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撕痂
刺鼻煙味從前座飄來,旁邊窗簾嘩啦一聲,被猛地扯上。
許淨洲默不作聲把口罩拉上。
“诶,小兄弟麻煩讓讓地方,沒座了。”大媽胳膊挂着幾個皮包,轉身時塑料布摩擦座椅發出難聽聲響,
她胡亂用包把地上蹭幹淨,坐下。
去臨城的這趟客車要坐将近六個小時,人很多。
許淨洲看眼車門,司機還在喊人往上來。
“小洲,”記者妹子顯然沒受過這委屈,抱着攝像機垂頭喪氣,“你不是說要告訴我你男朋友的事?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許淨洲解釋:“他不在安城。”
“那就算去別的地方,為什麽不坐飛機?你經紀人應該可以幫你安排更好的交通工具,”她不滿道:“坐客車又擠又累。”
妹子偏頭看向許淨洲。
這人似乎比她還匆忙,懷裏揣個帆布包,眼上的妝還沒卸幹淨。他戴着鴨舌帽和口罩,裹住圍巾,整張臉就只露出雙眼睛。
許淨洲沒理她。
這人像是經常坐這種交通工具,閉上眼睡覺,不多不少正好睡六個小時。
再睜眼時,天都黑了。
“前面是青鷺山旅游景點!有沒有下車的?”司機在前面喊。
妹子一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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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淨洲飛快從睡意裏醒過來,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到了到了,”他也喊司機:“師傅我們前面下車!”
“來景點幹什麽?”妹子更迷惑了。
許淨洲上周的時候就已經訂好酒店,開導航找過去,說:“等把事情講清楚後,你就跟着旅游團回去,我來的時候訂了票。”
“那你呢?”妹子問。
“我就不回去了,”許淨洲說:“這次報道的消息你可以公開發布。”
導航提示,步行需要十五分鐘。
聽他這麽說,記者妹子陷入沉默,沒出聲。
或許是她的錯覺,這一路上她總覺得許淨洲的情緒就好像瀕臨懸崖的馬,回光返照前有極其絢爛的一刻。
許淨洲這趟當真像是帶她來旅游,心情很好,安排得也井井有條。
但她剛才分明就在節目錄制現場,她親眼看着許淨洲被三兩句無足輕重的話刺激到情緒失控,從人群裏沖出來。
到酒店後,許淨洲幫她安排好房間。
“這裏晚上陰冷,床上有電熱毯,你記得開。”許淨洲看眼她的包,“機器可以借我一下嗎?明天還給你。”
妹子擡頭看他,“借你沒問題,但你跟我說清楚,這麽晚用機器幹什麽?”
“你不是想要收集素材嘛,”許淨洲眨了眨眼,笑起來,“我幫你呀,明天你就能知道娛樂圈新聞第一線的消息,你就不用加班啦。”
他壓低聲音,玩笑道:“說不定還有獎金。”
妹子半信半疑借給他。
許淨洲認真道謝,還說會按規定時間給她錢。
客車上颠簸,本來就困得厲害,妹子洗漱以後立馬撲上床,這才騰出時間看一眼消息,她點開微博,視線落在最近上升的熱搜話題,
神情僵滞。
李青跑完四個火車站,絞盡腦汁琢磨許淨洲的賬號密碼。
“青哥!我這邊收到消息了青哥!”助理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差點崴腳,跌跌撞撞跑過來,“有個說是記者的姑娘打來電話!說知道小洲在哪!”
李青眼睛睜大,忙不疊接過電話。
“你你好,”電話那邊的人語氣慌亂,嗓音裏甚至帶上哭腔,“我是舒亞,就是上次的那個女記者,我才看到網上的消息,對不起我我。”
“你別慌,”李青深吸口氣,“你現在和小洲在一起?”
“對,他說可以告訴我有關他男朋友的事,我就跟過來了。”妹子急忙解釋:“我不知道會鬧出這麽大動靜,我沒想那麽多,他剛才把機器借走了。”
說到這,她猛地意識到什麽。
李青急忙催:“你快去看他在不在屋裏!大半夜的你借機器給他幹什麽??”
電話那邊咣當一聲,像是手機被摔到地上。
李青緊接着聽到姑娘急匆匆的腳步聲,幾分鐘後,方才從音孔那邊重新傳來聲音:
“你們快過來,”她像是被吓到,說話語氣發飄,“酒店的人說許淨洲問了上山路線,好像是去山上了。”
·
與此同時,餐廳。
“周鯨,”正在擺弄餐具的男人皺起眉眼,瞥他,“擺生日宴的事,你真告訴魏準了?他答應回來了?”
周鯨不耐煩,“答應了。”
“那怎麽現在還不見人?”他一擡手腕,露出表上的時間,“你別是騙人吧,你跟魏準那點事在座的大家可都知道。”
周鯨瞪他一眼。
話音剛落,包間的門就被打開。
周鯨眼睛亮起,起身要去迎,結果迎到的卻是正在打電話的宋淋。
“好,我知道了。”他擰眉擰成麻花,擡頭望向滿屋人的一瞬間又舒開眉心,笑起來,“各位都在啊,我來得有點晚了。”
周鯨深吸口氣,“你沒跟魏準一起來麽?”
“魏準?”宋淋一愣,“我不知道,你打電話問問他?”
周鯨面無表情看他。
“……”宋淋被他盯得渾身不舒服,擺手,“行,我打。”
他打了魏準的私人電話,沒接。
“你打他公司電話,”有人說:“最起碼問清楚了,免得大家擔心他。”
宋淋就又打了公司電話。
這次倒是接通。
“宋少,”電話那端傳出陌生男音。
宋淋聽出是魏準的助理,就直接問:“你們魏總人在哪呢?還記不記得今晚有他一個生日宴?人都在這等着。”
“啊?魏總本來也沒說要去啊,那天周先生過來,不是明确說過不會去嗎?”助理解釋:“而且魏總今晚确實有急事,”
滿屋子人将視線向周鯨。
周鯨在這種氛圍下尴尬得喘不過氣,臉憋紅,“什麽急事?”
“他去找許先生了,”助理客氣道:“有什麽事,您還是等魏總找到許先生以後再溝通,他現在可能沒心情接您電話。”
·
許淨洲打着手電筒,慢吞吞一步步往上邁石梯。
後面背着帆布包,前面背着機器,這人還穿着白色羽絨服,看起來像只企鵝似的。走在前面的大爺沒兩步就要回頭看他一眼,
“小夥子是要上山拍星星吧?”他笑着說:“你們年輕人就是愛玩浪漫,我見過不少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輕人,總喜歡晚上在山頂看星星。”
許淨洲把鏡頭扶穩,笑了笑,“不是為星星,但算是為愛人。”
“那也是浪漫!”大爺說:“就是你今天上山時間太晚,平時我帶人上山都是天黑之前,很少這時候來,又累又危險。”
“下班太晚了,”許淨洲還想再開口,
但是累得快要喘不過氣,只能應一聲,調整呼吸。
他沒打算爬太高。
這地方不算什麽出名景點,只是空氣很好,也算周圍風景比較秀麗的一處景區。再往高處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應該就是老人說的觀星大隊。
許淨洲挑一處人不多的地方,搭好帳篷。
從包裏取出畫冊。
“……”
山上的風刺骨,将篝火吹得亂舞。
許淨洲在火前攥緊畫冊,指關節用力到蒼白,他這次沒準備熱水,也沒準備藥,只是固執的想要把畫冊交給那個人。
上次想寄出去,但是失敗了。
許淨洲把畫冊放在火上,還沒湊近,指尖就像是被火撩到似的,飛快抽回。
呼吸喘急。
明明爬山的時候都沒喘幾口氣,這時候卻像是呼吸不夠空氣似的。
“不行,”他喃喃一句,“這樣他收不到。”
許淨洲擡起視線,目光急切在四周掠過,最後停在山崖邊。
魏準一路都在留意山上每處崖邊。
李青告知他消息的時候,他就在客車站,記者妹子把具體是哪班車、目的地是哪都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
還說,許淨洲上了山。
“魏準我早告訴你,讓你把許淨洲送醫院治療,你他媽當時到底怎麽想的?你不送來也就算了,你就這麽盯人的??”林封在電話那邊把他罵出了花。
魏準任他罵,埋頭往山上爬。
“許淨洲為什麽會去山上?”也知道這時候罵人沒用,林封深吸口氣,“你先冷靜下來想清楚,如果他要尋死,原因是什麽?”
魏準聲線嘶啞,“我不知道,”
“他的執念是他前男友,你試着聯系那個韓晝?”林封說:“過去這麽久,你總該知道這個韓晝是誰吧?”
電話那邊停頓一瞬。
他的回答淹沒在山風裏,“不知道。”
“魏準,”林封直接被氣笑,“我再收回之前的話,真是活該你孤老終生。”
他這個時候很狼狽。
穿西裝爬山不方便,緊繃布料裂開很多縫,山裏本來就冷,風直接順着這些縫隙往裏灌。魏準索性把領帶扯下來,綁在手上借力。
他目光掠過山邊,看見從山上下來一個老人。
老人手裏拿着個帆布包。
魏準視線停頓,立即沖上去,
“老人家!”他情緒激動,說話也斷斷續續,“這個包哪來的?”
“啊,”大爺被他吓得一愣,“是個小夥子,剛才我帶他上山,他嫌包太多,就讓我幫忙帶下去一個。”大爺往後指,“就在前面五十米,”
話沒說完,人就跑了過去。
魏準跑過去的時候,某人正蹲在山崖邊,專注翻看畫冊。
畫冊每一頁都被吹得飒飒作響。許淨洲仔細看過,把畫冊放到山崖邊,還撿幾個小石子把畫冊圍起來。
他起身,後退兩步。
在冷風裏凍了這麽久,手指有些僵,許淨洲正要轉身時,突然被人抓住手腕!
對方猛地把他拉回去。
“你幹什麽??”魏準心髒提到嗓子眼,抓住這人就不松手,他轉身擋住許淨洲的路,提防這個人再靠近崖邊。
路上想過要說的滿肚子話,在對上青年的茫然視線後都蕩然無存。
許淨洲眨了下眼,盯着面前人滿眼血絲,像是瀕臨崩潰一樣。
他放輕語氣:“魏總?”
“許淨洲,你有什麽對我不滿的,或者對周鯨,有什麽不高興的解決不掉的,你說出來,”這人一貫在生意場上冷靜慣了,現在失去控制,仿佛連最基本的組織語言的能力都喪失,“你不想我幫你,別人也可以幫你,”
許淨洲注視他。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了,我離你遠遠的,不管你想不想拍戲,我都不會再插手你的工作,”魏準竭力想要通過這些話說服面前人。
“你想韓晝,我就幫你。”分不清是冷風刺得他皮膚痛,還是這幾句話撕得他心口痛,又或是一路奔波太疲憊,魏準猛吸口氣:
“你告訴我韓晝在哪,我把他給你找回來,你喜歡他,我幫你永遠跟他在一起,你們結婚,以後的住處和錢,我都幫。”
天上繁星閃爍。
被擱在崖邊的畫冊還在被風吹着,石子壓住四角,頁面亂飛。
像是有什麽人在翻看,
許淨洲從他眼底收回神,沒出聲。
這人從他面前掙脫開,一如平常神情,轉身往小路走。
走了沒兩步,
他放慢步速,辛苦堅持這麽多天的清醒和冷靜終究在這一刻崩塌瓦解。
“你怎麽幫我。”許淨洲壓抑情緒,勉強問了一句。
魏準察覺到他聲音裏的哭腔,愣神。
“這個畫冊送不出去,我本來是想寄給他,但是地址和郵政編碼都跟那裏不一樣。後來我又想燒了,但是我舍不得,”
起初只是夾在話音裏的幾聲哭,在一個字一個字後變成了失去控制的崩潰。許淨洲蹲下來,像是只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好受些,
“我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辦法,我把畫冊放在這裏,他是不是就能看到,不管他還在不在,”許淨洲哭聲驟止,擡頭看他。
月光映入青年眼底,照出過份的清醒和真實。
“魏準,”許淨洲盯向他,像是恨不得把幾輩子積攢的悲傷難過發洩出來似的,撕心裂肺:“哥哥他死了。”
魏準手腳冰涼,看着他卻又半步不敢靠近。
“他不讓我演戲,我就和他吵架。從小到大都是他慣着我,我被他慣壞了,甩脾氣坐飛機去國外,沒告訴他,”這人像是快要喘不過氣,在破碎聲腔裏勉強講話:“他的父母不同
意我和他,就騙他,說我永遠不會回去。”
“然後他,”許淨洲深吸口氣,“然後他下大雪去機場追我,好大的雪,地上到處都結了冰,他還超速,”
“他是在找我的路上才被車撞死!他死的時候一點都不體面!”他像是在跟他說,又像是在跟自己說,“他是因為我才死的!”
山上煙火聲接連響起,璀璨煙火襯得天上滿天繁星。
人群沸騰歡呼,大抵是有什麽人在表白。
許淨洲在劇烈的情緒沖擊後陷入麻木,自喃:“是我害死了哥哥。”
遮遮掩掩的傷疤結了痂,還被塗上塗鴉。
起先還能騙自己不存在,後來又扯各種謊言彌蓋,但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一些事不是逃避就能裝作不存在。
許淨洲從來不覺得這是病,醫生說的都是鬼話。
就算要撕開結痂,也要由他自己撕,果斷□□、毫不猶豫的撕開。
許淨洲在這段話後沉默了很久。
這些話用掉他渾身所有力氣,他站不起來,就這麽蹲着,小小的一團,連頭都不想擡起來,埋在臂彎裏。
所以他也不清楚,魏準什麽時候走到了他面前。
煙火聲沉寂,周遭陷入安靜。
兩人的呼吸便開始清晰起來,夾在風裏,刮進彼此耳中。
“許淨洲,”
男人開了口,嗓音不比他剛才撕心裂肺的時候好到哪裏。他說話間還有些磕絆,像是不知道這麽說對不對,顯得很笨拙,
“今天我生日,我想送你個禮物。”
許淨洲擡起頭,哭紅的雙眼盯向他。
“你相信我,給我幾天時間,我給你變個魔術。”魏準顫聲道:“我、我幫你把哥哥變出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