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衆人在醫院走廊裏正說着話,突然一名戴口罩的男醫生急匆匆走了過來,問:“誰是陳雄的家屬,過來簽字!”

談話戛然而止,走廊間一時鴉雀無聲,四人聽了這話都驚呆了,實在太沒有心理準備,陳雄被救出來之後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沒料到死神高舉的鐮刀并沒有就此放下。

陳雄他不行了嗎?丁嘉一陣強烈的頭暈目眩,心髒跳得飛快,仿佛空腹喝了咖啡一般,熬夜加上心理打擊讓他眼前陣陣發黑。他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尚未經歷親友的死別。驟然聽到這個消息,丁嘉胃裏一陣翻騰,有種惡心嘔吐的感覺。

雲煙也腦子一嗡,面色慘白,本以為人救出來就沒事了,可誰知道“常青之月”這變态究竟給陳雄吃了些什麽?為了保命,手術肯定是要做的,但陳雄雖是本省人氏,家卻在鎮上,縱然父母星夜趕來,也會耽誤救治時間。

“我來簽。”周肅正說。

在這個寂靜如死的夜裏,他的聲音清晰而堅定。

衆人都望向周肅正,醫生問他:“你是他什麽人,能做主嗎?”

周肅正說:“我是他寝室長。”繼而又補充了一句,“出了事我負全責。”他目光澄澈,有如月光一般,坦蕩又冰涼。

有了這話,丁嘉身體回暖,心也慢慢安定起來。周肅正的聲音溫柔而堅定,仿佛一個父親,面對着一場決定兒子生命的手術,有着難以抑制的悲傷,卻又給人以力量。

丁嘉知道,倘若陳雄有什麽三長兩短,這些人中最過意不去的就是周肅正。那天,兩人起了沖突,陳雄心懷怒意地離開寝室。與生死相比,那場争吵內讧根本不值一提,可如今他倆尚未握手言和,一個人還欠缺着對另一個人的道歉,命運之繩怎能斷在這裏?

那醫生犯了嘀咕,這年頭,寝室長都能當家做主了?可這青年一直安靜地盯着他那戴口罩的半張臉,固執得不肯移開目光,仿佛對抗一般,逼着他這大夫承認他簽字的合法性。

丁嘉哽咽着問:“我們能進去看看他嗎?”

醫生說:“恐怕不行,病人還沒醒。”

雲煙低聲哀求說:“沒醒也沒關系,我們就只看一眼。”

阿瑞十分心緒複雜,他做夢都想見到一次活的Caesar,上天成全了他,可一眼就成了永別。人生啊,真是邪性……

醫生受不了這遺體告別的氣氛,哭笑不得:“洗個胃而已,搞得跟生離死別似的。現在這些學生,都沒進過醫院啊?”但凡涉及“手術”相關,哪怕小到幫病人摳鼻屎,也需家屬簽字,不然到時候又扯皮鬧事,醫院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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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這才捂着胸口一片卧槽,剛才的心情真是跟坐過山車一樣,吓死個人了。影視劇中每當進行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手術時,就要家屬簽字,被問保大保小。主角自然是不會死,但陳雄就難說了。

醫生說:“把他的學生醫保卡帶來。”

丁嘉和雲煙一愣,那是什麽東東啊……

周肅正卻仿佛正等着這句話,說:“帶了。”随後又看了一眼丁嘉和雲煙,說,“你倆的醫保卡,也都在我手上。”

二人又是一愣,這麽個破玩意兒,居然還被收着了?

本校學生每年交二十塊錢,享受在校醫務室一折的看病待遇。看好一個普通感冒大概要花一塊八,其中五毛錢是挂號費。當然用的都是市面上最便宜的藥,不過有效就行。校醫是校長關系戶,水平堪憂,永遠給你開的都是8片維C銀翹片、6粒感冒清膠囊、8顆牛黃解毒丸,奢侈一點還有2瓶藿香正氣液和3顆西瓜霜。總之,得個幾毛錢就能被看好的病,病人都覺得未得到應有的重視,連向家長、男友撒個嬌都不夠底氣。不想死的都去了校外大醫院,但301寝室一直六畜興旺,稍微一點頭痛腦熱都靠喝開水解決了,校醫保卡對他們來說就是廢紙一張……不過該卡有一項作用,可在三甲醫院緊進行急救治一次——以一折的價格。誰都沒想到,這玩意兒也有起作用的一天。

周肅正來來去去,打點着一切,像個駕輕就熟的家長。阿瑞感嘆:“你權力挺大啊!”

周肅正忙裏偷閑,微微一笑:“是啊,掌管着四十七塊錢的寝室費,可随意支配。”說完,又跑去二樓的化驗室,等待某項檢驗結果去了。

阿瑞看着那個清瘦筆挺的背影,感嘆着:“小雨長大了,也長高了。”

丁嘉嘿嘿一笑:“他一米八一!”

丁嘉這麽大一坨人,阿瑞這顏控到了現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我最該羨慕的人是你才對,你多幸福啊!”跟小雨、Caesar、天仙同寝,胖兄弟豔福不淺啊!

丁嘉說:“是啊,我好幸福啊。”剛剛虛驚一場,陳雄并無大礙,失而複得之感讓丁嘉熱淚盈眶,心中覺得命運之神對他太過眷顧。再多的得到,永遠也比不過“不失去”。

這時外面傳來雞叫聲,天快亮了。在城市的陽臺上,拴養着一些待宰殺的公雞。縱然命不久矣,它們卻依然保持着迎日而歌的天性。

忙了四五十分鐘後,周肅正這才回來,坐在了走廊的條凳上,已是一身疲憊,雲煙給了他一只煙,周肅正道了謝,點了火。

剛一點燃,就有護士過來罵,周肅正只好又掐滅。護士說:“這裏不許抽煙,你們要是困,裏面有空床可以躺。”所謂“可以躺”,就是可以免費睡一下,畢竟這一夜已經過去了。

陳雄剛被推出來,送進了一間普通病房,他胯下的薄被蓋得平整,東方明珠已經倒塌,一切平複如初,阿瑞戀戀不舍移開了眼。病房裏有三張床,卻只有陳雄一人,另外兩張床上鋪着棕榈床墊,四個人便都坐在一旁,縱然精疲力竭,也沒人去躺。

阿瑞此刻恨自己沒有蜻蜓的六對複眼,他看一看小雨那清俊秀雅的側臉,再瞧一瞧雲煙那天仙模樣,再視奸一把Caesar那帶着野性的睡容,目不暇接。在這樣一個夜裏遇上這麽一群人,真是做夢一樣……

值班小護士又過來說:“你們給病人準備點吃的。”

丁嘉忙站了起來:“我去給他買碗泡面。”

護士毫不客氣地指責他沒常識:“病人剛洗了胃,少了很多胃酸,胃粘膜也受了損傷,怎麽能吃泡面?給他弄點米湯來。”

丁嘉有些為難:“還沒亮呢,去哪兒弄米湯?”

雲煙擡頭說:“不用麻煩了,讓他先餓着。學校的飯菜清湯寡水,能滿足醫生的一切要求。正好他飯卡裏沒錢了,胃酸少,消耗也少。”

護士從未見過這麽沒心肝的陪護人,氣得扭頭就走了。

眼下坐定了,周肅正對阿瑞說:“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真不知怎麽感謝才好。”

阿瑞立即喜得咧嘴:“那就以身相許吧!”

丁嘉“啊”了一聲,似乎正要提問,周肅正說:“丁嘉,忙了一夜,你去給大家買點吃的吧!”

丁嘉嘴上答應了,心裏卻很舍不得走。他一直很好奇周肅正從前過着怎樣的生活,家裏幾口人幾畝地幾頭牛,但周肅正鮮少提及過往,卧談會上也只聽不說。陳雄問起,他只輕描淡寫來一句:學生除了讀書,還能幹什麽?話是很有道理,但回答就如他的性格一樣無趣透頂。可是丁嘉卻覺得寝室長身上一定藏着某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一個人選擇沉默,也許是他腹內空空,無話可講,也可能是為了守住心中的瓶口,不讓某些本該被埋葬的東西再飛出來,重見天日。

這個阿瑞是周肅正從前的朋友,丁嘉一直想聽兩人敘舊,盼着能将寝室長的成長略窺一二。可周肅正一直忙得腳不點地,丁嘉覺得很遺憾。唯一的收獲,是他的乳名叫小雨。

丁嘉走後,周肅正這才說:“阿瑞,我這輩子一個人過。”

阿瑞不樂意了,聲音一下子高拔起來:“你要拒絕我有一萬個理由,這麽講也太辱人智商了吧,你還真當我非你不可啊,我都見着Caesar了還稀罕你?”

周肅正耐心聽他發飙完畢後,才平靜地說:“我從前就是這麽對你說的,現在還是這話。”

阿瑞倒是笑了:“你十六歲時的傻話,我幹嘛當真?你還這麽年輕,說一個人過誰信啊!”

周肅正無奈地說:“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

阿瑞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這人真死心眼,小嚴的死和你半點關系也沒有。你是自責呢,還是要為他守身如玉?”

提到這個人,周肅正仿佛陷入了某種遠古的回憶,是啊,都是很多年前的人和事了,恍如隔世。

阿瑞見他喉結動了動,嘴唇也動了動,卻沒等出相應的話來。

周肅正起身,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好半天才澀然開口:“我作這個決定和小嚴沒關系。”

阿瑞松了口氣,說:“這就好,你可別讓小嚴的陰影罩一輩子。”但繼而又說,“你的‘一個人過’是什麽意思?是只玩玩不定下來呢,還是……”

周肅正沒有回答他,但阿瑞卻知道,答案就是那個“還是……”。

他選擇畫一個圈,将自己永遠禁锢在裏面。

阿瑞有些驚愕,小雨這人從小就很有主張,決定的事絕不輕易改變。他知道勸解太無力,卻還是喃喃地說:“同性戀也好,異性戀也好,獨身一輩子很難熬的。”

周肅正想起了丁教授書桌上相框中的少女,淡淡地說:“有些人的一輩子也不長。”不長,卻也留下了一粒珍貴的種子。

這兩人之間的話,雲煙一直不方便插嘴,聽到這裏他實在忍不住了:“既然你不準備和誰糾纏,那你為什麽還要搬出去,就在寝室住着不好嗎?”

阿瑞也附和:“就是啊,你跟個無性戀似的,丢盡了同志的臉!”

周肅正卻微微一笑:“我不找人,卻不代表我不受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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