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肅正和陳雄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丁嘉心中一陣酸澀。這就是人生的悲歡離合嗎?

手機又傳來短信提示,丁嘉強令自己不要去想寝室長的離群,關注起了另一件事來。

探病的事宜逐一通知太過麻煩,于是班長問了丁嘉的qq號,将他拉進了一個群裏。

丁嘉的中學時代,qq正流行,班裏的同學都千方百計弄到一個,丁嘉不會申請,只好花十塊錢買了一個。付過錢的就是不一樣,那人給他的號碼吉利而好記,還是個罕見的六位號。可惜這樣的靓號被他辜負了,丁嘉沒機會交什麽網友,那些加了他為好友的同學也不怎麽和他聊天,空間沒人踩,留言板也只有色情病毒網站的網址,于是他就很少登陸了。那時下課後,總有人抱怨qq又被盜了,丁嘉聽了,有些隐隐的羨慕,怎麽就沒人來盜他的號呢?哎,連網絡黑客都将他忽略了。

丁嘉并非班上最後一個知道這個q群的人,群裏缺了一個叫楊超的男生。丁嘉入群第一件事,就是打探他的下落。這個男生讓丁嘉銘心刻骨,是他童年時代的噩夢。

楊超成績差,考試時常不及格,他父母均個性急躁嚴厲,因為分數楊超不知挨了多少打罵。可同樣是差生,老師就能給丁嘉一個及格分,是以楊超從不羨慕班上優等生,而是深深嫉恨着丁嘉,總找各種機會打他。剛開始還找各種借口,再後來就懶得費心思再編理由,無緣無故,見縫插針,每當他被父母打罵、老師批評,他就要再打一次丁嘉出氣。

體育課最倒黴,這是楊超公開戲弄他的場合。丁嘉就站在楊超前面,每次一站隊,楊超就使勁推搡他,別看他瘦,卻總能将丁嘉推得人仰馬翻,四腳朝天。

三年級的時候,丁教授從前的一個學生來看二老,給丁嘉從香港帶回一塊手表。雖是兒童表,卻價格不菲,丁嘉戴着表高高興興來上學,課間去了一趟廁所,洗手的時候剛摘下表來,一瞬間就被楊超搶走,扔進了廁所的水槽中。當時人來人往,卻無人願意作證,丁嘉心中十分郁悶。他由于太過懼怕楊超,反而不敢告狀,為了躲這瘟神,他好幾次險些被逼進女廁所。

楊超不僅兇頑,也不遵守紀律,嘩衆取寵,令老師十分頭疼。有一次,教語文的邬老師罵了他幾句,他大聲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這話的內涵,楊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非常誇張地沖着老師喊了出來。邬老師氣吐血,把他追到了校門口。

這時候,丁嘉收到了一條私聊短信,班長讓他想辦法通知一下楊超,今天晚上七點半的時候,探病者一個也不能少。

丁嘉不願去觸黴頭,可班長并不體諒他的難處,還說楊超就在當地的商貿專科院校念書,離X大很近。丁嘉将之前的不愉快提了兩句,可班長卻說,就當時給你們一個和解的機會嘛,哈哈!

在小學、中學、高中,丁嘉都曾經幻想過,某一天這些戲弄過他的人突然醒悟,知道欺負人是不對的,于是就像武俠小說中的俠客們一樣,不打不相識,相逢一笑泯恩仇,與他化幹戈為玉帛。這個夢做了好多年,丁嘉終于醒了,這是不現實的。欺淩弱小,是一些人的天性。

直到遇上了301寝室的這群人,丁嘉才明白人生短暫,不要總想着去與敵人化幹戈為玉帛,因為你會遇上真正的朋友,他們本身就是美玉,就是佳帛,面對弱小,他們不是去欺淩,而是去扶助。

寝室裏只有他和雲煙,丁嘉表達了一下這番想法,雲煙卻笑着說:“這種事看緣分的啦,我小時候不懂事,要在那時遇見了你,你肯定難逃一劫!”

丁嘉擦了把汗,只好硬着頭皮去找人了。

下午的時候雨停了,丁嘉騎着自行車去了西校門。楊超就讀的大專與X大僅一牆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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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大專是近年來才開辦的新校,教學樓、宿舍、操場都十分現代化,學校不大,分布緊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比起大得像個國家的X大,丁嘉覺得這裏更人道。他騎着自行車,随便找了個學生一打聽,路人就給他指了個精準的門棟。

丁嘉一早就要到了楊超的電話,卻事先并無通告,決定直接去碰運氣,找不到最好,誰料這裏小國寡民,人人相知相識,随便一個路人就知道楊超的下落,丁嘉的心情十分複雜。

楊超開了寝室門,認出來人,十分驚訝:“丁嘉?”

楊超長得又高又瘦,曬得黝黑,但一臉穩重,眼中再沒有了少年時的戾氣。倒是丁嘉,依然這麽白胖,七八年不見,楊超一眼就認出他來。

無論是外形,還是精氣神,眼前的這個青年都能給人一種真誠感,與從前的頑童判若兩人,丁嘉的不安一掃而空。

坐在凳子上,楊超給他倒了杯水,問明來意後,拒絕得幹脆果斷:“班長找過我,我說了不去。邬老虎當年對我又不好,我去幹嘛?”

丁嘉喝着開水,睜眼說瞎話:“師生沒有隔夜仇,怎麽能怪老師呢?”

“你當我像你,任何事都能一笑而過?哎,我以前挺混賬的,對不住啊。”說到後面,楊超有些愧疚了。

丁嘉趕緊擺手說:“沒關系,沒關系!”他可沒有楊超說得這麽高尚,在來之前,他也是記仇的。但此刻他有任務在身,只好紅着臉,假惺惺地說:“可邬老師都病了,別計較了,師生一場不容易,都是緣分啊!”

楊超冷笑着說:“她是你們的緣,卻是我的劫。”邬老師特別愛告狀,他父母沒少打他。

丁嘉突然嘿嘿嘿笑了:“那個誰,張婷婷,她也會來哦,你真不去啊?”

楊超突然臉一紅,又做了個要打人的姿勢,吓得丁嘉以臂護頭,屁滾尿流。楊超縮回了胳膊,有些愠怒:“丁胖子你怎麽變壞了?”

沒挨打,丁嘉又恢複了笑容:“張婷婷可尊敬邬老師了,你別惹她不高興。”

楊超不耐煩地說:“張婷婷又怎麽了?她眼界高,我攀不上。丁胖子你這是強人所難,我偏不去!”

聽了這話,丁嘉竟佩服起楊超來,之前他同樣不想來找楊超,卻沒法對班長這麽硬氣地拒絕。

見丁嘉不吭聲了,楊超的憤怒卻未止歇:“她那麽偏心你,你作文瞎寫都能及格,讓你寫你媽你寫你姥姥,讓你寫你爸你寫你姥爺,我寫一下我家狗就被她一頓罵。我的狗在我心裏也是親人!我爸媽那麽忙,就我家狗對我好,每天送我上學等我放學,結果她說我人畜不分!”

楊超畢竟是年輕,回憶起往事來怒火不止,之前的成熟穩重,不過是矯飾罷了。

丁嘉靜靜地聽他發洩完畢,輕聲說:“她總是罵你,給你低分,說明你在她心裏還有救,還有希望。”

聽了這話,楊超沉默了。确實,丁嘉在所有老師眼裏都是沒救的,算班級平均分的時候,丁嘉的成績從來不列入計算。楊超沉默,是因為這一切,丁嘉居然心裏十分明白。

小時候,除了丁嘉以外,楊超還有另一個固定的欺負對象,是他外婆鎮上的一個傻子。他拿着零食引逗傻子,傻子一旦過來拿,就會挨打。傻子一邊吃,一邊抱頭躲避他的柳枝。但到了下一次,傻子看見食物依然會過來,先前挨打的教訓早已忘得精光。這就是傻子,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記不住,所以傻子不會痛苦,每次看到楊超這個外地人路過,還會咧嘴露出歡迎的笑。

那時在楊超心中,丁嘉是和這傻子是一樣的,只是膚容雪白,幹淨剔透。丁嘉成績比他還差,挨了打也不告狀,這不是傻又是什麽?可現在看來,丁嘉什麽都懂,他不呻吟,卻不代表不痛。後來,楊超在很多人的qq簽名上都見過這麽一句矯情的話,他第一反應就想到了丁嘉:藏在心裏的話并不是故意隐瞞,只是并不是所有的疼痛都可以吶喊。

楊超什麽都不再說了,一口同意了丁嘉的請求,馬上就準備出發。丁嘉不辱使命,暗暗為自己的口才而自豪。

走之前,楊超要先去取點東西。

在宿舍樓的負一樓有幾個倉庫,楊超掏出鑰匙,打開了那三重門鎖,從裏面挑挑揀揀,抱出了一箱瓶瓶罐罐。這是十罐蜂王漿,楊超自己養的蜂,自己釀的蜜。

丁嘉十分驚訝,從前那個調皮鬼已經不見了,現在的楊超已是本校學生口中的“楊總”,無人不識。楊超的蜂糖基地在南方,每到趕花的時節就要南北兩邊跑,十分辛苦,但這是創業中的必然之路,楊超甘之如饴。

丁嘉看着楊超出手這麽大方,心想孺子可教也。結果楊超說:“這很難得的,有錢都買不到,給她一罐就夠了,其餘的都給你!”

楊超在學校有一輛奇瑞qq用以代步,丁嘉一上車,頓時車身一沉,楊超笑着說:“這王漿可養人了,你早上喝一勺就成。”

晚上七點半,刨除去外地求學的幾人,留在本地的學生一個不少,師生齊聚一堂,十分熱鬧。邬老師蒼老了許多,鬓角斑白,做完手術後元氣大傷,脾氣也和善了,見到昔日的學生,每一個人她都能叫得上名字,說上一兩件糗事。

師生之間其樂融融,一些不常見面的同學相互也聊開了,這次探病,開車來的不在少數,但自己買車的就楊超一個。一些對本專業前途堪憂的人大發牢騷,現在這世道,成績差的才混得好。丁嘉和楊超聽了這話,兩人都沒接茬。

丁嘉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楊超,又瞥了一眼這個還在喋喋不休的同學,心中嘆息:這個仇又結上了……

不少班級的後進份子在發跡之後,是一定要來參加同學聚會的,甚至是發起者之一,并将當年成績不錯、如今卻混得一般的同學,當年偏心眼嚴重的老師全都請來。在聚會上,他們豪氣幹雲,談些富貴風雲,甚至主動提起自己昔年所受之氣,并哈哈付之一笑,以顯示自己的大度。這一笑否定掉自己曾經的失敗,也順便否定某些人曾經的成功。這樣的舉動,算得上高明,讓一些心中添堵的人的抱怨變成了外人眼中的酸葡萄。可楊超卻恰恰相反,他一直沉默,對自己的過去、現在、将來的打算一字不提。

丁嘉扯了扯他的衣角,無奈地說:“你是生意人,和氣生財嘛!你都與我和好了,怎麽就不能原諒他們?”

當年在班上,又笨又胖的丁嘉過得最慘,頑劣的楊超過得第二慘,二人本該惺惺相惜,可第二慘總是在往死裏欺負着第一慘。

楊超冷冷地說:“我有什麽資格不原諒你?我又憑什麽非得原諒他們?我有我自己的朋友,你怎麽婆婆媽媽的,煩死了。”

楊超的友誼觀,丁嘉內心是贊同的,但人是他請來的,所以他必須關照着楊超的脾氣,希望今晚能帶給他一個美好的師生回憶,可現在看來是不能夠了。丁嘉只好說:“別人就算了,你不去找葉張婷婷嗎?”

楊超看了他一眼,面有愠色:“你裝蒜呢?還提她!”楊超從初中開始就追張婷婷,一追好幾年。高三的時候,在她生日那天送了個蛋糕,卻被她從五樓丢下來了,還砸中了她學校的校長。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丁嘉屬于邊緣人士,沒渠道知曉也不奇怪。

丁嘉一臉恍然,難怪之前提起張婷婷,楊超還要揍他呢,他還當楊超是太過于害羞呢。

楊超卻表情有些玩味:“你總說起她,也是對她有意思?別找挫了!”

丁嘉遲疑了兩秒,沒點頭也沒搖頭,眼神恍惚起來,仿佛在思考着一件很複雜的事。

見他這樣,楊超有些不忍落地說:“好姑娘多的是,會寫作文的又不止她一個。”

臨走的時候,楊超拿出了一罐蜂王漿送給老師,丁嘉趁他不備又拿出了四罐放在桌上。金花五朵,顯得十分豐盛。楊超瞪了他一眼,邬老師又是感慨萬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其實丁嘉有個很好的打算,剩下的五罐蜂王漿,一罐送給姥姥,一罐給姥爺,一罐給陳雄,一罐給雲煙,剩下的那一罐,當做喬遷禮物送給周肅正,這個理由他總不能拒絕!至于他自己嘛,他走到誰那兒,就喝誰的王漿……

丁嘉想得美滋滋,與楊超分道揚镳後,騎着自行車回寝室。路過柳樹街的時候,突然車子一窒,随後一歪,他趕緊跳車,回頭一看,車尾被人給拽住了。

一群男生圍住了他,其中一人上前,冷冷地說:“哥們,這是我的車。”

眼下的天已經半黑不黑,路燈已經亮了,偶爾有人路過,見了這群人都低頭快步離開了。

有人将打開後座上的紙箱,拿出一個瓶子在手中看了一下之後,輕佻地說:“這位小胖,你還嫌自己的血糖不夠高?我們幫你吃吧!”

丁嘉的心砰砰直跳,他強自鎮定地說:“我只有膽固醇偏高,血糖很正常,不用你幫忙,我自己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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