊的入取通知。就是還繼續參加了高考而已,沒有報國內的學校。”

“你們在說誰?”

“全市第一喽,名字不都寫在那邊嗎?”

“我知道學校過兩天就要拉紅條幅為他慶祝了。”

熱烈的陽光漸漸被水泥板遮擋。

操場上滾滾的熱浪被四四方方的小窗戶禁锢,束成了一線熱風。

這是學校裏帶高三畢業班的老師的辦公室,上了年紀的女老師寫完手中檔案的最後一句話,将比平常學生厚得許多的檔案交給站在自己面前的學生。這份檔案袋裏面裝着的是這位學生三年高中所有的優異表現,國家級競賽的獲獎也不顯見。

她向着自己得意的學生微微笑道:“……陳浮,去美國上大學也不要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不要拉下功課。”

“我知道,謝謝老師。”

“以後有什麽想法?大學讀完之後是留在美國還是回國工作?”

站着的人揚了揚眉,那張還青澀的面孔上,屬于少年的一往無回的銳氣如同旭日的金芒蓬勃而出。

“我會留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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