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五年後

天罡派山頭的雪落了又化, 化了又落,不知反複幾回。

有青衣弟子在臺上執劍比試,叫喊的人聲伴随着劍刃相觸之音, 喧鬧無比。自魔族公主死後, 五年來,這些小輩的弟子劍法也精進了不少。

“大師姐!你看看他, 下手沒個輕重。”險些被撂下臺的弟子穩住腳步, 向一旁的大師姐告狀。

“分明是你下盤不穩, ”另一個弟子驕傲地擡起下巴, “我這招可是之前大師兄教的。”

“大師兄?”他的同伴笑, “大師兄都離開天罡派五年了,他什麽時候教你的?”

“你別不信, 就是五年前手把手教我的, 真的!”

弟子們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大師姐抱着劍在一旁見了, 無奈嘆氣。

“這些小孩怎麽一年比一年不穩重。”

洛衍在一旁道:“有什麽關系, 當初齊師兄和崔仙君不也是這樣?”

這倒也是, 那兩人鬧得可比這厲害多了。大師姐在心裏想完, 忍不住笑道:“也不知道齊不二現在怎麽樣了。”

“齊師兄的話, 就算離開天罡也能自如來去的。”

大師姐搖搖頭:“他說走就走, 也不說去哪兒。我總覺得他當年臨走時模樣古怪,但也不知道緣由。”

這五年來,大師姐時不時就會提起這個話頭,大約是齊不二走時,除了玄懷真君這個師尊外,也只和大師姐道了一聲別。

“‘我想去找尋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丢下這句話就沒影了。”大師姐不明白齊不二想找什麽,甚至不知道那天在祭天臺發生了什麽。但他走得那麽突然, 很難不讓她把這事與那天聯系起來。

“師姐還有空胡思亂想這些嗎,”洛衍見她眉尖微皺,主動轉了話頭:“考核大典在即,雖然師姐劍法了得,要是松懈,說不定會被刷下去呢。”

大師姐不以為然:“刷下去正好,還能讓我見見玖玖。”一頓,“五年了,玖玖也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虞玖被從天罡剔除出去也是事發突然。是崔執一個人決定的。

她問過崔執原因,只得到一句“她修為不夠格,下去歷練幾年再說”。

元離子對此都沒有意見,大師姐雖有不願,但也無可奈何。

“要是這回大典,玖玖能回天罡就好了。”大師姐高興,“如今魔族死了個精光,玖玖就算回來也能安安寧寧。”

當年祭天臺上,魔族公主被一箭穿心,掉下山崖屍骨無存。從那以後,不管是鏡花海市,還是別的魔族,都如同被從世間抹去了痕跡,消失得一幹二淨。

修真界普天同慶,天罡派內也是一片歡聲,大師姐很高興,她想起那些已逝的友人,也算為她們報了大仇。

“師姐,你看那是什麽?”

洛衍忽然往頭頂一指,大師姐擡頭望去,是一只蒼鷹翺翔而過。

“這是要去向誰報信麽?”她不解道。

斑駁生鏽的鐵栅欄被“吱呀”一聲推開,狂風卷起荒涼黃土上的一卷孤旗,那旗幟早已破破爛爛,在日複一日的大風中飽受摧殘。

旗幟背後是一個孤零零的茶攤,沒有招牌,木制推車也早已風化,若不是攤鋪的老板時不時用樹膠打磨,早就四分五裂散了架。

他擡起一雙衰老的鷹眼看向來人,聲音沙啞:……茶?”

那是個裹着黑袍,大半張臉都被掩在兜帽下的人,身形不高不壯,應該不是個男人。

聞言,那人點點頭,在唯一一張矮凳上坐下。好在矮凳經得起她的重量,吱呀響了幾聲,總算沒有散架。

“喏。”

他把茶遞上去,眼睛在黑袍人和不遠處的鐵栅欄間游離,“你是從那裏邊出來的?”

黑袍人不答,啜了幾口清茶,像是感覺不到滾燙。她說:“你問這個作甚?”

他讨好意味地笑了笑,“沒什麽沒什麽。”

等黑袍人喝完一蠱茶,他才敢接着說:“您要覺得這茶味道好,不如叫你同夥一起來喝。”他補充:“本來就是座孤島,鎮上活人也沒幾個,我這茶鋪開了跟沒開一樣,咱們不妨互幫互助。”

他深知鐵栅欄裏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是什麽,卻裝作不懂。

黑袍人腦袋擡了下,似乎在看他。他只能感覺到一股灼灼的視線将自己緊盯,本能的求生欲讓他膽寒地顫了顫背脊,後退幾步。

“我考慮考慮。”

好在那人似乎沒打算對他做什麽,當然也沒打算付錢,将兜帽往下扯了扯,轉身離去。

等人影消失在鐵栅欄後,老板陡然起身,從茶攤車裏胡亂掏出一把黃紙,一根炭筆,簡單寫上幾個大字,吹響口哨,将信綁在了應聲落下的蒼鷹腿上。

“去,快去。”

蒼鷹也不知有沒有聽懂他的焦急,扇扇翅膀,騰空而去。

青山綠水,草長莺飛,豔陽灑下來照得田間的汩汩清泉熠熠發亮。如今是嚴冬,這地頭卻沒有一絲寒氣。

齊不二停下揮劍的手,擡手擦了額角的汗,那邊有農戶做好了午飯來叫他,走近卻發現他拈着一張黃紙,臂上還落了一只蒼鷹。

“郎君?”農女道,“飯好了,快來吃吧。”

齊不二回首,他眼底閃着微光,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亮,自從那晚齊不二途徑村落一拳替她們打死了野豬以來,農女第一次看見他這副模樣。之前從來都是如潭水般死寂沉重。

她本能地知道是出什麽事了,不安地喚道:“郎君?該吃飯了,你不餓嗎?”

齊不二卻搖頭沖她一禮道,“這些日子多虧了你們,不然我早餓死了。”

“這有什麽,要不是郎君幫我們……”

“所以我得走了。”

農女一愣:“走?”

“郎君要去哪兒?”

齊不二低頭看向手中那張紙箋,宛如在看什麽無比珍貴的東西,“去見一個,我一直在尋找的人。”

他摩挲着紙上的字,話中竟帶着點笑意,像是安心,像是感慨,像是激動。

農女第一次看見他流露出如此豐富的情感,不由看得呆在原地。

修真界的豪門仙家,寧氏。

今日是那位寧大少爺的生辰,和往年一樣搞得隆重至極,雖然寧少陰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多少歲,但從不放過任何能肆意喝酒暢快的機會。

齊不二一進門,看見的便是那位俊逸非凡的寧家大少爺被衆星拱月地圍在中間,身旁有貌美侍女為他斟酒,他一邊喝一邊和另一個侍女調笑。

他嘆氣,費了好大勁擠進人群,抓住寧少陰握杯盞的手,“五年不見,你怎麽還是老樣子。”

寧少陰聽着這聲音耳熟,懶洋洋偏頭一看,面上只有幾分淡淡的酒意,不見意外,“你也來給我慶祝生辰啊?”

“慶祝個狗屁,我管你呢。”齊不二壓低聲音說,“有事,你跟我來一趟。”

寧少陰上下将他瞥兩眼,竟把手一抽,往嘴裏又倒了杯酒,“沒空,天大的事也不能妨礙我喝酒。”

齊不二聲音一沉,“如果,我說是虞師妹的事呢?你也不想聽?”

話音墜地,寧少陰眼底一頓,擡頭卻又恢複了調笑,“不想,都死了五年的人了,再提她作甚?”他摟緊身旁的侍女低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是不是?”

不等侍女跟着笑一聲,齊不二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将桌上酒盞盡數揮落在地,“你明知道她根本沒死。”

四下驚呼,有侍女要上前攔人,寧少陰擡擡手讓她們後退,他看着齊不二:“所以呢?”

齊不二抿緊薄唇:“你難道就不想見她一面?”

“不想。”寧少陰答。

齊不二卻不理會,自顧自地說:“她肯定活得不好,當年那一劍直沖她心口進去的,你被人攔住了沒看見,我卻在最後那一刻沖破了法陣,等我趕到祭天臺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心口插着劍,就那樣墜入了懸崖。我連伸手的機會都沒有。”

像是回想起自己的無力,他話中含着懊悔和屈辱。五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後悔,後悔自己當時太過弱小,也不夠果斷,所以才會救不了她。

他眼尾微紅,視野也有些模糊,他說這些并非是想打動這個姓寧的缺心眼,只是這些話憋在心裏太久,不找人傾訴,實在難受。

此時一股腦說完,他暢快不少,一把搡開寧少陰,“那時我沒能救她,現在我絕不能再不管她。你不去也好,在這兒當你的自在大少爺吧。”

他擡腳離去,身後的人頓了好幾秒,嘆氣道:“好,好好好,我和你去總行了吧?”

寧少陰放了杯盞,叫侍女将自己的劍拿來,他這幾年一直閑散在家,整日花天酒地,很少摸劍了,一度把寧家長輩氣得半死。

齊不二見狀,嘲笑一句:“你不會連劍都不會用了吧。”

寧少陰嗤道:“笑話,我可是僅次于仙君的天才。”

一提到崔執,二人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好半晌,齊不二開口:“這五年來,我一直在想,他當年到底為什麽這麽做。”

“你是說他殺了虞玖的事?”寧少陰一頓,“還是說他明明不打算殺她,卻讓所有人以為他殺了她,以至于讓你恨了他足足五年的事?”

齊不二一時語塞,瞪他一眼,“你不是清楚得很麽。”

寧少陰就是這樣,看得比誰都清楚,做得卻比誰都少。

待一衆侍女過來替他換上外衫大氅,才收劍入鞘,“走吧,好幾年沒回天罡了,還怪想念的。”

這句話又一下拆穿他的心思,齊不二明知故問:“回天罡幹嘛?”

寧少陰回首看他:“當然是把仙君也叫上了,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這個打算。”

其實是有的,但齊不二又有些不想看見崔執,他當年明明可以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的,可他就是一聲不吭,齊不二因此氣得離開天罡,在心裏恨了崔執整整五年,一邊恨,一邊又抱着些微的“師妹說不定沒有死”的僥幸心。

他開始想辦法找她,一個人走遍了整個修真界,甚至去求了以前的恩師,他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地說了,煙山派掌門也只嘆口氣,除了答應派人替他留意以外,一句重話也沒說。

齊不二深知自己有愧于他,卻又沒法讓自己不去找她。

好在,這麽多年總沒有白費。

他還是抓到了一絲她的痕跡。

她很明顯在躲,否則不會這麽多年都藏得如此隐蔽。

崔執呢,他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把這一切都算到了?

他寧願當個被人記恨的壞人,也懶得和自己解釋一句?

齊不二回來,是想把這些都向他問清楚的,可以的話,還想揍他一頓。

寧少陰見他捏緊拳頭,猜到他心中所想,卻笑着惋惜了句:“你要是想着要揍仙君,那可能就要失望了。”

齊不二:“什麽意思?”

寧家的馬車停在了二人面前,寧少陰拍拍車轅示意他上車,“從我的嘴裏說這事不妥,你親自去看看他就知道了。”

這話裏的意思,顯然不是什麽好事。

齊不二擰起眉,很快又用嗤笑打消:“他難道還能讓自己吃虧?”

寧少陰不置可否,反問他:“那你怎麽不想想,當年阿玖為什麽能在含光劍下保住一條命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