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醫院附近的咖啡廳外種了銀杏樹,到了這個時節,褪去了葉綠素的葉子變得粉黃金黃,經不起風吹,在枝丫上簌簌抖動着,顯得脆弱無力,又在落下的那一刻顯得超然決然。
周弋等咖啡上來以前,一直望着窗外的銀杏樹發呆。
直到溫京瑞忽然說,“學校裏的銀杏應該也黃了。”他啧了一聲,“又有一群人要跑到裏面拍婚紗照。”
“你的婚紗照不回學校拍?”周弋前段時間收到溫京瑞發來的電子請帖,婚禮應該就在年底之前辦。
溫京瑞嘆氣道,“她喜歡國外,想去布拉格和卡帕多奇亞。對了,去卡帕多奇亞的時候就住你那兒了啊。”
周弋無所謂,聳了一下肩膀。
服務員這時端來了他們要的飲品和糕點。糕點只是搭配使用的擺設,服務員一離開,二人就不約而同地将糕點推到了桌子中間,遠離自己。
“對了,”溫京瑞喝了一口卡布奇諾,抿掉嘴上的泡沫,好奇道,“剛才那個……邱杪,是吧?你現在喜歡這種了?”
周弋奇怪道,“哪種?”
他歪着腦袋想了想,“說不清,看着挺純粹也挺認真的。跟陸敖不是同一款,也和你以前交的那幾個男朋友、女朋友都不一樣。”
“別說什麽款不款的,他不是商品。”周弋不着痕跡地描白。
溫京瑞眨巴兩下眼睛,或許是沒看到周弋的臉上有任何不悅和不滿,反而對他說的話理解不深。他等周弋放下咖啡杯,從公文包裏翻出一個黑色小本子,又從西裝內側口袋裏掏出鋼筆,問,“說吧,周大編劇這次有什麽吩咐?”
周弋對他積極的态度有些意外,挑眉問,“家裏有急事?”
“哪兒啊,昨兒還和我媳婦為了酒席擺幾桌吵呢。眼不見為淨。”他撇撇嘴,善解人意地說,“我看你和邱杪剛才不太對,是吵了吧?讓你趕緊完事,回去哄人。”
印象中的老同學并不是這麽心思敏銳的人,起碼對這類事情不敏銳。連他都看出來了,想必事情都是擺在眼前的。周弋想起邱杪努力壓抑憤怒和嫉妒,又為自己感到無奈心疼的模樣,總覺得心底被戳了一個洞,有風在往裏面灌,傳出冰涼的嗡嗡風聲。
而邱杪知不知道,他的隐蔽都已經被周弋看清?周弋只恐當面向他言清,又顯得自己的不回應成了無動于衷和無能為力。周弋其實知道,他不應該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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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弋收拾起自己在幾秒鐘之內的惆悵,像是在凝神思考的模樣。
溫京瑞真以為他在想怎麽處理陸敖那件事,等他的眼睛裏有了神,才問,“怎麽樣?”
“先是收集證據和資料,交給市委和市委宣傳部……”周弋才說到這裏,就看到溫京瑞擡起手制止。
他不解問道,“這事情由我們來做?陸敖的經紀公司呢?”說着又拿起手機想看看新聞,“經紀公司吭聲沒吭聲?”
周弋淡漠地說,“應該要過一段時間。”
溫京瑞聽出了端倪,把什麽新聞都沒查到的手機放下來,狐疑道,“不會就是公司裏的人折騰出來的吧?”
周弋不想說出自己的猜測,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這樣以後,他的神色變得冰冷了許多,“不管他們了。先按我說的做吧。”
“好的,好的。”溫京瑞在将信将疑以後,豁然開朗地接受了他的要求,一邊記一邊說,“按侵權?”
周弋冷冷說,“聯系醫院,按《治安管理處罰法》來辦,先讓人進去待幾天再說。”
溫京瑞難以置信地擡起頭,卻見到周弋冷漠垂着眼簾。等了幾秒鐘,見到他沒有反悔的意思,又嘀咕道,“真是沒白讀書诶。”
“你認識網警嗎?”周弋好像沒聽到他的嘀咕,忽然問。
他一愣,詫異道,“還沒完?”
周弋想了想,說,“‘天星娛樂’之前報道不實新聞已經不止兩三次了。”
溫京瑞憂心忡忡地望着他,等到周弋忽而看向他,他才收回目光,繼續在筆記本上記下來。“起訴記者這個要一段時間,不過那家網站的事情好辦。你等兩天。”
“麻煩你了。”周弋語氣平和了一些。
他感慨地嘆了一聲,滿不在乎道,“沒事兒,老同學了。網警這事兒雖說是我額外辦的,可我結婚的紅包你得多給點啊。拍個婚紗照都要花掉我十幾萬,心累。”
周弋聽他抱怨的樣子,卻始終沒聽他說要不結這個婚,不由得微笑了。
從總公司出來,邱杪心裏還想着總經理和自己說的話。這些話他聽了好幾年,一年比一年不相信了。說什麽只要他努力,一定找機會把他調回北京,可是過了這麽多年,邱杪依舊留在外地長期出差。
他忽而又想起一件事。這事他曾和周弋說過——他沒有家。以前邱遙還在鄭州那間小小的公寓裏,那裏還勉強算得上是他們的家,現在邱遙不知道住在哪裏,而邱杪也成了整天住在酒店裏的天涯過客。
邱杪想起周弋,道別前他說,晚上住他家。
他沒有給周弋的助理打電話,而是自己找了出租車前往海澱區。邱杪回到自己當初的母校。
時近秋末,銀杏大道上鋪滿了金色的落葉,走在校道上還能聞到葉子幹枯幹脆的氣味,一陣風拂過,便聽到周圍都是葉子簌簌作響的聲音。他聽着這些銀鈴一樣的聲響,擡起頭,便能看到被風拂落的葉子潇潇灑灑地在藍色的天空中盤旋,悄然擦過地面。
邱杪記得母親生前曾經告訴過自己,他就是在這樣一個銀杏翩翩的秋末出生的,和他的名字一樣。
前段時間,邱杪在網上進行了研究生考試的報名。他還是報了這間學校,而且是原本的專業。填報時,邱杪心裏沒有太多的念頭,只是恍然間想起一開始向他提起這個建議的人是周弋。
周弋說起這個建議的時候,邱杪甚至還和他不熟悉。當時竟然不知不覺間就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也考慮了。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酒精的效力。
直到現在邱杪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周弋,他暫時也不打算說。邱杪隐約覺得,這個時候和周弋說任何事,他都不會往心上去。這錯不在周弋身上,而是邱杪自己忽略了過往對一個人的魔力。
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不喜歡一個人,關于那個人的一切都再也記不清。邱杪想到這裏,覺得自己有些好笑。他猜想,說不定等到他哪一天不喜歡周弋了,應該也不記得此時此刻糾結的心情。
如果是這樣,他到底還在糾結些什麽呢?他為什麽還要難過和不甘?
一直到傍晚日落,邱杪也沒有周弋的消息。他不确認周弋是否已經把事情和律師說清。為了不打擾他,又或者是因為心裏咽不下這口氣,邱杪沒有主動聯系他。
他一個人在學校附近的面館裏吃了一碗陽春面。周圍都是學生,還有情侶。正是準點新聞以前的娛樂時間,許多衛視都在播放娛樂節目,邱杪起初只是不過耳地聽一聽,直到他聽到關于記者闖入陸敖病房的新聞。
邱杪擡頭看向電視機,發現在配音急速的報道當中,并沒有任何關于白天事件的圖像資料。這檔娛樂節目只報道和評論了許多網友和公衆人物對此次事件的評論,還有院方目前對此次事件持有的态度。
一天功夫,網上對此事的讨論已經炒得人盡皆知。他們有人說記者報道新聞是工作,職責所在,另一方則抨擊記者缺乏基本的人文道德,闖入植物人的病房裏盜取病人隐私,別說是記者了,連人都算不上。也有另一種聲音表示,陸敖這個人作為公衆人物,本來就沒什麽隐私,談不上盜取不盜取的。
無論記者的初衷到底是什麽,現在陸敖作為主角被推到了輿論的焦點是不争的事實了。邱杪想到白天陸老先生曾經說過,他的兒子到了這個地步,還要供人消費娛樂。思及此,邱杪忽然覺得心寒。
他打開手機,在網上密密麻麻的新聞裏進行篩選,最後找到了最新、最确切,同時也是他最關心的消息——
陸敖家屬已經委托了律師,完成了與院方的協商聯系。院方将針對此次事件對涉事記者及所在單位提起訴訟。
如果判決結果偏向于院方,那麽涉事記者将有可能受到拘留。這對記者本人來說,比公開道歉還要嚴重得多。事已至此,這名記者和網站在網友和輿論的聲讨中,道歉是必然的,而陸敖這邊明顯不僅僅滿足于此。
又或者說,周弋不滿足于此。
邱杪想起周弋冷漠如同覆了雪霜的臉,還有他冰凜的目光,才知道原來他真得做得出這種事情。
那位經過了實名驗證的溫京瑞律師還在自己的個人主頁上說起,這類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天星娛樂這家網站上了。
這如同揭竿而起的旗幟,無數網友在評論中給出了許多這家網站曾經報道不實消息的證據,密密麻麻,同樣看不出真假。
邱杪正看得心亂如麻,忽而聽見身後一個吃面的女生說,“登不上天星網站了,好像被黑了。”
聽罷邱杪打了一個寒顫,手機裏突然跳出周弋的來電顯示。他怔怔看着這個恐怖的人,一時定不了心思,把手機反扣在桌面上,拒絕了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