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早在秦晁和明黛成親之前,秦阿公的身體已經不好。

大夫的原話是,時日無多。

秦晁獨來獨往多年,此刻答應成婚,與此原由不無關系。

秦心是名副其實的孤女。

她對秦阿公不僅有對待唯一親長的親情,更有一份濃厚的感激。

她記得阿公年輕時曾在縣中當過仵作副手,懂些基本的藥理。

每次回來,身上都有奇怪的味道。

她聞不習慣,阿公便用藥草泡浴,免得熏到她。

她記得秦晁剛來淮香村時格外反叛,惹得阿公頻頻動怒。

小姑娘護親心切,對秦晁這個半道來家裏的哥哥充滿敵意。

一次吵架時,她大罵他是半路撿來的白眼狼。

秦晁冷笑,用最冷漠的言語回擊,她終于知道,自己才是撿來的那個。

她偷偷躲到柴堆堆裏哭了一夜,秦阿公抓着秦晁便是一頓痛揍。

罰完秦晁,他對秦心說,他們是一樣的。

秦心雙眼通紅,抓着明黛不住地說着過往

“我幼時不太懂事,見阿公總為晁哥擔心傷神,便覺得晁哥是他的親侄孫,他肯定更偏愛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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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晁哥感染風寒,我鬧脾氣,也泡冷水染風寒。”

“阿公守着爐子熬藥,隔半個時辰給我們換一次藥。”

“怕我們複熱,兩個晚上沒有合眼。

“我們降了熱,他卻累的睡了一整日。”

“我終于明白,阿公關心晁哥,是因為晁哥總做讓他擔心的事情。”

“如果連我也那樣,阿公的疲憊遠不止于此。”

“兩個孩子,總要有一個先懂事起來。”

秦心的最後一句話,像一柄利劍刺穿明黛被失憶裹起的殼子。

裂開的微小縫隙裏,有奇怪的情緒鑽出來。

兩個孩子,總要有一個先懂事起來。

她對這句話頗有觸動,卻難追溯源頭。

秦心的情緒到了一個爆發點,捂着臉哭起來。

“可他為什麽總是這樣!”

明黛剛剛滋生觸動被秦心的低吼聲震碎,她回神,輕輕抱住秦心。

“阿公每次聽到那些不好的話,都會擔心他。”

“可他不在乎自己,更不在乎阿公!”

明黛怔了怔,免不得要幫秦晁說一句:“可這次,流言是我引起的。”

秦心搖頭,堅定道:“你是被他帶累的!”

“若你今日嫁的是個體面之人,旁人才不會胡亂猜測。”

“原以為他成親後會有所收斂,活出個人樣,沒想到是變本加厲!”

明黛脫口而出:“你怎知他沒有努力活得像個人?”

秦心怔住,對明黛這番維護有些意外。

很快,意外又轉為不屑:“是,他不是沒有試過。”

“從前裝模作樣學人讀書,後來發現生母留下的書值錢,便全賣了。”

“他原先還有田地,倒是折騰過一陣,後來嫌活苦錢少,也賣了!”

她還欲再說,裏面傳來了阿公的咳嗽聲。

秦心趕忙把放至溫熱的藥送進去。

不一會兒,秦心出來,扯扯明黛的袖子:“嫂嫂,阿公說要見你。”

明黛了然,進屋見阿公。

秦心年紀還小,對秦晁的或抱怨或不滿,都只是想要發洩。

待情緒過後冷靜下,沒什麽比阿公康健更重要。

她準備收拾曬在門前的藥草,剛跨出門,被悄無聲息靠在門邊的人影吓得一哆嗦。

驚呼聲未響起,秦晁大手一捂,把她帶到遠處說話。

……

秦晁一身寒意,連手掌都是冰涼涼的。

秦心被堵在屋外角落,只覺得面前堵了座活冰山。

“當着我媳婦兒的面,壞話說的挺帶勁啊。”

老實說,秦心有時候挺怕秦晁。

比如他情緒陰情難測的此刻。

前一刻激情咆哮的少女,此刻安靜如雞。

秦心悄悄摳牆:“晁、晁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秦晁面無表情,“在‘你是被他帶累的’的時候回來的。”

秦心呼吸一滞,眼神閃躲,惟恐他借此發難。

然而,秦晁似乎并無意願追究此事,他瞥眼看向阿公那間屋,聲音壓得很沉:“阿公要同她說什麽?”

秦心聞言,松了口氣,又飛快搖頭。

秦晁面色不善,眯眼質疑:“你不知道?”

秦心縮縮脖子:“阿、阿公每次同月姐姐說話都支開了我,我沒聽過他們說什麽。”

秦晁捕捉到關鍵:“每次?”

他還想再問點什麽,秦心眼眸一亮,墊腳揚聲:“嫂嫂!”

秦晁回頭,明黛正站在門邊。

她雙眸清亮略彎,應是笑了。

“回來了。”

……

明黛讓秦心好好照看阿公,與秦晁回了家。

她簡單說了阿公的情況,也不管秦晁有沒有在聽。

秦晁站在房門口,看着她将曬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疊起來。

“阿公跟你說什麽了?”

明黛:“老人家的擔心無非是那些,我們若好好過日子,他也就沒什麽好牽挂的。”

秦晁覺得她答非所問。

明黛疊将衣裳放進衣櫃,轉身時,一眼瞧見角落的書架。

幾乎同她一般高,卻一本書都沒有。

秦晁順着她的目光看向書櫃,不動聲色等着她的下文。

其實,秦心有些話沒錯。

她今日遭受這些不堪言論,多少是他帶的。

倘若他名聲好些,實力強硬些,娶個妻子,誰敢無端非議?

且她是阿公所救,流言因他而來,她的情理偏向一目了然。

即便不像秦心那般歇斯底裏,也不可能不聞不問。

秦晁做好了應對她一切說教的準備。

明黛果然開口:“秦晁。”

秦晁面色平淡,實則全副武裝:“嗯?”

明黛猶豫一下:“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秦晁往門側一靠,眼中的輕蔑、不屑、譏諷悉數就位,蓄勢待發:“嗯。”

她黑黝黝的眸子望向他,真誠而幹淨:“我、我想洗澡。”

頓了頓,她輕輕颔首,鄭重的強調:“水要熱些。”

秦晁目光一凝。

肉眼看不見的角落,他的準備被笨重的澡桶碾的稀碎……

萬年不開火的爐竈終于有了火光,還沒幹透的柴火噼裏啪啦炸響。

秦晁捏着個燒火棍,面無表情的坐在竈膛口,火光映了整張臉。

而提出這種非分要求的人,搬了張凳子,在竈房裏瞄來瞄去,最後把凳子放在門口的位置。

就坐在那看他燒水,心安理得。

許是秦晁的眼神太冷,她試圖解釋

先是楚楚可憐:“我已經幾日沒有好好泡澡了。”

然後就事論事:“而且,你剛曬了被褥,我以為,只有虔誠的泡個澡,才配躺上去。”

最後表達感激:“有勞你了。”

就是不提阿公和流言的事。

秦晁沒理她。

她都不擔心的事,他何苦上趕着去操心。

……

澡桶是成親時置的,秦晁原本那個,已經被秦心劈了當柴燒。

太髒了。

兩鍋水燒好,一切準備就緒後,明黛眼神都亮了。

秦晁加完水,伸手撩了,立馬皺眉:“這麽燙?”

明黛也撩一下,搖頭:“不會,剛剛好。”

秦晁狐疑:“你們女人喜歡用這麽燙的水?”

明黛堅持己見:“哪裏燙了?”

秦晁指着澡桶,“不燙?你進去泡給我看。”

說完,兩人都呆了一下。

秦晁純粹是不信她能用這麽燙的水泡澡,話趕話罷了。

明黛卻已沉了臉,指向門外:“給我出去!”

……

村裏一入夜,就會格外安靜。

安靜到細微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秦晁坐在堂屋裏,沉默的盯着油燈。

卧房裏,撩水的聲音就沒斷過。

起先,他當個雜音聽。

可漸漸的,他不覺将水聲與腦中猜想的動作合在一起。

這聲是在擡腿,那聲是在動臂。

嘩啦一聲響,秦晁的喉結滾了一下。

是她站起來了。

……

明黛泡澡時,雪臂搭沿,活絡脖頸,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這種莫名的缺失感,令泡澡變得索然無味。

她早早出水穿衣。

秦晁人不在堂屋,她還沒出聲喊他,他已從後院過來了。

剛剛出浴,明黛只套了件交領薄衫,肩上披着一件。

但領口還是松開了。

真是見鬼了。

豆大的燈火,秦晁居然看清她頸下一片微微泛紅,與脖頸的白嫩有一個淺淺的交界。

水果然燙了。

尋常人手與脖頸外露,最易粗糙,相較之下,包于衣衫下的身體膚質會更白嫩。

她卻不同。

哪怕只露出一些,亦可看出她膚色白皙勻稱。

手養得好,身子養的更好。

白白嫩嫩仿佛能揪出水來,居然可以忍受這樣的燙水澡……

明黛察覺他的眼神,連忙合攏衣領。

秦晁眼神一動,感覺有被冒犯到。

……

秦晁去倒水刷桶時,明黛長長的松了一口氣。

之前秦心燒水泡澡時,通常讓她先洗,然後自己再洗。

用她用過的水。

明黛很不能接受,秦心卻說,尋常人家都是如此。

燒水太麻煩,常常是燒好一大鍋,一家人共用。

後來,明黛大膽的邀請秦心一起洗。

小姑娘害羞,閃躲的拒絕了。

還好秦晁夠氣魄,不用女人用過的洗澡水。

但想到秦晁剛才的眼神,尴尬還是難免的。

早知就不用泡澡這個話茬了。

……

秦晁收拾澡桶時,總覺得這個平平無奇的大木桶飄着一股有溫度的幽香。

耳邊仿佛又響起撩水聲。

秦晁大爺飛快把桶刷好放好,回屋睡覺。

他進門時,明黛已經睡下了。

竹制屏風那頭安安靜靜,她的睡姿都端莊。

秦晁被她要泡澡這茬分散的心思漸漸回攏。

看着屏風,他心想,她到底沒有提半句阿公的事。

也沒有為了流言追究什麽。

他走到自己的地鋪,盤膝而坐,伸手輕叩屏風。

“起來,換藥。”

那頭又有了竜竜窣窣的動靜。

有人認真對症下藥,秦晁身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秦晁背對着明黛,兩人都沒說話。

明黛很聰明,手還巧。

上藥這種事,她已做的很熟練,他幾乎沒有被弄疼過。

這種被溫柔以待的感覺,有些陌生。

最後一處傷換完藥,她收拾好藥品起身去擱置。

秦晁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流言的事,你不必在意。”

明黛動作一頓,回頭看他。

秦晁忽然意識到,她避而不談的事,他主動挑了。

挑就挑了吧。

他垂眸,聲音低沉:“你照吃照睡,其他的我會想辦法。”

明黛深深地看他一眼,點了一下頭。

“勞煩你了。”

秦晁并未感受到她的謝意,也不喜歡她的眼神。

他還想打量她的神情時,明黛吹了燈,房內一片黑暗。

秦晁側身躺下,心想,勞煩倒不至于。

處理這種事,他駕輕就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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