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悔悟

周太後賓天,陸靜姝把小皇子交給奶娘乳母仔細帶着,親自操持着諸多事宜。故人已去,能做的事情不過剩下這些。

生老病死,無可避免,無可抗拒,也最是讓人感到無能為力。陸靜姝時而想起周太後曾經說過的,“倘若哪天我就這麽走了,只要有人舍不得我,就說明沒有白活。”

在周太後生病期間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包括床褥等一系列東西,在她身死之後,都沒法留着。能夠燒的都被運走拿去燒了,不能夠燒的同樣運走,拿去埋了,這麽一來便幾乎沒剩下什麽。

溫尚宮看着空空如也的永信殿,回想起自己跟着周太後入宮,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諸種事情,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身後傳來輕細的腳步聲,溫尚宮轉過身,看到是陸靜姝,臉上露出了微笑,說,“皇後娘娘還是與奴婢保持着距離吧。”

陸靜姝聞言一怔,看着溫尚宮臉上那如同周太後談起了自己身染疾病的表情,又是錯愕。“溫姑姑……”

她起周太後生病期間,溫尚宮幾乎是事事親力而為,也從不戴面巾,與周太後時常有親密接觸。

“皇後娘娘不必憂心奴婢,奴婢覺得這樣挺好。”她依舊微笑,聲音十分的溫和,不燥不怒。

“奴婢十二歲時被挑中成了太後娘娘的貼身丫鬟,到了太後娘娘身邊服侍。未入宮之前,太後娘娘便是聰明伶俐識大體,又從不驕縱,待下人溫和,從不曾随意打罵。”

“那個時候就覺得跟對了人,後來再跟着太後娘娘到宮裏來了,見慣了宮裏的勾心鬥角、明争暗鬥,也知道這宮裏的女人都不容易。所以總覺得,要是不更盡心盡力好好待太後娘娘,很不應該。”

“如今娘娘去了,奴婢在宮裏也就沒有了牽挂。能随着娘娘一起去,也覺得挺好的,不覺得遺憾也不覺得傷心。”

陸靜姝想起了阿禾和阿苗,她們也是十多歲的年紀跟在她的身邊,之後對她一直都是盡心盡力。這是她和她們的緣分,也是她的福氣。

“做奴婢的,能跟個好主子,也是福氣。”溫尚宮笑着說,“皇後娘娘有陛下護着,往後定會順順利利的。”

看着溫尚宮這樣,陸靜姝也做不出來哭喪着臉的樣子,只好也笑着說,“謝謝溫姑姑的吉言。”

“做奴婢的本來不該多嘴主子的事情,但奴婢便仗着自己老,與皇後娘娘多嘴這麽一句,還望皇後娘娘不要怪罪。”

溫尚宮話說得圓滿,陸靜姝尊敬她,自要聽她說這麽一句。“溫姑姑有話,直言無妨,您是宮裏的老人,許多事情必定比我看得要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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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卻……大概是……哎……”溫尚宮吞吞吐吐,嘆氣笑道,“奴婢沒喜歡過誰,也沒成過親,就沒所謂什麽看得透徹不透徹的。”

“這麽一說奴婢反倒不好意思張口了。”

陸靜姝明白過來她是想要說什麽,雖然心裏清楚無論別人怎麽勸,有些個想法都沒法改變,但她到底與溫尚宮說願意聽。

“陛下出生的時候,奴婢當時也在産房裏邊。後來一年又一年,宮裏的老人越來越少,奴婢便算得上是看着陛下從小娃娃長大到現在。”

“娘娘在最開始的時候,也是愛慕過陛下的吧?”溫尚宮收起了笑,“陛下确實做錯了很多事,可也确實為了娘娘改變了很多。娘娘現在或許對陛下……可是夫妻名分擺在那裏,兩個人若太過分生卻并不是好事。”

“奴婢還記得太後娘娘初入宮的時候,也曾盼過先帝陛下能多留宿鳳央宮,多對自己上心一些而不是維持着一點表面的情分。可時間長了,太後娘娘說看透了,就沒有再有過那樣的期盼。”

“娘娘與陛下本是情投意合,卻走到現在這一步,令人覺得可惜。只是,如果可以的話,到底希望娘娘和陛下能夠和好如初。人這一輩子,能碰到個你喜歡也喜歡你的人,挺不容易。”

陸靜姝安靜的聽着,沒有打斷溫尚宮的話。大約是這些事情在心裏憋了太久,無處可訴說、無處可發洩,陸靜姝與溫尚宮掏起了心窩。

“溫姑姑,我知道的,陛下為我都做過什麽樣的改變、為我做過多少事,我都知道的。其實,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個疼愛自己的夫君,再不看其他女子一眼?”

“溫姑姑也明白的,入了後宮,這樣的事,連想一想都是奢侈。我實在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根本沒法說服自己。擡頭低頭,都是陛下的妃嫔。往後,還能看到更多其他妃嫔給陛下生的孩子,都來喊我一聲母後。”

“都說要大度啊,可溫姑姑說這都是何苦呢?為他掏心掏肺的時候,為他養好了一堆女人的時候,說不得還要為他照顧孩子的時候,他不屑一顧、理所當然,不知疼惜。”

“我不敢與母後說,現在卻只與溫姑姑說一說這事情。去年七夕的時候,陛下特地帶我出宮去回味一下民間的七夕節。結果出了一些事情,想必溫姑姑也是知道的。”

“那 當下,我瞧見暗處有人欲對陛下不利,因而不顧一切去護陛下,傷在了後背肩胛,中了奇毒,差點丢了性命。溫姑姑可知道,我的手臂上也有一道長的口子?溫姑姑 知道麽?就是在當時,我去護陛下的時候,陛下把我推了出去,撞到了別人的刀口上,所以留下這麽一道口子了。”

“傷好了也還有疤呢,光是看着那疤痕就能想起來當時的疼,當時的痛,那心裏的苦。身在痛,心也在痛,怎麽可能忘得掉?哪怕,那些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怪不得誰。”

見溫尚宮駭住了,陸靜姝反而是笑,晃了晃腦袋。

“我實在怕那樣的傷害再來一次,只能把自己的心守得死死的。現在有寶寶陪着我了,我覺得那就是我的寄托,我想愛着他、護着他,看着他快樂健康的長大。其他什麽,都不在乎了。”

“陛下為我做了那麽多,我心存感激,可已無法再愛他。”陸靜姝喃喃的又說一句,“真的沒有法子。”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麽樣曾經對章延砰然心動,又是怎麽樣對他再見傾心。當時全心全意傾慕着他的感覺,已經都忘記了。也忘記了,曾經都為他做過了哪些傻事,只知道自己很傻、很不值得。

那麽多的記憶,都快要忘光了,唯一記住的也不過就是曾經愛過這個人,可那已經不重要了。她現在有了全新的生活,不需要章延也一樣很好。

溫尚宮原先不知道有這麽樣的一層事情在,只以為陸靜姝是因為宮裏的妃嫔才……她沉默許久,只能擠出來句,“太後娘娘走了,瑞錦王爺以後也是得去封地就藩的,這宮裏就剩下娘娘和陛下了……”

陸靜姝垂下眼,“溫姑姑,我只是沒有辦法……除去母後,這宮裏,其實早就沒有什麽讓我留戀的。”

溫尚宮的眼神忽然越過陸靜姝,落在她身後有些距離的地方,連忙行禮,說,“見過陛下!”

·

周太後的靈柩停放在了昭陽殿,足要停夠七七四十九天方可送至皇陵安葬。在這期間,依循着舊例,皇恩寺的主持将會領着百餘名的僧侶,在昭陽殿內為太後娘娘誦經超度。

陸靜姝領着從六品及以上的妃嫔為周太後守靈,原本應該是皇後再加上各宮主位的妃嫔才有資格在昭陽殿為太後守靈。只是,後宮裏的妃嫔不僅不多,有資格身居一宮主位的更是少,只得放寬了條件。

夜風微涼。徐徐吹入昭陽殿正殿內,将陸靜姝面前香爐裏升起的袅袅青煙都吹得消散了。

她一身素缟跪在蒲團上,發髻上沒有任何的首飾,只簪着一朵白色的菊花在鬓邊,涼風吹得她散落在臉頰兩側的發飄飄搖搖。

耳邊沒有停過的是僧侶們誦經的聲音,其中還夾雜着時不時敲打木魚的聲音。陸靜姝的心卻靜不下來,她想起白日被章延聽見她與溫尚宮談話的事,不知道他究竟聽到多少。

她沒有想讓他聽到那些話,雖然那是她心裏的想法,但她卻不再想讓他知道了。如果是過去的話,她一定會覺得他再怎麽覺得心痛受傷都是活該,而今再沒有那樣的理所當然。

陸靜姝想起章延的表情,又一次想起那個夢境,不由閉了眼,暗暗嘆息。時至今日,還有什麽可計較?她亦不想要再計較。

有人從外面進來了,跪在了她的身邊。陸靜姝嗅到鼻端一陣青松味道,已知道進來的人是誰。她睜開眼睛,并沒有去看章延,而是看向殿中靈柩。

她想起了周太後臨終之中不曾說過要她與章延如何的話,說不得其實早已窺知她的心思,卻沒有想過要逼迫于她。

“陛下……”陸靜姝終歸先開口,喊了章延一聲。

章延幾乎是用鼻音回應她一聲,什麽都沒有問。

陸靜姝側過頭,看到章延在她不知覺間已經變得的堅毅的側臉,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

章延沒有轉過頭看她,他只是看着殿內靈柩,那裏面躺着他的母後。兩個人就維持着這樣的狀态,默默無言。

陸靜姝終于別開了臉去,收回視線,心裏卻莫名覺得發澀。章延的視線一瞬不動,只望着殿中的方向。他在久久沉默之後,終于開口。

“那時我記起了前世的事,後來又有了前世的記憶,之後,便慢慢的把一切都想起來了。”

“是我負你良多,無論如何都無以彌補。你這一世所做,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保護家人而已,不需要自責或愧疚。”

“本不欲令你再想起前世之事,只是我沒有想到母後竟還清楚記得那些,甚至在你面前提起。”

“我那時确實傾慕于你,已認定你是我的妻子。當時,我雖被人追殺,看似是要取我性命,但又撤離得太快,沒有等到确定我丢了性命才離開。”

“我心裏生了疑慮,而當時,你湊巧出現甚至救下了我兼之過後再命人去查證,只查得可能與陸家有關系。”

“我當時想到你可能為了皇後的位置,便那般設計與我,想到之前數次偶遇,都不過是虛假便覺得心煩意亂也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以為你沒有看起來那麽的良善,以為你也不過是和那些庸俗女子無一二差別,就沒有辦法心靜。”

“後來發生諸多的事情,讓我越來越自以為是的以為你是那樣的人。我越來越覺得惱怒,對你的态度越來越壞,更犯下諸多的錯事。”

少年初心萌動,卻發覺所愛之人或者只是為了富貴榮華而算計于他,既無法忍受,又割舍不下這份愛戀。于是,就這樣在自欺欺人裏一步一步将真愛之人推得越來越遠。

“我确實配不上你的感情,也終于想通了。往後,你想要做什麽都可以,我都必定會答應。那一卷空白的聖旨,無論到什麽時候都作數。”

“你想回寒山行宮嗎?如果你想回去,可以帶着孩子再去住個三四年。我答應你不會特意去打擾你,只是讓我閑暇時能見一次孩子。他是嫡子,也會是未來的儲君,這個事情,卻沒有商量的餘地,希望你能夠諒解。”

章延說完了這些話之後,仿佛是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塊重石,他長長籲氣。轉頭見陸靜姝一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樣子,又忍不住笑了笑。

“有那麽吓人麽?”章延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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