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周肅正眼見着那條白胳膊有些畏縮地低了下去,他這才又翻了個身躺回枕頭上。舉了這麽久,估計明天麻軟得連筷子也拿不動。
但過了不到兩秒鐘,周肅正見牆縫中投過來一線光。是丁嘉開了應急燈。為了不晃醒雲煙和陳雄,将燈頭壓得低低的。周肅正在心裏又嘆了口氣。
丁嘉的燈一打開,牆角裏潛伏着的各種蛾子就“噗噗”飛過來了,抖了丁嘉一臉蛾粉,丁嘉小聲咳嗽着。
周肅正終于明白蛾子為什麽這樣妖了,全都是被人給逼瘋的。
後半夜沒有再聽到蚊子的嗡嗡聲,但周肅正一夜未能睡着,靜靜地望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次日清晨,丁嘉去水房洗漱完畢回來,發現早已收拾停當的寝室長沒有去教室,而是站在三樓的陽臺上向外觀望着什麽。晨風陣陣,吹得周肅正的黑發輕輕擺動,丁嘉心想,他難道是在偵察敵情,看外面的蚊子嗎?
丁嘉将洗過臉後的香皂放在窗臺上的皂盒裏瀝水,這時周肅正轉過身來,對他說:“你聽過‘恣蚊飽血’的故事嗎?”
丁嘉迷茫着搖搖頭。
周肅正便耐心地為他講解起來,音色很是動聽,有着清風晨露的氣息:“晉朝有個人叫吳猛,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夏天的時候,蚊子太多,他父親時常不能安睡。于是吳猛便解開衣裳,讓蚊子叮咬自己,希望蚊子吸飽了自己的血之後,就不要再去騷擾父親。”
丁嘉露出憐憫的神色說:“這人的爹也招蚊子,真可憐。”繼而又說,“寝室長你不用怕,蚊子來了我幫你趕!”
丁嘉的口吻十分英勇,周肅正卻聽着不太對味,經他一描述,周肅正就覺得自己像個害怕毛毛蟲的小姑娘,不由微微擡高音量得為自己申辯了一句:“我并不怕蚊子。”
丁嘉沒吭聲,寝室長這話,他一點都不信。
周肅正只得岔開話題,說:“我跟你說這件事,是想告訴你,這是孝子行徑,你不要輕易為不相幹的人做。”
丁嘉有些詫異:“你怎能說是不相幹的人呢?”
周肅正一怔,耳尖微微泛紅,轉過身去,望着窗外望了好久,才輕聲問:“那我是你什麽人?”
丁嘉很納悶,說:“你是我寝室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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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肅正聽了這話,嘴角一揚,起了一個略帶嘲諷的笑,将丁嘉的話喃喃重複了兩遍:“寝室長。寝室長……”
是啊,丁嘉在心裏說,親人一樣的寝室長,能決定陳雄的手術、能交付性命的寝室長。可是寝室長似乎不太願意接受他的好意。
最後,周肅正緩緩對他說:“這是父親的專利。”
丁嘉聽了這話,搖了搖頭,堅定地說:“我沒有父親。就算有,我也不會為他做的。”
周肅正一愣,沒有再說話,默默走近房間拿起了書包,一言不發離開了寝室。
大一剛開學的深夜卧談會上,大家曾簡要介紹過自己的情況。當時丁嘉說:“我媽十八歲就沒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直搖頭,這小胖子有點笨笨的,話都不利索,這和那句“我爺爺在七歲就去世了”有什麽兩樣?那時丁嘉剛十八歲,衆人一致默認為這是一件新近的喪事。
直到前幾天在丁家吃飯,周肅正見到了那張相片。遺像往往是故人的近照,相片上的少女一團倔強、稚氣未脫,他這才知丁嘉當年所言不假。丁嘉的母親在一個十分年輕的歲數生下了他,然後匆匆謝世。
如此年輕又美麗的生命,結出的卻是一枚苦果。
星期六上午周肅正就要搬走了,周五的晚上,301寝室的四人出去外面吃散夥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丁嘉收到了劉迪明的發來的短信,今晚本院的學生會搞換屆選舉,劉迪明希望各位好朋友都能去給他捧場。
丁嘉看了短信後,默默收起了手機,沒有聲張。他不知寝室長是否也收到了,萬一沒有,劉迪明公然厚此薄彼,多尴尬啊。
可周肅正的手機也響了,得到的訊息一模一樣。看來這條短信是群發的,與親疏遠近無關。想到這也許是劉迪明主動在修複與周肅正的關系,丁嘉心中很高興。
吃完飯後,周肅正結了賬,衆人在街上晃蕩了一回,無所事事,便走進了求知樓下的南禮堂,那裏早已擠滿了人,外面挂着換屆選舉的橫幅,攝影人員正在架設備,做禮儀小姐的女生是向外語學院借來的,化了舞臺妝,穿着租來的紅旗袍、高跟鞋,一切都很是有模有樣。
雲煙興致索然,說:“沒什麽可看的,肯定是劉迪明當選。這種事都是內定的。”
丁嘉不太相信,在他眼中,學生會主席是大官,這種轟轟烈烈、需要發表演講的選舉都很正規,和美國總統競選一樣,是需要群衆支持的,所以劉迪明才呼籲大家來幫忙。
陳雄也不太看得起這些虛的,在體院,誰拳頭硬就聽誰的。
七點鐘的時候,大會準時開幕,主持人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競選就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了了。先是組織部長,然後是文藝部長,接下來是宣傳部長、學習部長,穿着黑色西裝、短裙的青年男女們一個一個依次上臺,輪流下來,最後壓軸的就是主席競選。
丁嘉原本以為這麽炙手可熱的位置,至少有十個人上來競争,結果就兩個。一個是劉迪明,另一個是隔壁班的田剛,兩人各自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丁嘉聽得熱血沸騰,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若人人都能有他們這樣的雄心壯志,一定可以早日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複興。
十分鐘後結果公布,劉迪明是正主席,田剛是副主席。剛剛在臺上還是競争對手的兩個年輕人,一下子就成了親密戰友,兩人在臺上擁抱了一下,攜手向觀衆們致意。
丁嘉有些納悶,這麽快就出了結果?不需要群衆來投票嗎?要不然,劉迪明怎麽叫他們來幫忙呢?
雲煙失笑:“傻嘉嘉,他是來喊你們見證他的人生得意時刻,才不是需要你幫什麽忙!你一介平頭百姓,能幫上他什麽?”說着,他打了個呵欠,“我真無聊,這種群魔亂舞的把戲居然還看了一個晚上。”
這時候并不太晚,九點不到。可能是太過乏味,雲煙要回去先睡了。陳雄早就中途開溜了,眼下只剩下了周肅正和丁嘉兩個人。
本班的男生們紛紛向劉迪明祝賀,劉迪明熱情地擁抱每一個人,仿佛他當真是仰仗衆人的扶持才坐上了今天的位置。
周肅正一言不發轉身就往教學樓裏走,将丁嘉一個人丢在原地。
這時,熱鬧散盡,只剩一地雞毛,學生會的幹部使喚着大一學生收拾地上的大音響、電線,清掃着地上的紙屑。
其中一個學生心中不滿,嘀咕了幾聲,監工的學生幹部立即教訓他說:“你們是為了學分而來,有付出才有收獲,不願幹就滾,多的是人搶着幹!”
那男生被學長罵過之後,一直哭喪着臉。丁嘉趕緊安慰他說:“今天剛選舉成功的劉迪明,他大一的時候也做着和你們一樣的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那時候,為了學分,劉迪明經常主動攬活做,丁嘉也經常為他跑斷腿。他說這番話,一來是不希望這位學弟心中太難過,二來是為了鼓勵後輩,方便劉迪明的工作好開展。
這話被學生幹部聽到了,走上前質問丁嘉:“丁胖子,你可別污蔑劉主席。他什麽時候做過這種事?”
這種活不僅劉迪明幹過,每個意圖進軍學生會的大一學生都走過這一步,包括眼前這名學生幹部,可他偏偏不承認。丁嘉不想與他争辯,轉身就要回寝室,這時他聽到劉迪明的聲音,不由偏過頭去。
昏暗的路燈下有兩個人影,劉迪明在求知樓門口截住了周肅正,兩人不知正在說着什麽。
丁嘉稍微走近了些,兩人誰都沒有發現他。劉迪明的開場寒暄早已說完,丁嘉走過來的時候,他很激昂地對周肅正說:“你對我的偏見,源于輕視和嫉妒。你看不起我的出身貧寒,卻又嫉妒我今天的所得豐盛,所以造成了心理失衡。”
聽了這話,丁嘉的心砰砰直跳,這究竟是在敞開心扉說亮話,還是沖突的升級?寝室長又會怎麽反應呢?
在丁嘉心中,周肅正是個完美的人,若說白璧有瑕,那就是他不善于表達,總被人誤會。他不會鄙視別人,因為他胸懷寬廣而溫柔;他也不會去嫉妒別人,因為他已經擁有的太多。
周肅正淡淡一笑,說:“你說得很對,我确實對你有些嫉妒。”說完這話,他就繞開了劉迪明,進了教學樓。
這話一出口,不僅丁嘉震驚當場,連劉迪明也愣在了原地,好幾秒後才懊惱地離開了這裏,與其他新任幹部們喝酒慶功去了。
丁嘉心想,這話是寝室長故意說來示好的嗎?算不算他向劉迪明遞出的橄榄枝?
星期六的時候下起了雨,周肅正望雨興嘆,丁嘉高興地趴在陽臺的窗口,看着晶瑩的水珠打在玻璃上,大聲朗誦那副千古名聯:“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周肅正:……
哪怕多住一天,也是偷得一次相處,多麽珍貴啊。
丁嘉收到一條短信後,問:“看望病人,送什麽禮物比較好呢?”
陳雄說:“直接給錢就好了,你送個禮人家轉頭還得去賣,多麻煩。”
丁嘉“啊”了一聲,“這樣不太好吧?”
雲煙說:“別聽他的。買點補品,吃不壞人的那些,或者牛奶啊,果籃啊,就算病人不吃家屬也能吃。對了,別買花,萬一病人對花粉過敏就完了。”
周肅正問:“誰病了?”
丁嘉說,是他小學時候的語文老師,得了癌症,剛做完手術回來。班長讓大家抽個時間,一起去探個病。
雲煙聽了這話,又補充了一句:“這老師對你怎樣?對你好,禮品就買最好的,對你一般,你也就買個一般價位的。”
丁嘉說:“邬老師對我很好。”
雲煙一撇嘴,說:“這世界上就不存在對你不好的人!”
丁嘉不想被打成好好先生,便辯解着舉了一大堆例子,最後翻出了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紀念冊,大聲說:“除了XX,YY,ZZ這幾個人之外,其餘人對我都不好!”
雲煙唏噓不已,說:“我要是你,就私下去看老師一趟,幹嘛要跟自己讨厭的人一同去?”
丁嘉不做聲了,也不說原因。
雲煙這人很鬼,他立即發現了丁嘉的神色有些不對頭:“哎呀,我知道了,這群人裏有你喜歡的女生!”
丁嘉紅着臉,表情有些羞澀,沒有否認,就算是承認了。
此刻,周肅正正在削一只繪圖鉛筆,一個恍惚,鋒利的美工刀劃下,将食指、中指割出了一條五厘米長的口子。但周肅正一直坐着沒動,直到丁嘉發現他緊緊攥着一手掌的血,順着指縫、掌心灌入了袖口,慌得叫了一聲,周肅正才似乎回過神來。
相較于丁嘉的驚恐,周肅正自己卻毫無表情,機械地走向水旁。丁嘉低頭,發現寝室長坐着的凳子下已經流了一小灘血泊,明明又沒傷到經脈,怎麽會流出這麽多血?
寫完手後,丁嘉遞給了周肅正兩個創口貼。周肅正木然沒反應,丁嘉執着地遞着,眼中滿是困惑不解。
周肅正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接過這東西,若無其事綁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後,繼續開始收拾東西。
當陳雄幫周肅正拎着大行李箱步入雨中時,丁嘉心中一直在問,為什麽呢?
為什麽如此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裏,連等到雨停也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