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逃跑線路
尋找向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陸桓意把确切地區指出來之前,景丞就來過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街道走了個遍,孟然居然還真就藏在那些陰暗的小角落裏。
他回來了,但是沒有回家,身上穿着病號服,瘦了太多,還受傷了。
宴塵遠打來電話簡單描述了一下他們那邊的情報,孟然極有可能處于一種敏感的狀态,被瘸子這麽一吓,又要躲進角落裏藏很久。
景丞先去了瘸子被打趴下的那條小巷,那是這條街的人們堆放垃圾的地方,附近有些夜市攤,有些燒烤小店,垃圾雜亂的收拾在一塊兒堆放在這裏,沒人管,這裏快拆遷了,管得也就更加松懈。
孟然來這裏幹什麽?
景丞走進巷子裏,看見地上那攤血,旁邊還有丁點濺開的血花,沿着血跡一路往旁,有幾滴血挂在牆上,再然後就沒了蹤影,孟然受傷後是翻牆離開的這裏。
他往前走了兩步,腳下一用力,跳起來後雙手扒拉着圍牆邊兒一撐,坐到圍牆上翻跳了過去,巷子後頭是條更髒的街,連着公共廁所,還沒走進廁所門口就能聞到一大股臭味兒。
冬天就是有把一切味道變得冰冷的本事,吸進肺裏把血液都凍得透涼。景丞掌心還帶着一點兒土渣,拍幹淨了才把手揣進兜裏,繼續朝前走着。
孟然失蹤六個月,他只有三個月的實感,但這僅僅存在的三個月就讓他十分不好受。
一個人如同人間蒸發,種種跡象都表明他死了,只有你還相信他活着,這樣的感受并不好,景丞偶爾會覺得他們其實還在輪回邊境裏,這一切都是幻覺,等他察覺到不對了,醒了,就能夠突破這裏。
難過的是這裏是現實。
人總是要先想到什麽事情才會去做,哪怕是一個突然的反應,在大腦裏也是早有預謀的,景丞覺得自己醒來後一直想着要找回孟然,一定是在大腦裏做過這樣的預想,如果有一天孟然不見了,他會怎麽辦。
這幾個月他沒有辦法思考所有的事情,确認孟然的死亡對宴塵遠他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對景丞來說何嘗不是。
他從醫院醒來,試圖從各方各面收集到孟然還活着的證據,可現實的每一項,每一條都在訴說着孟然的失蹤即死亡,景丞活在這個世界裏,每天都在思考如何去輪回邊境,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活着的死了的孟然,他總要見到其中之一才行。
鬼血要注入身體,改變血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人類還不能随便輸血呢,更何況往身體裏導的是鬼血,景丞身上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痕跡,青紫色的大片大片彌漫在他的皮膚之下,碰一下就疼得厲害,最疼的時候他根本無法躺下,坐着也辦不到,只能站在房間裏,看着空蕩蕩的屋子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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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疼得太厲害了,他就穿上一件襯衫——沒辦法,穿得太多壓到皮膚也會痛——然後走在街頭,那些陰暗的,燈光照不到的小角落裏,景丞往裏去看,試圖找到孟然的身影,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從中認識了很多流浪漢。
了解到了很多平常不可能注意到的細節。
流浪漢們有群聚地點,地域劃分很明顯,這塊兒是誰睡那塊兒是誰睡,非常有領地意識,不過像巷子裏這樣大片的垃圾囤房地不會被誰獨占,孟然應該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才會湊到這裏來。
他不想見到別人,躲在這裏,既不會碰到別人也不會被趕走,最重要的可能是……孟然餓了。
景丞忽然覺得胸腔沉悶,他和宴塵遠他們都一直不敢考慮的一個問題,孟然這幾個月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
此時孟然出現了,他不得不去考慮。
襲擊是昨天晚上發生的,孟然受那樣的傷以後應該不會跑太遠,這條街的早點攤出攤很早,孟然不想見到人的話,此時此刻應該還在這條街的某個角落裏躲着。
等天黑以後。
等天黑以後,他會再次餓得受不了,然後跑出來。
景丞有點兒想咳嗽,別過頭去咳了半天,喉嚨裏一股腥甜,手下意識地往牆上一撐,竟然就這樣嘔出一口黑色的血來,嚴格來說那不算他的血,是鬼血融合失敗的産物,囤積在身體裏,皮膚下,囤得太多導致的。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去隔壁小賣部買了瓶水漱口,去了另一條舊巷子,安靜的等待着夜晚降臨。
冬天夜市收攤很早,冷風逐漸朝着毫無人性的架勢吹起來,景丞在街口站了沒一會兒就被凍僵了,臉上仿佛要結出一層霜,路過的人們好奇地盯着他看,覺得他有病。
宴塵遠和蕭渡水負責堵住這條街道另一條出口,再朝內收網,反正稍暗些的小角落就那麽幾個,從外往內地搜尋總比沒個計劃好。
等更晚一些的時候,景丞聽見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景丞站在一個相對陰暗的角落裏,走過來的人應該沒有發現他在這裏。
那人似乎很讨厭光,都快繞着路燈燈光走了,黯淡的光線依舊照亮了他,他眯縫了下眼睛,往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左顧右盼,生怕被誰發現了似的,很緩慢地走到了垃圾桶旁邊。
他太餓了,前兩天只吃了點兒雪充饑,但這完全不夠,喉嚨和口腔仿佛要被雪黏上那樣讓他不敢再吞雪,這會兒打開垃圾桶,又被裏面的臭味熏得打了個哕,喉嚨裏不可抑制地發出一點兒聲響,他馬上頓住,連呼吸都屏住,仔細聽着周圍有沒有別的聲音,有沒有人發現他。
冬天是個被雪覆蓋的死季,萬物沉睡,很難聽見野貓野狗發出動靜,寂靜讓他無比舒暢,翻動垃圾袋的動靜也大了些。
景丞感覺自己快被撕裂了,但理智還在,他不能這時候貿然靠近,孟然會被吓到,再想找到他就沒那麽容易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翻找垃圾的人立刻頓住動作,擡眼朝這邊看來,眼神是他之前從未見過的陰冷。
“……孟然。”景丞很小聲地喊了一聲,停住腳步,張開雙手像他示意自己沒有帶什麽武器。
孟然像觸電一樣,手從垃圾桶裏收回,惡狠狠地瞪着景丞,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完全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了。
指尖又開始蓄起黑霧,孟然往後退了一步,半個身子淹沒進黑暗裏,他沒有多餘的力氣打架,頭上的傷直到今早才止住血,這會兒虛弱得不行,孟然打算逃跑。
景丞太了解他了,一秒判斷出他的逃跑路線,在孟然撲過來準備翻身上牆之前快他一步跳上牆邊,一把拉住了孟然的胳膊——太瘦了,他差點兒以為自己握住了一根骨頭。
孟然的喉嚨裏傳來一些破碎的低吼,指尖的黑霧越聚越多,那些霧氣裏仿佛凝聚了無數根針,齊齊紮在景丞的皮膚上,紮得他的手鮮血淋漓,但景丞沒有放手。
在他說出下一句話之前,街道陰影處突然冒出來一只女鬼,那身紅裙和雪地格格不入,在黑暗裏像暈開的血。
她甚至沒有看景丞一眼,直直朝着孟然撲過去,孟然餘光瞥見他,突然哆嗦起來,整個人瘋狂地掙紮:“啊!啊!”
景丞不敢松開他,但女鬼正在朝這邊撲來,他翻身往下的瞬間孟然掙脫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朝着別處跑去,景丞一邊擋住女鬼一邊看向孟然跑走的方向,咬緊牙拽住女鬼的頭發朝牆上打去,回頭沖後方,聲嘶力竭地吼:“孟然!”
孟然!
誰在喊!
孟然腦子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聲音,雜亂得無法承受,令他害怕的是身後不知道有沒有追來的女鬼,他跑得不顧一切,眼神裏又滿是迷茫和驚恐,哆嗦着,馬路上又開過來一輛車,很熟悉,從車上下來的兩個男人也很熟悉,是誰?
“……孟然?”其中一個男人開口喊他,孟然一怔,眼淚幾乎是瞬間從眼眶裏滑落出來,下一秒他又扭頭朝着更加陰暗的小巷子裏跑去,身後的男人還在喊着。
這樣的巷子裏開車進不來,那兩個男人應該不會繼續追他。
另外的人呢?
那些鬼呢?
那些鬼為什麽還沒追來?
那些鬼要抓我回去!
我不要回去!
孟然飛快朝着前面奔跑着,胸腔沉悶得快被壓扁了似的喘不過氣,最後他竄進一個橋洞裏,這個橋洞離地面兩米多高,不大,半月牙形,裏面囤積着各種各樣的垃圾,枯葉和雪,以及一張不知道是誰用過的毛毯。
他把毛毯踢到一邊,抱着膝蓋戰戰兢兢地縮成一團,驚恐地注視着外面,連呼吸都不敢放得太大,太沉了會引很多東西過來。
會引什麽過來?
他不記得了,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好像度過了很可怕的一段日子,好不容易從裏面逃出來後自己要去什麽地方也忘了,身後還有人在追他,要把他嵌進量身打造的棺材裏,他受不了這樣。
孟然用手掌在臉上搓了一下,頭上的傷口似乎又裂開了,血流進眼睛裏有些擋視線,他接受不了任何阻擋視線的東西,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擦着臉,想找個東西把傷口堵住。
太餓了,胃在痙攣,整個腹部像被粘起來了一樣攪動得難舍難分,孟然抓了一把雪塞進嘴裏,凍得直哆嗦,他感覺自己要死了,但不能死在這裏,他要回去,回哪去?不記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樹洞上方的雪滑落的動靜讓孟然回過神,警惕地注視着周圍,遠方走過來一個人,看不清是誰,他下意識地把自己往陰影處藏了藏。
走過來的那個人他剛見過,是在垃圾桶旁邊遇到的那個人,抓着自己不放,最後為自己攔住了女鬼。
為什麽?
孟然忍不住盯着他看,見到人後頭一次沒有太明顯的想逃跑的情緒,直到那人走近,兩米左右的距離,扯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別跑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孟然依舊警惕地瞪着他,膝蓋已經弓起來,如果這個人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他還是會跑,立刻從橋洞的另一邊鑽出去。
“……孟然,”景丞的聲音放得很輕,又帶着那種令人無法忽視的難過,“跳下來,我接住你。”
孟然的身體往前探了探。
“我們回家。”景丞朝他伸出手,又往前走了很多步,步子邁得很小,很謹慎。
孟然盯着他,身體又往前探了一點兒,沙啞的聲音從喉嚨裏一點點傳出來:“……你……誰?”
“我是景丞,”景丞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頓地說,“我,景丞,記得嗎?”
“……景……”孟然小聲地念出這個名字,眼前的場景忽然一變,在橋下的那個人忽然變得猙獰,他身後有好多鬼,張牙舞爪地朝他撲過來,孟然表情一沉,整個人直接朝下躍去,一把抓住景丞的手不要命似的朝着另一邊瘋跑了起來。
景丞回過頭,身後什麽都沒有,孟然不知道看到了什麽,害怕地渾身都在抖,要帶他逃離這裏,最後把他塞進一個隐蔽的角落,自己也窩了進去。
剛擠進來,景丞就感覺孟然的情緒又變了。
他變得有些迷茫。
但就是這麽點兒時間,景丞完全可以确定下來,孟然瘋了。
他穿着病號服,頭發亂七八糟,臉上挂着血跡和泥污,身上也髒得不行,一手攥着景丞,另一只手狠狠地拉住了自己的胳膊。
“來不及,”孟然怔怔地說,“救,救……他被留,留在,沒有死……”
“什麽?”景丞感覺身上那些青紫的痕跡又複發了似的,痛得難以言喻,他反握住孟然的手,深吸一口氣,聲音裏帶了點兒哭腔,“你說什麽?”
孟然在他握上去的一瞬間松開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景丞,用力得仿佛能把景丞的手指按斷,歇斯底裏地吼:“來不及了!景丞!沒有死!他被留在輪回邊境!我要去救,救……”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失了神,語句也逐漸緩慢下來,沒了聲音,十幾秒後擡起頭,茫然地問:“救誰?”
景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把把孟然拽進懷裏,不敢去想孟然到底經歷了什麽才會變成這種樣子,他只覺得懷裏摟着的不像是真人,只能一點點摟進來感覺他的存在。
孟然陷入了一種很茫然的狀态,下巴輕輕擱在這個人的肩膀上,聽見他發出的哭嚎卻無動于衷,沒什麽波動,他擡眼看着天空,一片雪花剛好落到他的鼻尖,卻仿佛落在景丞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