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站在套房門口的邱杪像是一棵被雨打得濕淋淋的楊樹,簌簌發抖,有着蒼白的臉面。

周弋訝然看着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握緊了手杖。“先進來沖個熱水吧。”他扶住邱杪的手臂,将他拉進了房間內。

他冷得牙齒打顫,眼神像是一只瀕臨絕望的幼鹿,“周弋……”

“怎麽淋成這樣……”周弋唏噓嘆氣,手撫上了他的臉龐。

周弋的手心溫暖,讓邱杪發慌。他倉促地避過他的目光,說,“浴室在哪兒?”

他往房間裏走,“這邊。”

路過周弋的書桌,邱杪見到散落在桌面上的紙張和一旁的打字機。電腦仍然開着,停留在文字編輯的頁面,桌邊的茶點還沒吃完,紅茶餘香。

周弋将邱杪帶到浴室前,便将他留下,轉身回到了書桌旁。

望着他的背影,邱杪覺得陌生而熟悉。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和周弋見過了幾次面,又對他有了多少了解?只是,來到他面前的時候,邱杪才得知自己的漂浮有了方向。

他想起了太多和以前有關的東西。隔着一道門,外面的一切都一無所知,淋濕以後留在浴室裏面洗澡的自己,又顯得和七年前一樣。邱杪身上其中一些傷痕在那時候都還是新傷,如今更多的已經被歲月抹平,只留下心裏的印象。

洗完了澡,邱杪穿上浴袍,重新戴上眼鏡以後仍然看不清已經被水霧迷蒙的鏡子。他在鏡子上擦出一片幹淨的空間,見到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和發白的嘴唇,稍微出了一會兒神,玻璃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聽到邱杪走出浴室的聲音,周弋回頭,把手機調至飛行模式,放到了一旁。

“我匆匆忙忙就來上海了,也沒帶衣服。”邱杪生澀地站到他面前,舔了舔嘴唇,解釋道。

周弋望着他,恍然回過神來,說,“先喝奶茶吧。剛送上來的,還熱着。你餓嗎?”

邱杪看到茶幾上布置的奶茶和司康,走過去坐下,“不餓,沒胃口。”

“那好,餓了再說吧。”周弋沒有勸他的意思,轉動了轉椅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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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捧起其中一杯奶茶,放在手心裏,聞到紅茶的芳香和牛奶的甜美,精神漸漸放松下來。“你呢?”邱杪忽然想起來自己突然造訪,說不定破壞了周弋的用餐計劃。

周弋微微一笑,說,“我整天都在這間房間裏,很少活動。不一定要吃。”

“哦。”邱杪呷了一口醇香的奶茶,悄然呼出一口氣。

周弋看到他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模樣,靜靜觀察,等到發現邱杪臉上的表情漸漸有些放松,才問,“怎麽忽然來上海了?”

邱杪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肩膀抖了一下。他舔了一下嘴唇上的奶茶餘香,看着杯子裏自己幾乎不可見的倒影,說,“邱遙給我打了一百萬,說是他拍戲賺來的錢。”他頓了頓,擡頭看向周弋,“上回你說,他把我們家的困難都告訴你了。那你知道,我欠了七十萬的事嗎?”

“我知道。”周弋點頭,“邱遙說,七年前他生病了需要動手術,急需用錢。你那時候借了七十萬,到現在還在還。”

邱杪垂下眼簾,“對。”他一直在還錢,而且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還清的那一天。

“我上初中那一年,媽媽發生車禍去世了,不久以後,爸爸也離家出走。一開始,有親戚覺得我和邱遙可憐,就把我們接到家裏撫養。可是對于家裏本就有孩子的家庭,多出來兩個需要學雜費和生活費的小孩,怎樣都是一個負累。幫一兩個月、一個學期還可以,時間一長,還是要被婉轉地送往別的親戚家。邱遙小的時候很粘我,怎麽樣也不肯和我分開,所以就算親戚想要将我們兩個分開照顧,也是無濟于事。”

邱杪把兒時的記憶收收撿撿,一些片段就都回到了腦海裏,“十六歲那年,我們輾轉到一位遠房舅舅家。他大概有五十多歲,模樣我忘了。有一天我晚自習結束回家,在衛生間裏用燒好的熱水洗澡,他忽然就進來了……”

周弋皺起眉頭,看到邱杪的表情呆木,好像忽然失去記憶了一般。

“那時候邱遙已經睡着了。那個人一走進衛生間就摸我,我和他打了一架,把他打倒在地上,他撞到水池邊緣昏了過去。當晚,我就帶着邱遙跑回了我們以前自己的家。因為我已經足夠年紀打工賺錢,就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可以養活邱遙。其實……”邱杪苦笑了一下,“我沒想到養活和帶大一個小孩子,會這麽難。沒到兩個月,我就堅持不下去了。我想把他送到孤兒院去,可人帶到門口,他哭得非常厲害。邱遙那時候已經八歲了,班上數他長得最高,在同學們中間像個小大人。但是那天早上,他哭得天崩地裂……沒有辦法,我們只能一起生活。”

他說些話的時候,言語裏帶着細微可見的苦澀,但表情卻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似是看了別人的故事一樣。周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十六歲?”

邱杪點頭,“十六。我忘了整個高中自己是怎麽渡過的了。因為走讀,晚自習的時間是自由的。三年我基本上沒上過晚自習,就連中午午休的時間,也在學校附近的餐館打工。當學徒包三餐,吃得少還可以打包回家,連邱遙的晚餐也省了。邱遙很乖,他會攬一點鄰居阿姨的手工活,帶回家裏偷偷做。大學如果沒有助學金和獎學金,我根本念不完。我的助學貸款還是去年還清的。起先我連大學也不想讀了,總不能留邱遙一個人在家。不過他主動說要住在學校裏,畢竟距離他上初中只有一年了,有好心的退休教師願意收留他。誰知道……”

他說到這裏,忽然哽咽了。

周弋看着他扭曲的表情,接着說道,“邱遙病了。”

邱杪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緊緊盯着手裏的茶杯不放。

“他病了,要動手術救命,費用是五十萬。我當時聽到醫生這麽說,差點兒當場昏過去。我哪裏來的錢?就連我們倆平時的生活費和學雜費,還要同時兼職打幾樣工才能勉強足夠。”他望向周弋,癡癡地說,“那個時候,我做了一個直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對是錯的決定。我聽說工體附近的酒吧街有很多GAY,裏面也有專門找MB的。我連續去了幾天,都遇到了搭讪的人,可他們聽到我的要求,都當我是敲詐勒索的神經病,還有人要報警抓我。我那時根本對這個圈子一無所知,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真正肯出錢的人。就這樣,我有将近一個星期的夜晚都游蕩在那條街上,後來有一天,我遇到一位律師,大概四十多。他來跟我說話,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忙。”

周弋有些意外,“律師?”

“嗯。”邱杪也覺得,這樣的身份和後來發生的事完全無法吻合。他輕飄飄地笑了笑,“好像還是很厲害的律師。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他們這些人都不希望被知道太多。不過,他當天晚上就給了我五十萬。這是真的,我第一次見到能把這麽一筆錢給得那麽輕易的人。”

聽到這裏,周弋忍不住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邱杪看出來了,問,“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五十萬變成了七十萬?”

周弋點頭。

“因為七十萬是另一個人給的。”邱杪想起那個人,鼻子發齉,又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喝光了杯子裏的奶茶,繼續說,“給我錢的那位律師從那晚以後就沒再找過我,不過按照約定,我要陪他一整年。沒多久,他給了我另一個人的電話——就是這個人後來給了我七十萬。其實第一天晚上,我就感覺到那位律師不太喜歡我。因為我沒經驗,什麽都不會,不但不會主動讨好,也不會配合。他把電話號碼發給我的時候順便還說,那個人是他的朋友,讓我好好陪他。我們見了面,也是一個像這樣的雨天。他很年輕,比我大不了幾歲。”

提起那位先生,邱杪望向已經不再下雨的窗外,神情變得沉靜而溫柔。周弋已經從這個表情裏,看到後來發生的一切。

邱杪的眉宇動了一下,嘴角邊的淺笑消失了,“那位律師之後回來,我被‘物歸原主’,和他做了許多現在想起來都是不可能的事。他喜歡刺激,吸食、注射毒品,招妓,有男有女,還喜歡用道具玩束縛和逃脫的游戲。跟他在一起的每一次,我都感覺自己落進了一個噩夢當中。我不知道要怎麽逃,因為那五十萬已經用在了邱遙的手術當中,而且很成功。”

周弋垂下眼眸,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後來有一個晚上,那位律師找了好幾人到家裏玩……結束以後,我趁他們都還迷醉着,偷偷跑了出來。在路上遇見了律師的朋友——就是那位先生。”邱杪咽了咽喉嚨,說,“他帶我回家,也發現了我身上有很多新傷口和舊傷痕。——其實從認識到分別,我和那位先生什麽都沒有發生,可是每一次遇見他,基本上都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兩個都杳無音訊了,我知道他們都是大忙人,沒有消息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消息。直到有一天,那位年輕的先生來到我們學校門口找我,他給我一張存有七十萬的卡,說是借給我的,讓我拿去還他朋友的錢,剩下的錢讓我好好和邱遙一起生活。”

“你接受了。”周弋說。

邱杪點點頭,放下手中已經見底的茶杯,“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一旦我有收入,就會往那張銀行卡裏存錢還給他。不過,他一直都沒有動過。”

見到他臉上落寞的神色,周弋說出了他讀出來的內容,“你喜歡那位年輕先生。”

邱杪愣了愣,淡淡一笑,說,“有些人本來就是可望不可即的,想通了,就死心了。”

話雖如此,周弋聽到他承認,還是不自覺蹙了蹙眉頭。

邱杪嘆氣道,“可我還是不想用邱遙給的這一百萬還錢。過去做錯的事,是怎樣也抹不掉的。我不想他像我一樣,走錯了路,回不了頭。”

“或許,他也沒想過要回頭。”周弋想起邱遙,有些不耐煩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麽在乎品德。”

聞言邱杪恍然想起邱遙所說的話,苦笑道,“是啊,說不定那位先生也沒把這筆錢放在眼裏。只有我……”邱杪一直只顧說,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周弋總會耐心地聽下去。可當他看到周弋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上的打字機出神,不禁慌了神,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忽然,周弋收回了目光,轉頭看向他,說,“我想看看你身上的傷。”

邱杪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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