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秦晁買了鞋墊和新的白襪。

趁他拉着胡、孟二人說話的空檔,明黛脫鞋墊上。

腳後跟破皮流血,傷口邊沿紅了一圈。

明黛咬牙簡單清理一番,套上松松的白襪。

想到回程還有一段山路,腳下的鞋墊都不軟了。

不多時,秦晁來催她,明黛連忙回應,起身與胡、孟二人告辭。

孟洋對她不熟,但态度客氣。

胡飛就親切多了,人高馬大的漢子,一雙眼睛滴溜溜在秦晁和明黛之間轉悠,寫滿了欲語還休的期許。

看的秦晁想徒手給他挖出來。

“胡大哥,孟大哥。”明黛自袖中取出兩個紅紙包。

“我與晁哥相識不久,認得的人不多。但他第一個帶我來見你們,想必二位與晁哥的情誼極為深厚。”

“成婚匆忙,也沒能請二位來家中吃酒,一點小心意,圖個吉利。”

少女落落大方,溫柔得體,語調輕緩,藏着點點羞赧與喜悅。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新婚不久,還浸泡在蜜糖裏的新婦。

迫切又殷勤的以妻子的身份,親近與丈夫有關的人事物。

胡飛捅一下怔愣的孟洋,笑呵呵的接過紅包,“多謝嫂子!”

孟洋回神,臉上也帶了笑,明顯親和許多:“多謝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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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晁眼看着兩個兄弟心中有了偏向,轉身就走:“走了。”

明黛軟聲答複,回頭再向二人道別,趿着鞋子追上去。

這次,胡、孟二人都瞧見她走姿艱難,顯然腳上有傷。

然而,秦晁該怎麽走就怎麽走,她近乎小跑跟着,寸步不離。

胡飛感慨:“我說什麽來着,喜歡慘了。”

孟洋皺眉,沒有回答。

……

走出小巷,一輛馬車停在巷口,顯然是秦晁叫來的。

車夫殷勤的擺好腳墩,他站在一邊側身看她:“上車。”

回去的路,坐的是馬車。

明黛和秦晁各坐一邊,車內安安靜靜。

若是換個人,明黛或許會感念對方面冷心熱。

但這人是秦晁,自作多情就是大忌。

他一身的傷,在外跑了大半天,怕是終于支撐不住。

上車這麽久,他上半身就沒倚過什麽,平日裏坐沒坐相的人,身板近乎僵直。

明黛權衡片刻,慢吞吞的挪動位置,坐到他身邊。

她一動,秦晁就看過來,目光一路追着她到自己身邊,硬邦邦問:“又怎麽了?”

秦晁很高,明黛衡量自己肩膀的高度,把車內幾個靠墊疊放座下,坐上去後瞬間拔高。

秦晁皺眉,像是在看傻子。

明黛再次目測肩膀的位置——他偏頭即可靠上,剛剛好。

素手擡起,在肩膀上拍拍。

明黛側首看他,低低“嗯”了一聲,是含蓄的催促。

靠吧。

秦晁斜眼盯着她的肩頭看了會兒,一言不發的靠上來。

明黛只覺肩頭一沉,險些歪倒過去,連忙用雙手抓住座位邊沿,努力撐着男人的重量。

秦晁明顯舒适很多,安逸的閉上眼養神。

他根本沒同她客氣。

對此,明黛并沒有多意外。

之前她發現他受傷時,他也是這樣。

不意外,不好奇,心安理得接受她的伺候。

眼下,禮義廉恥男女大防,都比不上他一路的舒坦。

但指望他因為這個就感恩戴德,轉變态度。

還是算了。

秦晁穩靠着她,絲毫不受車馬晃動的影響,明顯沒睡。

明黛輕輕喊他:“秦晁?”

秦晁抱着手臂,頭稍稍擡起又落下,貼近她的頸窩,枕的更踏實。

算是回應她。

明黛忍着脖子的癢癢:“我們說說話吧。”

秦晁沒回應。

明黛想,沒回應就是不反對。

她正想着怎麽打開話題,秦晁忽然開口。

“說什麽?說你勤勞能幹,還是會彈琴唱曲?”

明黛眼珠一轉,平聲道:“你既對他們說我是你夫人,那我扮好你的夫人,總不至于出錯。”

秦晁哼笑:“嗯,沒錯。撒謊不眨眼,十分精彩。”

明黛斜了眼肩頭的腦袋,有樣學樣:“我說夫君,你沒撒過謊嗎?”

“說謊本就是一個套一個,想要一個謊話圓到底,做夢呢你?”

肩上的腦袋慢慢擡起來。

秦晁偏頭,眼裏有未散的疲憊,淡淡道:“說得對,要想讓你勤勞能幹,洗衣做飯,還是做夢比較快。”

明黛羞惱正在上竄,陡然撞上男人眼中的戲谑,又瞬間冷凝。

與他起火争執,正遂了他意。

她不是為了與他拌嘴才鬧這一出。

馬車裏只有他二人,明黛解下面紗透氣散火。

秦晁別開目光,伸手推開她:“坐回去,擠不擠啊。”

明黛墊着三四個坐墊,本就在努力穩住平衡,秦晁一推,她滋溜溜滑下去,于尖叫聲中滾到一邊,坐墊散落。

十分滑稽。

秦晁見多了她直背挺腰的端雅姿态,哪裏見過這樣的狼狽。

他全無愧疚,輕笑起來。

明黛剛剛壓制的火氣再度蹭上來。

念他從前的不易,加上秦阿公的恩情,她自問已經足夠包容。

可他竟然動手!

“你混蛋!”盛怒的姑娘握着拳頭朝他砸來。

秦晁一動不動,甚至悠哉的目測着她這一拳下來,會打到哪處傷口。

然而,那白生生的拳頭在距離他左胸一寸之遙時,險險停住。

秦晁眼神一凝,面無表情的看她。

她真生氣了,恨不能将他痛揍的那種氣。

可那雙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左胸的位置時,像是穿透衣料,落在裏頭的傷口上。

她為他包紮兩回,知他哪裏有傷。

拳頭明明沒有落下,秦晁卻像是受了重重一擊,撞出不知何時被藏起的記憶,抖落塵埃,于腦海中漸漸清晰

陰雨連綿的天,那個男人因急進沖動賠了生意,剛領完家法。

他的母親,那個軟弱又堅強的婦人,與他争吵起來。

她不願他争這一時的富貴,和血親兄弟鬥個你死我活。

那個男人卻心意已決。

母親貌美得寵,被那男人捧在手心,也真心為他打算。

争到激烈時,她憤怒推搡他,手都伸出去了,卻在碰到他前陡然卸去力道。

由始至終,他縮在角落捂住耳朵,腳邊是想要給那個男人看的練字帖。

許是聽到的聲音小了,這幅畫面反而深深植入記憶。

她愛極了那個男人,愛到盛怒動手時,還記得他身上有傷。

……

明黛還是沒打下去。

她本不是用暴力纾解憤怒的人。

再者,他今日是為她的假戶籍才出來,算她欠他的。

就在明黛默不作聲收回手時,秦晁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朝自己胸口狠狠一撞!

明黛已經卸了力道的拳頭,載着秦晁的力道,砸在他心口。

那是處烙傷,他瞬間抿唇,眉頭輕皺。

“你發什麽病!”明黛猛地抽回手。

秦晁笑笑,“我一下,你一下,有來有往,公平。”

明黛前一刻還覺得将他看明白了,至少是個不會讓自己吃虧的人。

此刻,她又迷惑起來。

這到底是個什麽品種。

摸不透他,又如何幫秦阿公完成心願,幫他活出新貌?

明黛握住拳頭,坐回到對面,那些原本要說的話此刻一句都不想說。

……

秦晁恢複成原先僵直的坐姿。

起先還好,沒多久,他就品出有個人靠靠的好處了。

坐墊被丢在角落,秦晁長臂一伸,一個一個拎回來重新壘起,無聲看向明黛。

明黛靜默一瞬,回了他一個秦晁式冷笑。

秦晁眉毛輕挑,手掌按在坐墊上,輕輕拍一下,又低低的“嗯”一聲,是明黛式催促。

明黛下巴微揚:“求我。”

秦晁從善如流:“求你。”

明黛愣住。

秦晁始終是秦晁。

能安逸享受,禮義廉恥算什麽?

……

一陣短暫的靜默對峙後,明黛在心裏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起身坐回去。

秦晁重新靠上溫軟帶香的肩膀,心滿意足。

這次,明黛安靜當靠墊,不主動挑起任何話題。

秦晁閉眼假寐,待疼痛緩解,忽道:“你挺有本事。”

明黛努力撐着顆笨重的腦袋,肩頸已然發酸,乍聞此言沒反應過來。

“什麽?”

秦晁點到即止:“胡飛和孟洋。”

明黛回神,意外發現她沒打算繼續的話題,他挑起來了。

半晌,她輕聲說:“不是我有本事,是你有本事。”

秦晁無聲睜眼,笑道:“這麽相互吹捧,不合适吧?”

馬車疾駛,風撩起車簾,四方的窗框像一幅幅會動的畫,時而變換景色。

明黛跳過他的玩笑,淡聲道:“不是我有本事,是因為你帶着我去,說我是你的夫人。”

“他們無條件信任你,親近你,見我全新全意對你,才不對我設防。”

秦晁靜靜聽着,心想,那你還是有本事的。

一言一行,幾乎貼着他們的心思走,不怪他們一聲“嫂子”喊得響亮。

明黛側首,只看到他的頭頂:“若阿公知你在外頭交到這樣的友人,非但沒有流連煙花柳巷,反而十分認真做工,過手的每一文錢,從未折辱過良心,一定會很高興吧。”

秦晁保持着靠肩的姿勢,舌尖舔過側面一排牙,眼神漸冷。

胡飛的嘴,他撕定了。

明黛等了半晌,秦晁無半點回音。

她探頭去看,只見他雙目緊阖,睫毛密長,甚是好看。

顯然是不會搭理她了。

明黛适應良好。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這塊老寒冰,她慢慢捂,慢慢撬就是。

……

江州,明府。

明程與大夫從廂房出來,一路低語。

明靖披着厚重的披風候在門外:“三叔……”

明程一看他,連忙揮退大夫:“你怎麽出來了。”

明靖唇色慘白,雙目卻猩紅:“三叔,父親還好嗎?”

明程沒說話。

明玄卸甲多年,一向身體健朗。

此次連夜趕路,又連聞噩耗,這才引得舊傷複發。

然而,如今并非悲傷的時候。

明程神色肅穆:“你父親并無大礙,修養幾日即可。你既能起身,便随我來吧。”

明靖與明程去了書房說話。

得知兩位姑娘要來江南,府上早早便開始準備。

明程一個月前便為小侄女們訂了兩套女兒家趁手的騎射裝備。

當中兩把小弓,是他親手做的。

做成當日,明程還未來得及試手調整,就收到明靖遇險的消息。

這些東西,如今都堆在他的書房。

書房的桌上,擺着她們最喜歡的桂花霜膏和果脯小食。

如今一個也沒有動過。

明靖看到這些,心中絞痛難耐,眼淚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事發已有一月餘,你同行下首那處我已打點好,也派人在渭水羌河一帶搜尋,可惜無果。”

明靖倏然擡頭,似要開口。

明程豎手示意他稍等,又道:“我知你怎麽想。”

“我以你都水監之名向利州與朗州送去消息,如今渭水以南,經羌河、陵江乃至汶水,皆以澇災以來江上亂事不斷為名嚴加整治,暗中,我則派出人擴大搜尋範圍。”

明靖握拳:“是,即便搜遍周邊水域,也要尋到黛娘和媚娘。”

明程眼神一黯:“這也是我要與你說的事。”

“靖兒,你雖遇險,但都水監的職責還在,所以,接下來你仔細養傷,繼續你該做的事情。你妹妹的事,交給三叔和你父親。”

“不可!”明靖目光一沉:“我将妹妹弄丢,亦該由我尋回。”

“你當朝廷命官的職責是兒戲嗎?!”明程忽然沉聲呵斥。

“且不說黛娘和媚娘到底如何,即便她們今日橫屍羌河,你身為都水監,此次南下是為巡視各地水利,是為澇災之中無數苦難百姓勞行!”

“私事再大,你身上擔着的責任也一分不會少!”

“陛下和朝中的人不會在意你與手足姊妹感情如何,只會覺得你将兩個妹妹的性命看的比無數人命更重。”

明靖一雙眼幾乎要流出血淚。

明程早年喪妻,最是明白這種感覺。

“姊妹之間感情再深,也各有前路。”

“況且,還有三叔和你父親,即便抽幹江河湖海,也會尋到她們!”

明靖陷入掙紮,沒有應聲。

明程心中哀嘆,繼續道:“這只是其一……”

明靖眼神一顫,擡眼望向他。

“其二,是黛娘的事。”

這一點無需明程多說。

明黛此次下江南,就是為了在進宮前最後一次放松游玩。

她已是內定的太子妃,得國公府悉心培養,帝後太子喜愛。

現在人忽然沒了,必定掀起軒然大波。

明靖搖頭:“東宮不會缺一個太子妃。沒了黛娘,還會是別人。”

“只要黛娘能平安回來,即便不做太子妃,父親和母親都不會在意。”

明靖眼神一黯:“我只擔心母親那頭……”

聽到長孫蕙的名字,明程亦沉默。

如今的長安明府裏,主母長孫夫人溫柔和藹明白事理,相夫教子為樂。

可往前推個十幾年,誰敢跟長孫蕙講道理?

手段辣,心腸狠,護短又固執,如此秉性,卻生一副如花似玉顏,讓人無法往任何壞處想的臉蛋。

讓她知道一雙女兒落難失散,遠比明玄知道此事要更令人擔憂。

這時,一道從長安加急的信件于此刻抵達。

明靖抖開書信速讀,臉色煞白。

“怎、怎麽會這樣?”

明程蹙眉:“發生何事?”

明靖緊緊拽着書信:“黛娘和媚娘的事傳回了長安,人盡皆知……”

“不可能!”

自明靖養傷以來,明程一直在打點此事,即便搜尋侄女也未敢大張旗鼓,就是怕消息洩露!

除非有人得到消息暗中散播,否則絕不可能!

明靖擡眼望向三叔,臉色灰白。

“母親……母親得知此事,已啓程前來江南尋我與父親……”

明程喉頭一堵。

當日傳信給明玄,本就是瞞着長孫蕙,借了公事之由将他找來。

長孫蕙……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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