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0.17【一更】
察覺有人走來, 秦晁眼一動,放下舉着燈盞的手。
明黛在他身邊站定,一起看着這面烏糟糟的牆。
秦晁側首看她, 手中燈火對着牆比劃一下, 語氣揶揄:“那日畫了幾個時辰來着?”
明黛像是認真想了一下,才說:“挺久吧,只記得脖子和手都酸了。”
秦晁又看一眼牆,那些混雜在一起的斑駁之色, 像是一縷縷異色的怒火。
他默了一瞬,忽然問:“生氣嗎?”
明黛轉頭看他。
這牆為何變成這樣,秦晁不用問也知道。
他自己就刷過許多次。
明黛有一說一:“嗯, 挺氣的。”
秦晁聞言,笑着驚嘆:“哦?”
仿佛她會發火, 是件稀奇有趣的事。
他收了欣賞這面牆的興趣,只看着她:“你自己不選的, 生氣又能怎麽樣呢?”
夜色沉沉, 他們站在門外, 說着旁人聽來只覺隐晦難懂的話。
但明黛懂。
若她跟了趙陽,被他養在身側, 只管吃香喝辣,做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誰敢叫她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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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心甘情願留在這淮香村當窩囊廢秦晁的妻子,即便遇到生氣的事,又能怎樣呢?
秦晁連自己的屈辱都能一笑而過, 還能幫她讨公道?
明黛笑,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讨論別人的事:“是啊,能怎麽樣呢。”
她看秦晁一眼, 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又搖搖頭,徑自進屋。
不多時,秦心來給明黛送熱水。
她知道嫂嫂的講究,若出門歸來,一定要好好清洗,所以做完飯立刻燒了兩大鍋水。
“嫂嫂,天越來越涼了,屋裏若是漏風,沐浴時易受風寒。明兒我來給你們把窗戶都糊一遍,褥子也要換更厚的。”
秦心叽叽喳喳,細致周到,明黛認真聽着,偶爾還會插兩句。
秦晁坐在堂屋裏,靜靜聽着裏面的說話聲,眼裏映着屋外的夜色。
……
秦心離開後,明黛準備泡澡,她撩撩水,溫度合适。
天氣越來越冷,他們許久未歸,屋裏一絲人氣都無,不洗熱乎些,那張床就能凍死人。
明黛将竹屏對向風口,又在上頭搭了披風,準備就緒後,走到房門口往外探了探。
“秦晁?”明黛輕聲喊他,無人應答,堂屋沒人,後院也沒動靜。
難道去了阿公那邊?
想到新婚夜有人爬窗偷聽,明黛果斷将門窗全部鎖死,做足準備,這才回房寬衣入水。
水溫正好,浸泡全身,明黛靠着桶壁喟嘆一聲,白日裏的舟車勞頓都值了。
同一時間,秦晁拾完柴火,繞回到正門,就發現門窗全部鎖死了。
明黛泡澡喜用很熱的水,泡到渾身發紅,熱氣浸入體內,再細細搓洗。
可天冷水易涼,這屋子又不似大戶人家的閨閣,裏三層外三層護的嚴實,稍有不慎便染風寒。
秦晁本不想多管閑事的。
但是,想到她在阿公和秦心跟前的體貼維護,還有上回坐在堂屋聽撩水聲的場景……
他決定再燒個火,備鍋熱水供她中間添水保暖。
此刻,涼風習習,在秦晁背後肆意刮動,仿佛無聲的嘲笑。
也将他心裏那一丢丢姑且可以稱為憐香惜玉的熱乎勁兒,吹得拔涼拔涼。
他舌尖舔牙,陰森冷笑。
這是防着誰呢?
……
天果然涼了,明黛覺得還沒泡多久,水已不熱了。
她怕受風寒,早早起身穿衣。
推門出來,秦晁赫然坐在堂屋,明黛吓得輕呼一聲,捂着心口退到門邊。
“你……”明黛轉頭四顧,只見門窗依然緊閉。
“你怎麽進來的?”
秦晁把玩着一把匕首,邪裏邪氣道:“穿牆進來的啊。”
有病。
秦晁捏着匕首,對着她比劃兩下:“你還可以再多鎖幾道門,我一樣能進。”
明黛抿住唇,不與他一般計較,去竈房拿瓢處理洗澡水。
剛進門,腳下被絆,她呀一聲,伸手把住門,同時察覺竈上熱氣蒸騰。
低頭細看,腳邊一堆柴火,像是秦晁抱回來的。
他竟在燒水。
竈房後門通向後院,此刻大開,風呼呼往裏灌,也是被他撬開的。
“堵這幹什麽?讓開。”秦晁已至身後,聲線沉冷。
明黛被他身上的寒氣激得脖子一縮,側身讓開。
秦晁目不斜視走進竈房,坐在竈膛前添火。
明黛看着撬開的房門,忽然福至心靈。
他陰陽怪氣的,難不成以為她故意防着他,所以才把門窗鎖死?
“方才,你不在家呀。”明黛兩手在身上擦擦,眼神偷偷瞄他。
竈膛的火光,也化不開男人臉上的冷意。
又不理人了。
明黛好氣又好笑,這是鬧哪門子的脾氣。
她倚在門邊,好聲好氣解釋:“我方才喊你了,你沒應我,我一人在家,關好門窗還錯了?”
秦晁眼一擡,瞥她一眼又垂下,懶洋洋的:“哦,怕啊。”
又說:“成啊,下次你洗澡,我搬張凳子在邊上守着你,好不好?”
明黛的眼神慢慢沉了。
原本不想與他計較,倒像是把他慣着了。
短暫的靜默中,只有竈膛柴火燒的噼啪聲。
忽然,明黛一腳踢飛一根柴火,秦晁動作一頓,擡眼看她。
少女臉色沉沉,踩着重重的步子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這是生氣了。
“起來。”她冷聲勒令。
秦晁扔了燒火棍,兩手撐着大腿站起來。
男人身量颀長肩背挺括,身影眼看着蓋過了兇狠的少女。
然而,她并不怵,将手臂伸到他面前。
秦晁看看手臂,又看看她:“幹什麽?”
“将我拎出去啊。”明黛提提手臂作催促狀,氣勢絲毫不輸。
“我叫你吹多久的風,你便叫我吹多久的風。拎,現在就拎。”
秦晁擰眉,錯身走開:“發什麽瘋……”
明黛橫移擋住,秦晁險些撞她身上,語氣加重:“你幹什麽?”
竈房燈火昏暗,映入少女眼中,因動怒激出的水光瑩瑩動人。
“若是真的生氣惱火,不妨将火撒出來。”
“若不是值得特地動肝火的大事,那就寬容相待一笑了之。”
“偏偏你哪個都不占,明明介意,卻隐忍不發,只将陰陽怪氣的本事練得爐火純青!”
秦晁眼睜大,手往腰上一叉:“陰陽怪氣?我?那你就敢作敢當是吧”
他一點頭:“行。”拉住她手臂往外走。
秦晁将房中的洗澡水倒幹淨,換了新的熱水,封窗鎖門一氣呵成,最後拉來板凳橫在澡桶邊。
他拍拍板凳坐板,宛若哄逗誘拐:“來,坐這。”
明黛一看這架勢,怒氣消去一半,變作無措:“做、做什麽?”
秦晁直身抱臂,“我不過撿個柴火的功夫,就被你關在門外吹了半晌冷風。”
“偏我虧心事做得多,怕黑,還怕鬼,真是被你好一通折磨。”
“我太冷了,想泡個澡,請你在邊上坐坐,權當陪我說話。”
明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沒病吧。”
秦晁慢條斯理道:“不是你要我有火就直接撒出來?”
“我獨自泡澡,萬一哪處冒出顆鬼腦袋,多吓人。”
“比起将你丢出去,顯然是将你定在邊上陪着我,這種撒火方式更令我舒心。”
明黛握住拳頭,吸氣抿唇,不慎含住面紗,在平整的面料上抿出一道折痕。
秦晁看在眼裏,手搭上澡桶,斜倚撐着身子。
“做錯事得罪人,若真心賠罪,不妨敢作敢當。”
“若好面子心不誠,便索性別認,強犟到底,也沒人按着你的頭要你認錯不是?”
他在桶邊輕輕一拍,幽幽感慨:“就怕那種兩樣都占的人——”
“嘴上認錯敢作敢當,心裏抵觸不幹不脆,盡把說一套做一套的小人行徑練得爐火純青。”
明黛忽然噎住,仿佛自己把自己将了一軍。
……
房中重新氤氲水汽,剛燒好的水果然更頂用。
秦晁脫了衣裳進澡桶,靠在桶邊,兩臂搭沿,舒服的直哼哼。
由始至終,明黛背對着澡桶,坐姿端正筆挺,一動不動。
秦晁擡手,對着她的背影撩水,“你就是轉過來,看到的也都是你看過的。”
明黛不理他,動都沒動。
秦晁低聲嘀咕:“看來是更想出去吹冷風啊。”
身後響起水聲,明黛只覺一股熱氣移到身後。
秦晁換了個方向,背對明黛靠桶:“上次的推拿,再來兩下吧。”
不像是暧昧挑逗,更像是故意找茬。
明黛正欲回敬他兩句,忽然想到重要的事,改了主意。
下一刻,少女柔柔應答:“嗯。”
秦晁肩膀一縮,微微偏頭皺眉。
明知她在忍,他故意先撩,眼下她忽然順從,他反而覺得詭異。
秦晁正要挪開手臂,冷不防被一雙柔軟的手按住。
他瞬時從肩膀一路向下,一寸寸僵住。
明黛察覺,在他肩頸處拍拍,聲音又沉又柔:“放松些。”
秦晁喉頭滾動,試着放松。
明黛手藝不俗,捏的也認真。
第一次有人伺候沐浴,秦晁期初還有些不自在。
但慢慢适應後,秦少爺很快被虧什麽都不能虧自己的意識占據,心安理得享受起來。
忽的,明黛指腹一陣寸勁推開,秦晁舒服的自喉頭滾出幾道輕吟。
在舒适的環境下推拿,更易進入放空狀态,有利于套話。
感知到秦晁的變化,明黛試探着開口。
“秦晁。”
秦晁閉着眼,低低沉沉的“嗯”了一聲。
明黛緩緩道:“那日我與阿公閑聊,談及祭拜婆母的事……”
話音未落,秦晁剛剛放松的身體瞬間繃緊,人跟着坐直,頭微微側偏。
明黛捕捉了秦晁全部的反應,不動聲色,繼續為他推拿。
但這一次,他再沒放松。
又按了一會兒,明黛手都疼了,秦晁擡手按住她的手,撩起一溜水聲。
“不必了。”
他把她的手推開,伸手拎過搭在另一邊的澡巾,擦拭頭臉。
明黛看見他背上斑駁的傷痕。
“作為新婦,總該拜祭婆母。我與阿公談及時,他也……”
秦晁于水中轉過身,嘩啦一聲水響,他直直盯住她:“不然,你還是出去吹風吧。”
這是不願談了。
明黛與他對視,并未作答。
秦晁點點頭:“你不出去是吧?那我出來了?”
他瘋起來是真瘋,雙手按住桶沿直接站起來。
明黛幾乎是落荒而逃。
出水聲嘩啦作響,秦晁看着尚在輕擺的門板,勾了勾唇。
男人長腿一邁,跨出澡桶,上半身赤條流水,下半身卻穿的嚴嚴實實。
褲管蓄了水,濕噠噠貼在腿上,一出水才覺難受。
他寬衣時,她背過身直挺挺坐着,并不知他只脫了一半。
雖故意耍弄她,卻也沒來真的。
知她害怕,也不想真被她看成什麽色中餓鬼罷了。
秦晁臉上的輕浮之色淡去,雙手撐在桶邊,傾身看着水中的人影。
拜祭母親。
他有什麽臉去拜祭母親……
明黛沖出門外,扯了面紗作吐納。
嘴巴硬,脾氣爛,不要臉,臭流氓……
一口氣在心裏罵了十幾句,這陣急火才過去。
很快,秦晁收拾妥當,出來找她。
“睡了。”他伸手在門板上敲兩下,轉身進屋。
秦晁已在地鋪躺下,竹屏隔着地鋪與床,并無半點逾矩。
明黛看他睡得舒坦,越發覺得雙手發酸。
剛才為讓他松懈,她按得十分賣力,結果舒服都被他享了,她卻什麽都沒問出。
他對母親的事,比她想象的更敏感。
就像他前一刻還能談笑風生,下一刻見到秦家人,能瞬間溢出敵意。
這些尤似本能般的反應,是他經歷過去那些苦難時,一點點刻入骨血的。
不是她稍加外力可以幹擾。
……
長安,明府。
長孫蕙去過衛國公府後,回來後沒有去任何地方,她每日都陪着明玄,與他一起讀明靖的家書。
明玄總覺得她回長孫府是發生了什麽,奈何當日去的家奴護衛都被她封了口。
他一問,她便拿話堵他。
這些年,明玄最清楚妻子夾在他與母家之間的難處,索性也不問了。
但是隐隐約約的,他覺得妻子像是在等着什麽。
果然,兩日後,宮中內侍來府,奉皇後口谕,請明夫人進宮一敘。
明玄的第一反應是,宮中終于也安耐不住,要來問了。
黛娘與太子的婚事,生變已是必然。
“如今,黛娘和媚娘的事傳的沸沸揚揚。皇後定會談及大婚之事,你要怎麽說?”
長孫蕙對鏡梳妝,自鏡中沖他笑笑:“既生變,那就變吧,本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明玄苦笑一下,不再多言。
……
長孫蕙獨自進宮,身邊只帶了一個鄒嬷嬷。
鄒嬷嬷:“夫人在國公府鬧得那般厲害,皇後卻在兩日後才召見,真是沉得住氣。”
長孫蕙笑笑:“倘若她立即就召見我,豈不是恰好證明,她時時刻刻留意我們的動靜?”
鄒嬷嬷皺眉:“所以等了兩日才宣見,是為避嫌?”
長孫蕙:“是自作聰明。”
“黛娘是準太子妃,她身為皇後,外頭風聲一起,她時刻關注才是正常。”
“我與夫君離長安數日,等于黛娘與媚娘出事的佐證。”
“我們回長安當日,她立刻召見都說得過去,何須延這兩日?”
長孫蕙冷冷道:“分明是知道我回府鬧了什麽,又知道了些什麽,故作淡定。”
……
入到宮中,皇後正在佛堂。
內侍請長孫蕙稍候。
“娘娘知兩位娘子出事,日日為她們祈福,娘子們吉人自有天相,明夫人安心勿憂。”
正說着,皇後緩緩而來。
她面色憔悴,見到長孫蕙,眼眶倏地紅了:“妹妹……”
長孫蕙起身行禮,“娘娘萬安。”
皇後連忙握住長孫蕙的手,“快快免禮。”
剛拉着長孫蕙一同入座,皇後便問:“外面傳的,都是真的嗎?”
長孫蕙默了一瞬,才道:“一日沒有找到人,就一日不能定論。”
皇後張口無言,眼淚先流出來。
“你的感受,我是最懂得。”
“昭兒沒的那年,我也生不如死。原以為這一生再不會經歷那樣的痛,卻沒想,又輪到黛娘。”
她面含熱淚,字字泣血:“我是真心喜歡這孩子,才一心想撮合她與太子……”
長孫蕙靜靜地看着皇後,啞聲道:“我也是如今,才切身明白了娘娘當年的痛。”
“好在,二殿下雖非娘娘所出,卻打心底裏敬娘娘為親嫡母,如今身為太子,謙恭孝順,也不曾叫娘娘失望。”
皇後微微止淚,“太子……固然是孝順有禮,但怎麽都不及靖兒待你。”
“妹妹,今日我宣你進宮,一是為黛娘和太子婚事,二是為安撫你。”
“縱然沒了黛娘和媚娘,你還有靖兒和妹夫,萬不可像我當年那樣,恨不能與昭兒一同去。”
長孫蕙眼神沉黑,忽然笑了。
皇後神情怔愣。
“我不會的。”平靜的聲音,無波無瀾。
長孫蕙一字一頓:“正如我當年勸姐姐一樣,此生能成母子母女,都是前世緣分。”
“我教養他們,令他們學會許多,亦從教養他們的過程中得到許多。”
“正如有了黛娘和媚娘後,我越發成為一個堅強的母親。”
“但并不會因為她們的離開,我便失去堅強,變得軟弱無能。”
“不會的,我從她們身上汲取得到的一切,永遠都在。”
“倘若她們永遠都不會回來,這也是我證明她們存在過的方式。”
由始至終,長孫蕙別說掉淚,就連眼眶都沒紅,
相較之下,皇後仿佛更像那個失去親女的母親。
“妹妹真是……”皇後怔然過後,又笑起來:“叫人佩服呢。”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劃重點,下一個大情節要考的!【ps:留言撒花】
感謝在2020-10-16 23:01:17 ̄2020-10-17 21:25: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武林外傳我的愛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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