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秦心覺得,從某種層面來說,他們還挺般配。

可放眼整個村子,哪有為了做飯洗衣這種小事專程請人伺候的?

嫂嫂果然是大戶人家的金貴千金。

今日天氣好,後河人不少。

村中婦人幹慣粗活,每逢晴天朗日,與別家的大嫂子小媳婦邊洗衣邊嚼舌根,反成偷閑樂趣。

此刻,她們說的,無一不離明黛。

女人眼睛尖,感覺還敏銳。

明黛往那一站,渾身上下寫滿格格不入。

“這是從哪個煙花柳巷買回的狐媚子吧?虧那秦阿公說是陵江上救起的孤女,為報恩才嫁了秦晁。”

“八成是幌子!”

秦心早料到如此,拉着明黛去人少的地方洗。

幾個婦人當她們心虛,越發揚聲。

秦心聽得來氣,洗棒捶在石頭上,震得手腕發麻。

明黛幫她活絡筋骨,确定沒有受傷才淺笑打趣:“我不會洗,也知道棒槌是捶衣裳的,你看着哪兒捶呢?”

她越溫和,秦心越替她委屈:“嫂嫂別在意,她們除了嘴碎,也不能怎麽樣,只當是聽狗吠。”

小姑娘氣呼呼的,比喻也趕着解氣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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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明黛并沒有生氣,內心平靜不說,思緒還開小差想到別處

秦晁給她的假戶籍,是他一手包辦。

連假名字都是他起的。

叫江月。

她是秦阿公從陵江撈起來的,姓江有據可依。

當日秦心嫌她沒有名字不便稱呼,曾問她要不要起個臨時用的名兒。

她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腰佩,取了一個“月”字。

由始至終,只有秦心“月姐姐”長“月姐姐”短的喊她,秦晁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名字。

可假戶籍造名時,他卻取了這個字。

成親之前,秦晁告誡她最好此假身份示人時,她抱着就事論事的心态,并無太多身臨其境的感觸。

但此刻,她懂了。

她不惱不氣,并非真的大度寬容,而是心裏知道,留在這裏經歷一切的,是江月,不是明黛。

江月的身份,像一副厚重的殼子,她躲在裏頭,百毒不侵,刀槍不入。

待離去時,一切都随江月而去,與明黛沒有任何關系。

那秦晁呢?

經歷諸多惡意與磨難,他可曾找副殼子躲一躲?

秦心見她不動,拿過衣服要幫她洗:“嫂嫂去一邊歇着吧,我很快。”

明黛回神,又拿回衣服,似在強調,又像賭氣:“我可以!”

秦心略微崩潰。

她第一次發現,月姐姐也是個固執的人。

可固執這東西,也教不會你洗衣裳啊……

秦心洗完衣裳,還要趕着去做飯,明黛抱着一盆衣裳進門時,秦晁從後院過來。

兩人迎上,秦晁挑眼望向她懷裏。

滿滿一盆,是洗好的衣裳。

秦晁若有所思的點頭,轉身進房:“秦心動作還挺快。”

“站住!”明黛喊住他。

秦晁回頭,用眼神對她說,請講。

明黛抱着木盆走向他。

秦晁高她大半個頭,明黛的氣勢卻高他八丈還有餘。

“誰告訴你,衣裳是秦心洗的?”

秦晁的眼神在她與木盆間來回逡巡。

她在這事上有些過于較真,洗個衣裳還洗出了逆鱗?

秦晁稍稍收斂,試圖與她溝通:“大戶千金不會洗衣裳沒什麽,會洗衣裳才會被人笑話。秦心勤快能幹,不必客氣,盡情使喚。”

這話顯然沒有一絲寬慰效果。

明黛晃了晃手裏的木盆,辯解的調子拔高:“不是秦心洗的!”

秦晁失笑,計較這個有意思?

“是,不是秦心洗的,你真厲害。”

這敷衍的回應,令明黛清醒。

她跟他計較這個幹什麽?

明知他不會有什麽好的回應。

明黛連盆帶衣服往秦晁懷裏一塞:“去晾了。”

秦晁眉毛挑的高高的,眼神複雜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他挑着嘴角懶笑一下,轉身往後院去。

他忽然這麽順從,不帶一絲反抗,明黛反覺異常。

剛洗好的衣裳,若被他再弄髒,那就虧大了。

明黛不放心的跟到後院,剛跨出竈房後門,人就愣住。

後院不知何時用樹幹支起一個簡易架子。

那床令她徹夜難眠的冷硬褥子,正鋪在支架上曬太陽。

所以她去洗衣裳的時候,秦晁在家裏曬了被子?

天上要下紅雨了。

秦晁翻箱倒櫃,終于找到一條細麻繩,叉着腰站在院裏看半天,找到兩處固定點,勉強弄好晾衣繩。

他動作很慢,每做完一步都要歇一歇,像個上了年紀的老頭。

明黛這才想起,他身上還有傷。

搭架子曬被子,牽繩子曬衣裳,都是大動作,肯定會疼。

明晃晃的日頭,将明黛心中那點羞惱的火苗烘得幹幹淨淨,也為後院裏緩緩幹活的男人鍍上一層最幹淨的光。

令他看起來更有溫度。

秦晁慢悠悠系好繩子,剛拎起第一件衣裳,斜裏伸來一只素白纖長的手,取走他手裏那件薄衫。

她不知何時站在身旁,看也不看他:“我來吧。”

頓了頓,不情不願裏夾着妥協:“你累了半天,歇會兒。”

秦晁默不作聲的看她一眼,聽話的退開。

只見她走到晾衣繩邊,不太熟練的抖開衣裳,遲疑着墊起腳,把衣服挂上去。

旁人做來行雲流水的一套動作,在她這裏頻頻卡頓。

待第一件衣裳高高懸起,她轉頭看秦晁一眼,黑亮的眸子裏透着含蓄的詢問——這樣就可以了吧?

秦晁抱着手臂斜倚門邊,沖她聳了一下肩。

明黛想,問他就是白問。

她悄悄翻他一眼,繼續晾其他衣裳。

這時,前頭傳來一道弱弱的叩門聲。

秦晁耳朵尖,撒開手往前面去。

大門開着,一個衣着樸素的年輕婦人站在門口。

她見到秦晁,眼底溢出幾分和善的笑意:“晁哥在家啊。”

秦晁和村裏的人少有來往,并不代表一個都不認得。

“翠娘?”秦晁飛快掃過清麗的婦人

她袖子挽起,雙手泛着被水冷浸潤後的紅,腳邊放着一大盆洗好的衣裳。

翠娘很意外秦晁還記得他,笑了笑,目光往裏探:“月娘回來了嗎?”

秦晁:“後院。你找她?”

說時遲,那時快,急促的小跑夾着撞上門板的聲響,帶起一陣幽香勁風,本該在後面晾衣服的女人急匆匆趕來,擋在他和翠娘之間。

“翠、翠娘?你怎麽來了?”她竟有些緊張。

秦晁斜靠門邊,狐疑的眯起眼睛。

翠娘竟是個聰明的,一看明黛的神情,便知自己唐突。

她眼神輕動,從腳邊的盆子裏拿起一件衣裳,又從懷裏掏出一塊碎銀。

“你、你方才走得急,漏了一件衣裳,還掉了錢,我順道拾了給你送來。”

明黛如芒在背,又很快穩住。

她接過衣裳和銀子:“勞煩翠娘。”

有秦晁在,翠娘有話也不敢多說,含笑道:“我每兩日洗一次衣裳,你若得空,我們可以一道。”

明黛心領神會,捏着手裏的碎銀,淺笑道:“好,我們一道。”

翠娘沖二人颔首一笑,彎腰抱起衣盆回家了。

待翠娘離去,明黛不動聲色的往後院走,剛走出兩步,手臂一緊,又被一步一步拽回來,男人帶笑的臉湊到跟前。

明黛只覺兩道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側臉與頸窩之間,不自然的動了動。

秦晁極力忍笑,感慨道:“厲害啊。”

明黛心一顫:“什麽?”

秦晁垂眼看她手裏的東西:“河邊漏一兩件衣裳就罷了,漏銀子的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他微微傾身,滿眼戲谑,偏偏語氣正經:“洗衣服帶銀子做什麽?怕掉河裏被沖走,當傍身錢?”

明黛心一沉,側首瞪住他:“是,我是給了翠娘錢,她幫我洗了那盆衣裳。那又怎樣?銀貨兩訖,光明正大,有什麽好笑的!”

“我的天。”秦晁啧啧搖頭:“誰敢笑話勤勞能幹的月娘子?”

“我這是欽佩——能花錢請人幫忙洗衣裳,完了回來像自己洗的一樣理直氣壯,這可太厲害了!”

他可太欠打了。

明黛隐隐想動手,哪怕推他一下也痛快。

她知道他哪裏有傷,也知道推哪裏更痛!

明黛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後,忽然想到了曬在後院的那床被子。

他雖嘴上不饒人,但有時候的确細心,身上明明有傷,還做搭建支架的重活。

算了,看在被子的份上。

安撫好自己,明黛重振氣勢,下巴微揚:“不錯,如你所見,我與翠娘已經談妥。以後我出錢,由她幫我洗衣裳,剛巧她也需要這樣一份收入。”

說完,她頭也不回往後院去,繼續曬衣裳。

秦晁看着少女的背影,低低的笑了一聲。

他閑來無事,幹脆抱着手慢悠悠跟去後院,站在竈房門口打量她。

就在明黛晾完最後一件衣裳時,又有人來了。

幾個明黛面熟的村漢,肩上扛着樹幹。

“晁哥,聽石頭說你要搭架子,哥幾個立馬去砍了些枝幹。”

秦晁面色冷淡,斜倚門邊,從兜裏掏出三塊碎銀子丢過去。

剛剛放下東西的漢子們争相去接。

秦晁大爺不可一世的擡擡下巴:“架子我已經夠了,把這些規整一下,堆後院去。”

原本聽說秦晁要木架子,村漢只當掙錢的機會又來了,沒想到有人搶了先。

可這樣也好,他們只砍點樹枝送來,規整一下就能拿到錢。

還省了搭架子的氣力。

這一波穩賺的!

幾人笑呵呵應下,七手八腳把木料堆去後院,期間偷看了明黛幾眼,快速離去。

明黛看着院中一堆樹幹,又看看那個穩健的曬被架子,一雙粉拳緊握。

秦晁慢悠悠走到那堆木料前轉悠一圈,點點頭,“還行。”

轉身時看她直勾勾盯着自己,他淡淡道:“怎麽?”

明黛慢慢擡手,指向曬被架子:“這是你出錢換的?”

秦晁聳聳肩:“是啊。”

明黛又重複了一遍,調子明顯拔高:“這是你出錢換的!?”

秦晁若有所悟,走到她面前,低醇的聲音載滿笑意:“你回來時,我拎着它杵到你面前,告訴你這是我做的了?”

他唇角勾起,滿是玩味:“是,如你所見。這就是我出錢換的,那個詞叫什麽來着……對,銀貨兩訖!”

銀貨兩訖……

銀貨個棒槌的兩訖!

“晁哥,嫂子,過來吃飯了!”忙完的秦心蹦蹦跳跳來叫飯。

明黛深深吐出一口氣,面紗被她吹得鼓起來。

名副其實的氣鼓鼓。

她捏着小拳頭扭頭就走,步子踩得重重的。

恨不得一步踩一個坑來,方能洩憤。

秦晁看着她的背影,撲哧笑出聲。

明黛一天沒和秦晁說話。

秦晁本不是無話找話的人,兩人這一日過的相當安寧。

就在第二日,村中又起流言。

這一次,直沖明黛而來。

有人說,明黛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被人牙子拐到這處,讓秦老頭買回家嫁給無法人道的侄子。

更有人猜測,秦晁的新婦說不定馬上就會懷孕,但這是秦晁的種,還是秦老頭愛孫如命親自上陣播的種,就不得而知了。

污言穢語,沒有下限。

秦阿公氣的舊疾複發,秦晁陰沉着臉出門,很晚才回到村裏。

明黛在這樣的氣氛中,努力穩住陣腳。

她心知肚明,有人又在對秦晁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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