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人去
中秋節的這一天,周太後的精神狀态很好,甚至主動要求出來外邊走一走。李長清替周太後診脈之後,同意了。
溫尚宮笑着帶着宮人陪着周太後坐着轎辇到了禦花園,可笑容裏總帶着幾不可察的落寞之意。
秋天總不如春天的百花齊放來得嬌豔動人,卻別有自己的一番風味。禦花園內的許多樹木已經開始落葉,綴在樹枝上原本青翠無比的葉子此時都好似沾染上了赤金顏色,松柏卻是一如既往的青翠。
溫尚宮挑了處外邊栽種了玉蘭花的涼亭,扶着周太後在涼亭內鋪了軟墊的位置坐下,再替周太後蓋好薄毯,再命了宮人搬了菊花盆盞過來。
花期不過十天的玉蘭此時卻恰開着花,盛放花朵的片片花瓣皆展向四方,碧白色的花朵白如玉,香似蘭,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更是喜人。
得知消息的陸靜姝帶着小娃娃到了禦花園尋周太後,還未走近,便先注意到了這幾株盛開的白玉蘭,心下暗道溫尚宮挑的地方真是很不錯。
陸靜姝的身後除了阿禾和阿苗之外,還跟着各兩名的奶娘、乳娘,若幹宮女、太監,呼呼啦啦一大波人。
小家夥睡醒又吃飽了,一點都不鬧騰。他還是和之前一樣對什麽都好奇得很,趴在陸靜姝的胸前,眼睛不停轉動着看周圍的景色。
禦花園畢竟是專門用來賞花、賞景的地方,确實趣致,對于初次見識到的人來說也确實美麗、新鮮。
陸靜姝低頭看看懷裏輕巧巧打了個小哈欠,跟着轉了頭的小家夥,不由微笑,伸手輕捏了捏他的小臉。
“臣妾見過母後!給母後請安!”
陸靜姝站在涼亭外階下給周太後行禮,周太後遠遠看到她來了,懷裏還抱着小娃娃,臉上就一直都有笑意。這會兒,更是笑得見眉不見眼。
“皇後快起來!不必多禮!別是讓小娃娃受了傷!”前幾日陸靜姝剛回宮時,周太後說話還不怎麽利索,現在卻說得流暢,便只以為周太後是病情好轉。
她笑着起身,直接抱着小娃娃走上臺階,沒有湊到周太後的跟前,而是隔着一段距離挑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溫尚宮挑的這處地方不但景色好,這涼亭也比其他的涼亭要大上一些,這石桌跟着也就做得更大了。
陸靜姝就坐在周太後正對面的位置,如此既隔着距離,又不會讓周太後看不清小皇子的臉,溫尚宮挑地方的時候确實花了大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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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後笑眯眯的看着陸靜姝懷裏的好奇寶寶,心情從未有過的好,話也生了病以來第一次說了這麽多。
“小娃娃長得太可愛了,可真是和陛下小時候一模一樣!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還有這眉毛,都太像了!耳朵更像皇後的,好看!”
“這眼睛不停轉啊轉瞅啊瞅的樣子,可真是和陛下小時候一樣,都是對什麽都看着好奇,非要看了個遍才夠!”
“小家夥,我是你皇祖奶奶呀,要記得我呀。哎喲,還知道沖皇祖奶奶笑,真是個聰明乖巧的好孩子!”
周太後一下子說了一連串誇獎小娃娃的話,還猶覺得不夠,笑呵呵的繼續醞釀着更多誇獎的話。
陸靜姝看小娃娃真的沖着周太後露出了一個笑臉,在心裏暗暗道,臭小子,你可真是會賣乖!才一個多月這麽點點大,就知道要讨好你皇祖奶奶麽?
“母後這麽誇獎他,回頭他就該翹小尾巴了。”陸靜姝溫柔笑着,視線落在了溫尚宮同樣帶笑的臉龐,卻并沒有注意到她眼裏隐隐的憂慮。
那廂,周太後已滿不在乎說道,“小孫孫這麽可愛,這麽可人,這麽聰明,還不能誇獎一下麽?那可真是要把我們這些喜歡他的人給憋壞了!”
陸靜姝笑着打趣,只差沒有拱着手,說,“豈敢!豈敢!”
涼亭內頓時一片笑意。
小皇子只在涼亭內逗留片刻,陸靜姝便吩咐了奶娘将人給抱下去了。周太後的視線随着小娃娃的身影一路移過去,滿目慈光,可很小心的把留戀都剔去,沒有表露出來。
她不能留戀,能看看小孫孫已經是幸事了,不敢讓他一直呆在這裏。她沒有辦法抱他,也沒有辦法逗弄他,只能這麽看着……
周太後心裏滿是不舍得,卻不得不收拾起情緒,還是帶着慈祥笑意的模樣,仿佛已經極為滿足了。
“今天是中秋麽?”周太後問。
陸靜姝點頭,“是呢,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哀家在今天看到了小孫孫,有陛下在身邊,有你還身邊,還有阿逸在身邊,極為滿足!極為幸福!真好啊……”
周太後連着說了好幾句“真好啊”,視線從涼亭內轉開了,移向外邊開得正好的白玉蘭,再移向一株株高潔清麗的菊花……
“母後福壽深遠、福如海淵,無論有什麽難關都會度過去的。”陸靜姝順着周太後的視線看過去,吶吶說道。
周太後卻倏爾收回視線,橫了陸靜姝一眼,嗔怪,“恁的被皇後說得哀家這般好福氣,倒叫哀家聽得不敢不好了。”
涼亭內的幾人再次都笑了起來,可心裏難免帶着酸澀之意。
·
中秋的晚宴沒有發絲什麽特別的事情,周太後沒有辦法參加晚宴。陸靜姝、章延和章逸都在晚宴之後,到永福宮陪着周太後一起再用了些東西,吃月餅。
他們幾個人這麽坐在一起,可以說是難得。無論暗地裏是有什麽矛盾,在周太後的面前,那些都被掩藏起來了。圍在一起說說笑笑,乍看起來果真是其樂融融的場景。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兩個兒子聚在一起,又恰逢中秋節,而白天見到小皇孫,周太後十分高興。周太後這會還吃了不少的東西,包括一個月餅,胃口頗為不錯,令其他幾人都很高興。
陸靜姝看到五仁月餅就想起來去年的今天,章延給她準備了一碟子的五仁月餅的那個夜晚,今年他倒是沒有再做同樣的事情。
晚宴結束本就已經不算早了,再陪周太後用過東西、食過月餅,就真的已經很晚了。周太後笑呵呵催着他們回去休息,章延與章逸并着陸靜姝一起告辭,說明天再來看她的話,周太後都笑呵呵的應了。
章延還是先把陸靜姝送到了鳳央宮,又看過了自己的兒子,這才離開去宣執殿睡覺休息。章逸自然是直接從永福宮回去了永寧宮。
陸靜姝這一晚睡得還好,因為帶着寶寶睡覺,晚上難免要折騰幾次,但總體來說還是很不錯。
她醒來了之後,循着慣例,梳洗好後趁着小娃娃還沒有醒,先用了早膳。等到小娃娃醒了後再給他喂奶,讓他吃得飽飽的,好乖乖玩耍。
陸靜姝見寶寶吃飽了,便和往常一樣,準備讓奶娘和阿禾先照看着她,而自己帶着阿苗去永福宮看望周太後。
不過剛剛讓奶娘把小娃娃帶下去,吩咐宮人去備轎辇,便有永福宮的宮人急急忙忙跑到鳳央宮來。
陸靜姝聽到宮女的禀報時已是心中一征,待見到那名永福宮的宮女,聽到她的一句,“皇後娘娘,太後娘娘,快要不行了……”當即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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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姝趕到永福宮的時候,章延已經到永福宮了,他就在床榻旁,緊緊握着周太後枯瘦的手。
屋內,宮女、太監們跪了一地,包括禦醫李長清和溫尚宮全都跪在地上。
探看着章延的神色,陸靜姝見他臉上怒意猶存,便知道他這是在遷怒。可若是她,怕也要覺得不可置信。
明明昨天,太後還去了禦花園賞花看景,見了小皇孫,晚上和她們說笑,更吃了不少的東西,看着精神十分不錯。而今卻是這麽一副模樣,難道說昨天不過是太後回光返照麽?
“母後……”陸靜姝竭力克制着聲音裏的顫抖喊了周太後一聲,也走到了床榻旁邊,挨着章延,跪了下去。
周太後眼睛半睜半閉着,嘴角輕輕翹起,代表着她是在笑。她說一句,“皇後……來了……?”聲音分外的輕,語速格外的慢。
因為能夠輕易感覺到關心的那個人已是進氣多、出氣少,所有讓人也太過容易聯想到奄奄一息、呼吸微弱、生命垂危這樣的詞。這樣的感覺,說不出的壞。
“母後,阿姝來了,阿姝來看你,來給你請安了。”陸靜姝連聲應着,眼淚便快要落下來,聲音中猶帶着哽咽。她還是覺得不可相信,怎麽會突然就這樣了?
周太後和往日一般樣子平和、安寧,她不疾不徐的繼續問陸靜姝,“小孫……孫……呢?他……好不……好?”
陸靜姝想起昨天周太後不停誇小娃娃的場景,拼命想要忍住的淚水還是落了下來,她仍是回答,“好,孩子很好,他吃得飽飽的,正被奶娘帶着玩。”
“那就好……”周太後還是笑,吐出一口濁氣,又喊章延,“阿延,阿逸呢……?”章延已經記不清,他究竟有多久沒有聽過周太後這麽喊過他了,可是依舊令人覺得熟悉,依舊能夠感受到那話語中的慈愛。
“阿逸很快就到了,”章延的聲音有些發緊,他又喊,“母後。”
“怎麽了?母後很好,你不要擔心,母後一直都很好。”周太後輕閉了眼,咳了幾聲,她終于回握章延的手,又說道,“母後走了,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弟弟,阿逸他的身子不好……阿延只能多費些心神了……”
周太後略松開了章延的手,微微嘆氣,似在感慨。
“母後入宮之後,曾經後悔過,覺得自己不适合宮裏。看着你父皇身邊一個又一個美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說不出個中滋味。”
“後來,母後有了你,再有了阿逸。有了你們兩個,母後才終于在這宮裏有了牽挂,也覺得,沒有關系了。”
“你們還那麽小的時候,躺在母後的懷裏,那麽的稚嫩、那麽需要保護,母後那個時候想,母後一定要護好你們,無論如何都要護好你們……還好,母後做得不算太差勁……”
周太後一口氣說了許多的話,停下來的時候,似乎有些提不上氣,陸靜姝和章延心裏都是發着緊。
章逸終于到了,推門而入,他喘着氣,樣子竟有些狼狽,與他往日雖孱弱但從未曾失過風度的形象,不大相符。他在章延的另一側跪了下來,着急的喊,“母後,母後。”連喊了好幾聲。
周太後聲音微弱卻應了章逸好多句,又沖他伸出手去。章逸連忙握住,還是一樣在喊着,“母後。”
“嗯……哎……母後在這兒,哪也沒去……”
“母後大概是要走了,可放心不下你,阿逸,你怪母後麽?母後……沒有讓你有一個健康的……”
“不,母後,沒有的事,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兒子都從無怨言。這不是母後的錯,真的。”
章逸緊緊握住周太後的手,不肯松開半分,似乎是覺得一旦松開了,就再也沒有辦法這樣好好的握着。
周太後動作很小的點了點頭,又喊,“阿姝。”
陸靜姝連忙應了,便聽到周太後說,“我的兒子,阿延,以後就只能由你來照顧了。阿姝,母後知道擅自下懿旨給你賜婚,你不一定情願。可,那時,母後有私心……阿延定沒有同你提起過,其實那是他的意思吧?”
“母後還記得很清楚呢。”
周太後微微一笑,神情仿若陷入了回憶之中,“阿延十五歲那年的一天,有一天從宮外回來,不知怎麽笑嘻嘻的,好像碰上了什麽頂好的事情。”
“問他,他怎麽也不肯多說半個字。後來母後才知道,他四下裏打聽一個小姑娘,母後讓人暗中去查,才知道阿延打聽的那個小姑娘是你。母後同他提起你,十五歲的小阿延竟然在母後面前,臉紅了……”
周太後又笑了笑,似乎是因為回想起這麽有趣的事情而樂不可支。“十五歲的小阿延,心裏住進了個美麗的少女。母後心裏也高興,後來就……下了懿旨。”
“阿姝,母後知道這樣很自私,可是,母後也是一個母親,總是希望兒子能夠……你看,母後多過分,還在這種時候要你體諒……”
陸靜姝怔怔的看着周太後,只知道呆呆的喊“母後……”,竟說不出半個其他的字。是這樣麽?結果竟然是這樣的麽?
聽到周太後後邊的話,才忙說,“不,阿姝從來沒有怪過母後,能夠成為母後的兒媳婦,阿姝覺得很高興。”頃刻間又已是失聲痛哭。
周太後艱難的睜開了眼,看着陸靜姝、章延、章逸,說,“你們都好好的,母後無論在哪,都會放心……”
她說着說着話,便好像陷入了沉睡,卻再沒有醒來……
八月十六,辰時六刻,太後,薨。
永福宮,從周太後所在的房間,一直到殿外,痛哭聲四處響起,悲泣的氣息揮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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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後雖去得突然,但周太後的身後事,在章延不得不相信這病沒有辦法治時,已經吩咐下去開始準備了。
章延呆滞的看着床榻上已永遠閉眼的周太後,面色沉寂。他久久的跪着,不肯起身離去。陸靜姝腫着眼睛偏頭看他,才發現他已是淚流滿面,卻生生的忍住,一丁點的聲響都沒有發出來。
“陛下……”
陸靜姝喊了一聲,章延呆滞的移動了視線,看她。什麽話都沒有,就這麽看了半晌,章延仿佛就明白了她心裏所想,而後慢慢的起了身,啞着聲音道,“讓他們進來吧。”
他仍是站在床榻旁,看着周太後。陸靜姝因跪得太久,兩腿已有些發麻,猛然起身便兩腿發軟,章延卻伸手扶住了她,仍是什麽話都沒有。
宮女上前來扶陸靜姝後,他便松開了她的手臂,再看一眼周太後,走出了永福宮的正殿外。
章延卻始終沒有看過章逸一眼,陸靜姝此時已知,章延與章逸,其實早已鬧翻了。她想起了剛剛周太後的話,章延一直什麽都沒有做,怕就是不願意周太後知道了傷心……
周太後沒有病重時,猶不敢讓她知道,她病重之後,更是沒有辦法提。根本無法想象,若是周太後知道她疼愛的小兒子數次設計謀害她同樣疼愛的的大兒子,謀害她的兒媳婦……那樣的事,究竟該怎樣去承受……
陸靜姝跟着章延走出了永福宮的正殿外,這會已經是午時了。太陽高懸在蔚藍的天幕上,白雲悠然飄浮,陽光熱烈,皆不知人間悲喜。
她下意識的眯了眼,看着走着她前面的那個男子。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陸靜姝已經有些算不清到底是多少年了。
可是在隔了這麽多年之後,她第一次知道或者該說第一次确認,當初她愛着的這個人,原來對她也一樣有情。
而時至今日,他們早已經錯過,也忘記了最初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