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罪人
姑姑是知道這個世界上有鬼的。
以前景丞和孟然被拐到輪回世界去的時候她也知道,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她理解倆孩子不是被拐入傳銷窩點,是真的遇上鬼了。
不過這次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鬼。
孟然有點兒緊張地看着她,生怕她有什麽異動或者鬼對她的精神做了什麽幹擾,畢竟鬼怪的幹擾無法從外表看出來,孟然只能目不轉睛地盯着她,防止發生意外。
爺爺還在聽春晚,這會兒已經快播到難忘今宵了,舞臺上熱鬧哄哄,人們按照早就安排好的位置依次上臺。
景憶鳴進屋後沒閑着,很自然地去收拾了茶壺和茶杯,就是拿出來之後不知道放哪,擦幹淨随手擺在了桌子上,靠到裏屋的門框邊來看着他們。
過了好一陣兒姑姑才從那種丢了魂的狀态裏醒過來,猛地打了個哆嗦,驚魂未定地握住孟然的手:“那個,那個是……”
“沒事,”孟然趕忙說,“她以後不敢來了。”
姑姑怔愣着,抿着唇搖頭,眼眶突然紅了:“你,你和景丞……一直都在和那種東西,一直在遇到那種東西嗎?”
孟然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一年多,你們和他們纏鬥一年多,”姑姑很用力地握着孟然的手,手腕在顫,“景丞就是被那種東西……”
孟然有些詞窮,他知道自己不太會說話 ,這會兒也搜索不出什麽詞語來安慰姑姑,只能握着她的手跟問好似的上下晃了晃,幹巴巴地講:“沒事……已經沒事了。”
姑姑哽咽着沒能說出後半句話,不知道是不是顧及老爺子在場,怕他聽到什麽,最後沒忍住,低聲說了句:“景丞就是被那種東西殺了呀。”
孟然握着她的手,沒動,也沒說話,像一具挺立在風雪中的雕塑,連發絲都不會挪動分毫。
景憶鳴感覺自己快把茶桌摁出一個坑了,他皺着眉,視線從孟然身上離開,又落到姑姑身上——姑姑有點兒不對勁。
“……沒關系的,”孟然沉默良久後,突然道,“景丞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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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擡頭,有些驚愕:“你什麽意思?”
“我們之前在……另外一個世界裏,闖關,你知道的,”孟然說話的語調很平和,垂着眼簾看地面,“最後出來的只有我一個,所有大家都說他死了。”
孟然頓了下,搖搖頭:“但是我知道的,他沒有死,他被留在最後一關了。”
姑姑像是想到了什麽,手從孟然的手裏抽出來,顫抖着指他。
“他還活着,我會去救他,”孟然說,“我會把他帶回來。”
“你是不是又去那個世界了?”姑姑的聲音又帶上了哭腔,“是不是!”
“……是。”孟然說。
話音剛落,姑姑瞪圓了眼睛,揚起手,一巴掌猛地扇了下去。
那一下扇得用力極了,孟然垂着腦袋被打偏了頭,臉上被指甲刮出幾道血印,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巴掌印立刻出現在了他的臉上。景憶鳴的身體不自然地往前動了幾步,頓了頓又停在原地。
“你瘋了!你瘋了啊孟然!”姑姑吼着,“景丞用命換你活着,你還要去送死,你為什麽啊?!”
孟然抿了抿唇,沒說話。
他好像習慣了這種質疑,對于姑姑的吼叫無動于衷。
“景丞已經死了!死了!最後從那個世界出來的不光是你,還有屍體殘缺的景丞……死了啊,他死了啊!”姑姑不再顧着爺爺的存在,失控地吼叫起來,“他的骨灰是我親眼看着放到墓裏的,你怎麽還在說他活着這種話啊?你是不是瘋了啊?”
“周圍的人都是看着你倆長起來的,現在他沒了,都希望你能好好兒活下去,你還要跑去那種地方!”姑姑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你是不是非要所有人都不好過,所有人都為你擔心被你逼死就好了是不是啊孟然!”
姑姑的聲音裏充滿了不解,絕望,還有憤怒,很多負面的情緒被攪拌起來混進了電視裏放出來的那首難忘今宵裏。
憤怒。
她對我是憤怒的。
孟然忽然意識到這一點,又覺得沒什麽好詫異的,的确是他害了景丞,還得周圍的人都不能安心,姑姑對他的憤怒來得十分理所應當。
臉上的痛已經逐漸變成了酸和麻,孟然抿抿唇,依舊沒什麽表情,盯着地面上那一小點不知道哪來的髒東西發呆。
景憶鳴深吸了口氣,扭頭看向了旁邊。
難忘今宵快唱完了,姑姑還在哭,孟然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他只是想來給爺爺拜個年,沒想過會遇到鬼也沒想過會讓姑姑的情緒爆炸到這種地步,他好像光是站在這兒就吸引了許多過錯。
宴塵遠和蕭渡水不信景丞還活着,之前認識的同學不信景丞還活着。
孟然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和姑姑說了這件事,不知道該說是意料之內還是情理之中,姑姑也沒有抱着景丞還活着的希望。
姑姑也不相信他。
她又哭着吼了句什麽,孟然沒聽清,但她又擡起手準備打過來的時候孟然沒躲,只是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
巴掌并沒有落到臉上。
“睡覺了!”爺爺忽然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晚了!都去睡覺!”
孟然睜開眼睛,景憶鳴竟然沖進了屋裏,一把攥住了姑姑的手,姑姑這會兒才注意到這個人的存在,震驚地瞪着他,似乎是透過他看到了誰似的,半天沒回過神,景憶鳴扯着嘴角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姑姑,冒犯了。”
爺爺也吼了起來,一邊吼一邊生氣地錘搖椅扶手:“大過年的!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大過年的不準打小孩兒!”
姑姑回過神,把手抽出來後還是驚訝地盯着景憶鳴看。
“景丞!孟然!過來!”爺爺拍拍膝蓋,沖他倆說,“不理你們姑姑,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燃了!”
孟然愣了下,起身往爺爺那兒走了兩步才突然反應過來爺爺在喊景丞。
他在管景憶鳴喊景丞。
景憶鳴和景丞很像,孟然覺得如果把這倆人擺自己面前,只讓看背面的話是分不出來誰是誰的,這會兒爺爺看錯了,姑姑也陷入了這人到底是誰的震驚中。
景憶鳴沒有半點兒要解釋的意思,很配合地走到爺爺身邊蹲下,又扭頭看着孟然。
孟然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蹲在了爺爺另一邊。
“然然啊,”爺爺拍了拍孟然的腦袋,又拍了拍景憶鳴的腦袋,“還有小丞。”
“這倆都是我看着長大的,都是好孩子,別亂打,”爺爺和姑姑說完,忽然偏了偏頭,看着孟然,“然然啊。”
“嗯。”孟然把手放到他的膝蓋上,輕輕揉了揉,“爺爺。”
“別管別人怎麽說,”爺爺眯縫了下眼睛,眼神還是渾濁的,“想做什麽就去做,啊,爺爺在這兒呢。”
他說着,手又伸到馬甲兜裏去摸錢,塞了一大把鋼镚到孟然手裏,又摸摸孟然的頭,順毛似的從頭頂順到後頸:“沒事兒,都會沒事兒的。”
孟然盯着手裏的鋼镚抿了抿唇——他抿起唇才發現自己的嘴唇是往下撇的,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很遲鈍地感受到了一絲委屈。
理智在告訴他這絲委屈不應該存在,的确是他害了景丞,旁人看來甚至是他害死了景丞,別人不理解,姑姑打他,這都很合理,沒關系。
但這絲委屈就是這麽倔強地從心尖尖上冒了出來,滲進骨骼裏,攪得他生疼,疼得鼻子都酸了。
他一眨眼,眼淚瞬間從眼眶裏滾出來,滑到嘴邊,緊接着又是一滴。
景憶鳴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他卻有些看不清景憶鳴的臉,模糊的輪廓落在他眼底變成景丞的模樣,他又清醒的知道這不是景丞。
眼淚一旦落下來就像開閘一樣一發不可收拾,孟然覺得自己不愛哭,哪怕是從醫院醒來後從旁人口中得知景丞死了的消息時他都沒有哭過幾次。
後來想景丞想得狠了也哭不出,望着醫院的天花板整宿整宿睡不着,閉上眼全是景丞的模樣,伴着雨聲都哭不出,雨把他的眼淚落完了,噼裏啪啦摔得粉身碎骨。
但這會兒眼淚卻止不住,孟然依舊沒什麽表情,眼淚卻一顆接着一顆地掉,他擡手抹,越抹越多,整張臉都濕了,袖子也是濕的,哭得鼻尖通紅喘不過氣,張開嘴想呼吸卻突兀地發出一聲哭腔。
爺爺沒說話,拍着孟然的腦袋,一下一下地順毛,孟然蹲累了,幹脆坐到地上,爺爺手下一空,連忙坐直了,眯縫着眼睛看了會兒才确定孟然還在這兒:“怎麽哭了啊?”
孟然抿着唇搖頭,努力睜大眼睛,但什麽都看不清,他甚至在朦胧中看見景憶鳴看過來的眼神裏透着濃濃的心疼,天大的錯覺。
爺爺突然生氣,擡頭瞪着姑姑的方向,“讓你別打人!他才五歲能懂什麽?犯了錯你好好兒教就是!打什麽打!”
景憶鳴沒有再看下去。
他起身到屋外去點了根煙,手微微發顫,遞了好幾次才把煙遞到嘴邊,抽了一口又丢了,孟然不喜歡煙味兒。
禁止放煙花後總覺得過年時少了那股年味兒,地面很幹淨,沒有煙花鞭炮炸完後的碎屑,幹淨得像死,除了一片哀怨的白什麽都不剩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裏總算傳來了腳步聲,景憶鳴聽腳步聲就知道不是孟然,是姑姑從房間裏走了出來,有些失神,渾渾噩噩地朝着自己的房間走,臉上還有淚痕。
“姑姑,”景憶鳴輕喊了一聲,從手腕上解下紅繩穿着的符咒遞過去,“這個挂在窗臺吧,驅邪的。”
姑姑看着他,沒動。
大門沒關,客廳的暖氣都散沒了,涼得人忍不住打哆嗦,不知道哪兒來的一陣冷風猛地一吹,姑姑的影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因為符咒的靠近而不安地蠕動着,景憶鳴手飛快将符咒往姑姑胳膊上一按,想,果然是鬼,是鬼放大了姑姑的情緒才會導致突然的失控。
陸桓意給的符咒還是挺厲害的,影子裏的鬼剛一接觸到就被燒得沒了影兒,姑姑還是怔愣着,又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眨眨眼,眼底變得清明:“啊?”
“這個拿去挂着,”景憶鳴重複了一次,“驅邪的。”
姑姑哦了聲,收下了符咒又忍不住盯着景憶鳴看了兩眼,景憶鳴微笑着看她,“嗯?”了聲表達疑惑,姑姑連忙搖搖頭,回到了房間裏去挂符咒,又去爺爺的房間裏照顧他睡覺。
過了會兒,孟然也出來了。
他哭得眼睛鼻子連臉都有點兒發紅,睫毛還是濕的,被風一吹仿佛要直接凍結在臉上,他搓了搓臉,走到景憶鳴身邊站着。
“謝謝。”孟然的聲音有點兒啞。
“謝什麽?”景憶鳴說。
孟然手插在兜裏,偏了偏頭,還是平常那副壓着事兒的模樣,卻無端讓人覺得他好像輕松了點兒。
他看着景憶鳴,像在說你真的不知道我在謝什麽嗎?景憶鳴失笑,手指撚了下,又想抽煙了:“沒事兒,老人家認錯了挺正常,畢竟你也覺得我和那個景丞很像,不是麽?”
“不是,”孟然搖搖頭,“你們不像,他沒你這麽變态。”
“操,”景憶鳴樂了,“那我們剛見面時候你還問我,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你和他的背影很像,身高,體型什麽的,”孟然深深地吸了口氣,“其他的不像,至少我不會把你們倆弄混。”
景憶鳴還在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麽,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笑,神經兮兮的。過了會兒又問:“那個景丞……真的死了麽?”
孟然偏着頭靠在門框上,斜睨着景憶鳴,沒吭聲。
“那我換個問題,”景憶鳴說,“景丞是誰?”
“我男朋友。”孟然回答得很果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