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色沉涼,卻撫不平人心中的躁意。
秦晁抱着木盆往家走時,又看到站在門口等候的身影。
他暗哂,難怪阿公能提出這事。
她的确找他找得勤,還專挑這種夜深人靜,不合時宜的時候。
看樣子,阿公應當已經跟她提了。
她來,八成為此事。
……
明黛專程等秦阿公睡下才偷摸出來。
許是見她太敏銳,秦阿公索性把秦晁兜了個底。
他短短二十年的來龍去脈,她都已知曉。
秦晁屋裏點着燈,敲門仍然沒人應。
她猜他又去河裏洗澡,便安靜等在門口。
沒多久,一個高高的人影晃悠着走回來。
仍是一條手臂夾着木盆抵在腰間,黑發濕噠噠束起。
不同的是,這次穿得嚴實,連衣領都合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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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一眼,頗有些心照不宣之意。
秦晁推門而入,明黛旁顧左右,見周遭一片漆黑寂靜,這才跟進去。
秦晁放下手裏的東西,開門見山:“成親的事,阿公與你提了?”
明黛怔愣一瞬,答:“是。”
秦晁神色較以往正經許多:“無論阿公跟你說了什麽,這件事以我接下來的話為準。”
明黛洗耳恭聽。
“第一,造假戶籍的門路,我忽然找到了,你留在這裏的日子,就用假身份對外示人,同時,也用假身份嫁給我。”
“嫁給我”三個字,秦晁說的流暢幹脆,像是在談一筆買賣。
明黛也當這是一筆買賣。
然而,當腦中忽然響起的聲音與這三個字重疊,令她情緒忽亂。
【黛黛,嫁給我。】
一股莫名的難過和委屈湧上心頭。
好像曾經有誰許諾過同樣的話,但未能如願。
秦晁察覺她的異常,皺眉問:“怎麽了?”
明黛穩住心神,搖搖頭:“無事,你繼續說。”
秦晁遲疑的看了她一會兒,還是說:“哪裏有問題,你可以提。”
還挺講理的樣子。
明黛仍搖頭:“沒有。”
秦晁這才繼續說。
“你嫁給我,其實不是什麽好事,或許還有很多麻煩。”
明黛想,你還挺實誠。
“但你也說,想要報答我阿公。所以,我們只做名義夫妻,令阿公寬心即可。這也是為什麽,我讓你以假身份嫁給我。”
明黛眼一擡,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
秦晁緩緩道:“姑娘知恩懂禮,出身理當不俗,即便落難至此,恐怕也輪不上我這樣的人占便宜。”
“你只需在阿公面前扮演好我的妻子,其他的事,我絕不幹涉。”
“你可以繼續尋自己的家人,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幫忙。”
“姑娘家人尋來那日,便是你與這個身份斷絕之時。”
“往後餘生,秦家所有人,絕不糾纏訛賴。”
他正經起來太不一樣了,有條有理,設想周到。
再想到秦阿公那些話,明黛又覺得,他們不愧是一家人。
“你要我與你做假夫妻,是為了讓秦阿公寬心養病,可若我家人尋來,我當即舍你們而去,對阿公打擊豈非更大?”
秦晁笑了兩聲,恢複原貌:“我說姑娘,你沒撒過謊嗎?”
明黛覺得他今日的話格外刺人。
又覺得今日聊得事,本就件件令她反應過激。
秦晁:“撒謊的本就是一個謊套一個謊。你想一個謊圓到底,做夢呢?”
意思就是,等到了那時候,自有新的謊來圓這個。
該說的都說了,秦晁再強調:“還有什麽問題?”
明黛腦中一遍遍回想秦阿公的話,終于開口:“有。”
秦晁終于等到她提出異議,反而松口氣,大方擡手:“說。”
少女輕輕垂眸,交握的雙手,指尖被汗濡濕,略有些滑膩。
“方才你說,只要我在阿公面前扮演好你的夫人,其他一概不管,我覺得不對。”
秦晁挑眉。
少女眼眸輕擡,睫毛如羽扇打開,羽扇之下,眼眸黑亮,眼神認真而動人。
“我既做了你的夫人,那麽身為你夫人該做到的一切,我都會做到。”
“同樣的道理,你既成了我夫君,該有的姿态,也要擺出來。”
她語調輕緩,像他剛才一樣嚴肅。
男人冷峻淡漠的神情之下,一顆心陡然輕顫。
秦晁目光掃過她的身子,笑道:“你要與我做名副其實的夫妻不成?若你把流言當真,所以大義凜然放話,可能會後悔。”
明黛臉一熱,萬幸有面紗遮擋,掩了她這一刻的羞臊。
“假夫妻也有假夫妻的過法,難道認真做夫妻,就一定是指那事?”
秦晁賤兮兮的:“認真做夫妻卻不做那事,算什麽夫妻?”
“還有态度!”明黛脫口而出。
她覺得自己的臉已經熟了,但面對這混賬,只能充足底氣。
“夫妻之間,除了那種事,更多時候是尋常的相處。這種時候,态度尤為重要”
“若我嫁了你,整日想的是如何與你避嫌,便是個瞎子也能瞧出端倪,何況是阿公?那假成親一事有何意義?”
秦晁收了笑,眼神深邃的盯着她。
明黛垂眼避開:“除了那、那種事。我們尚有許多地方需要磨合相處。不是可有可無,出了阿公家便散場的戲搭子。”
秦晁漠然看着她:“不是嗎?”
本就是演給阿公看。
而且,她這個要求,有些古怪。
像是想用這個身份關系來框住他,約束他。
秦晁眯眼:“所以,你要我把你當成真正的妻子,卻不給我睡?”
他倏地笑了:“你是流氓嗎?”
不行了。
這間屋子有些透不過氣。
明黛懷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有什麽表述錯誤。
她說的和他理解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
繼續跟他掰扯下去,實屬下策。
明黛起身,嘗試居高臨下,淡聲道:“那你不妨再想想。告辭。”
她很努力保持鎮定,可出門時,還是被門檻絆了一下。
一聲重響,一個趔趄,還有秦晁的噗嗤低笑。
明黛幾乎是逃走的。
邊走邊罵:混賬,流氓,滿腦子黃泥!
秦晁目送落荒而逃的少女,眼底玩味的笑意點點散去。
他伸伸懶腰,單手托腮趴桌,嗓音低醇,回味咀嚼那幾個字:“認真相處的夫妻……”
難得,沒有像在聽笑話。
……
明黛惱羞一陣,很快平複。
秦晁路子果然夠野,連假戶籍都能弄到。
如此,即便她暫時想不起任何線索,一直流落在外,也不必過于擔憂。
至于婚事,她權當将本該報還給秦阿公的救命之恩,轉到秦晁身上。
畢竟,比起自己時日無多,秦阿公更在意的,還是秦晁。
他唯一的心願,是秦晁能堂堂正正活下去。
秦心還沒睡,等着明黛回來。
小姑娘從被窩裏鑽出腦袋,一番話大概想了一晚上,鄭重如起誓。
“月姐姐,謝謝你答應阿公。”
“就算是假的,我也會将你當做我的嫂嫂。”
“如果晁哥敢欺負你,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明黛摸摸她的頭。
“你叫我一聲嫂嫂,誰敢欺負你,我也不會放過他。”
……
明黛覺得,哪怕秦晁本性不壞,這些年下來,也難有定性。
她不信他不懂那番話的意思,故意曲解調戲,就是變相拒絕。
然後開始擔心,他會改變假成親的主意嗎?
倘若他變了卦,那為她造假戶籍的事是不是也不作數了?
就在明黛胡思亂想時,外面傳來秦心夾着驚訝的聲音:“晁、晁哥?”
秦晁?
明黛複查一遍穿戴,走出房門時,第一眼見到的,是落在地上的影子。
堂屋的門大開,晨曦湧入,他就站在門口。
身着素白長袍,幹淨清爽,肩寬挺括。
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綁同色發帶,樸素簡單,卻掩不住通身清俊。
像趕考路過的貌美書生,如果腳邊放的是書簍,而不是兩筐雞蛋的話。
何止秦心,秦阿公都看呆了。
如果眼神再差點,可能還會問一句:您是哪位。
秦晁一一掃過三雙目光,最後落在秦阿公身上,似乎有些無奈:“阿公,侄孫的事,有勞您費心了。”
秦阿公回神。
啊呀!對的對的!
這孩子今日這般隆重登門,必是沖着婚事來的!
“快、快進來!”秦阿公招呼秦晁落座,轉眼又看明黛。
明黛覺得今日的秦晁自帶熹光,她快被晃瞎了。
秦心的粥已經熬好,四人一起用了早飯,期間,秦阿公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
用完早飯,秦阿公坐在堂中,秦晁站在他的身邊。
明黛坐在另一側。
兩邊早已說通,剩下只是過場。
明黛沒有記憶,也沒有家人,秦阿公救了她,頗有些娘家人的意味。
然他也是秦晁的叔公,此刻坐在二人中間,更像證婚。
秦晁在叔公的示意下,上前一步,掏出金镯子,雙手遞向明黛。
“小生秦晁,願求娶姑娘為妻,必珍之愛之,永不相負。”
镯子是他當日遞換給她的那只。
不知什麽時候,又回到他手上,成為今日提親的信物。
明黛隐約覺得,若是場合再正式些,應不是如此進展。
然而今日境況,着實沒什麽好講究。
來而不往非禮也,明黛輕輕垂眼,解下身上的勾玉,同樣雙手遞送。
秦晁眼一動,直直看向面前的人。
少女端莊直立,素手捧玉,聲線清澈動人。
不似他醇厚,卻一樣震蕩人心。
“今日之言,願君銘記。”
竈房門口,一顆腦袋鬼鬼祟祟彈出來。
秦心本是看個熱鬧,也替阿公欣慰。
然而,當她看着一雙男女相對而立,互贈信物時,竟不由呆住。
熹光驟亮,染上朝陽的燦爛。
她一向沒正形的堂兄,衣冠整齊挺括,端正而立,俊朗的模樣在這副姿态的襯托下,更勝朝陽與星輝。
他的對面,少女通身端莊娴雅,素手纖白如描,星眸柔情湧動,仿佛能安撫一切躁動與不平。
二人相對而立,于某一瞬被揉入熹光之中,成了一幅靜谧而美好的畫卷。
秦心忽然有些想哭。
若這不是做戲,那該多好。
……
秦阿公雖不富裕,但秦晁成婚,總不能事事都删繁就簡。
當兩戶挂上紅綢,秦心頻頻出村,購置紅紙紅綢時,村中很快知道秦晁再婚的事。
村民險些原地炸開了。
秦晁月前才被朱家看上,剛入贅三天就被休棄。
原以為無法人道,人家現在又要娶妻了!
另一方面,明黛終于正式進入村民們的視野。
大家終于知道,秦阿公家中忽然多出來的女子,是從河裏救起來孤女,無依無靠,由秦阿公做主,嫁給了秦晁。
一時間,議論聲紛至沓來,來來去去,還是與秦晁是不是男人有關。
若他是,那他能從朱家落敗前逃出來,必是個狠角色。
若他不是,秦老頭這麽做,就是為了掩悠悠衆口。
可拿人姑娘一生幸福來給侄孫掩護,也太陰損了!
然而,外頭的人怎麽議論,都不妨礙秦阿公滿心歡喜置辦喜事。
他買了一筐喜餅,與秦心挨家挨戶發送。
村民笑着收下喜餅,轉身繼續議論。
出于某些原因,秦阿公沒有置辦酒席,亦無任何親眷到場。不過幾日功夫,明黛身上,已經穿着秦心連夜趕制的建議嫁衣。
普通紅棉布裁剪而成,樣式簡單,裙角和袖口繡了花開并蒂的紋樣。
為了讓明黛穿着舒服,秦心還仔細洗曬熨燙過。
明黛很喜歡,秦心見她喜歡,心裏很高興。
……
成婚大喜,沒有賓客滿堂,沒有媒人父母,明黛心中升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并不讨厭,反而覺得刺激。
像是悄悄摸摸做了離經叛道的事,但沒人能指責她。
秦晁這幾日仍然留在村中,秦心也給他扯了布做了衣裳。
可秦晁的态度就差多了,不量身,不試衣,做什麽樣穿什麽樣。
提親那日後,他又成了原本的樣子,自由散漫。
秦心心中的美好畫卷碎了一地。
……
洞房花燭夜,明黛被秦心喂得飽飽的,坐在秦晁的床榻上。
外面,秦阿公帶着秦心,與秦晁吃飯喝酒。
她甚至能聽到秦阿公的囑咐,無非是不得辜負她,要對她好。
秦晁起先還耐心應付,後來估計煩了,三兩杯灌醉秦阿公,讓秦心把人叉走。
夜色瞬間陷入靜中。
明知是假的,但秦晁推門而入時,明黛竟有些緊張。
紅色蓋頭邊沿,一雙黑靴闖入視線。
就在明黛以為他要省了這個環節時,男人修長的指尖忽然捏住蓋頭邊沿。
唰一下,蓋頭揭開。
幹脆果斷,不帶一絲猶豫。
昏黃的光從四面八方湧來,落在少女沒有遮擋的臉上。
明黛雙手交握,掌心發汗,慢慢擡起頭。
暗黃的光隐去擦傷的疤痕,更添柔美。
秦晁手還懸着,與她對視瞬間,指尖一僵,蓋頭倏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