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頓飯上,雖然雲煙和陳雄極力哄逗,可丁嘉自胸腔到嗓子眼,這一節始終被某股氣流填塞,颦眉蹙頞,吃得極為勉強。
陳雄見不得他這樣:“啧,吃個飯跟嗑耗子藥似的,要你命啊!”
雲煙也說:“嘉嘉你要減肥嗎?”
丁嘉搖搖頭,他終于體會到茶飯不思是何等的滋味了。
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高端領悟。
初二時,同桌的女生無故兩頓沒有吃飯,丁嘉很好心給她帶了一盒方便面,女生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将未開封的桶面丢進垃圾堆,還碾了幾腳,将面餅踩得稀碎。丁嘉覺得她莫名其妙,不吃就還給他嘛。後來班上有謠傳,說丁嘉在追她,那女生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哭着去找老師換座位,還揚言要找人打他。丁嘉郁悶之餘還十分困惑,他一不懂她為何吃不下飯,二不懂她為何要發飙。時隔多年之後,他終于明白第一個原因了。
她有了心思。某件不能明說,也不能細究的心事。丁嘉在她眼中,被定義為“胖”和“醜”,縱然是善意的舉動,也幹擾和破壞了她這份心思中最美好的一部分。丁嘉的好意,是對她的侮辱。
周肅正看了丁嘉一眼,夾了一小塊雞蛋,輕輕放在丁嘉碗裏,丁嘉條件反射一般,揀起來吃了。周肅正自己每吃幾口飯菜,就不動聲色地給丁嘉夾一塊雞蛋,自然而然,就像一個農婦将豆莢中剝出的米放入竹籃中,十分娴熟。就這樣,兩人一個夾一個吃,不知不覺間,丁嘉就把那碗飯吃完了。
看着空空如也的碗,丁嘉為上一刻還在多愁善感的自己感到羞愧。哎,他就不能憂郁一點嗎,脫離低級趣味一點嗎?
雲煙笑眯眯地問:“雞蛋好吃嗎?”
丁嘉看了一眼周肅正,點點頭說:“好吃極了,人間美味。”
雲煙挺了挺他貧瘠的胸膛,就像毛主席謙虛而羞澀地告訴他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竹馬新中國就是他一手成立的一樣,雲煙十指交叉,露出個含蓄的笑,溫文爾雅地說:“呵呵,這個菜是我炒的。”
丁嘉馬上改口:“好淡好淡,沒有放鹽!”
雲煙起身飛撲着要掐死丁嘉:“死胖子你吃那麽鹹幹嘛?也不怕三高!媽的你自己光吃不做,嘴一抹就他媽會談玄!”
周肅正說:“雲煙做的菜,每盤都加了點糖,你們沒吃出來?”
陳雄吃飯和牛嚼草一樣,根本不分好壞,他都沒發現這菜有什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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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雲煙真的有點生氣了,丁嘉趕緊又盛了一碗飯,将那盤炒雞蛋吃得幹幹淨淨,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空盤,雲煙這才面色稍霁,指着丁嘉的鼻尖罵了一句“你以後休想再吃老子做的飯”。
丁嘉心想,他這輩子難成詩人,因為他的憂郁來如急雨去如風,還未及提筆書寫,就已詩性消散。原本他已準備為張婷婷傷心一整個夏天,去買個本子來寫一寫傷情日記,陶冶一下性情,培養一下文學修養……現在看來,這作文是寫不下去了,女孩子靠購物來化解憂傷,而他一盤炒雞蛋就能澆塊壘,讓他變得高興起來。他實在太庸俗太物質了。
初中時,丁嘉還曾為《神雕俠侶》中主角的愛情偷偷流過眼淚,他原以為自己會和主角一樣情深似海,九死不悔,可料不到自己竟是水性楊花、鐵石心腸,并不為張婷婷的離開要死要活,反倒一身輕松。丁嘉在自責和惋惜中收拾了碗筷杯盤,周肅正說他只喜做飯,讨厭洗碗,丁嘉便為他們收拾殘局,甘之如饴,因為這是他對他們人生的一種參與。
吃完飯後,周肅正便幫雲煙看那張英語卷子,陳雄繼續打游戲,丁嘉想給張婷婷發條短信,替寝室長道個歉——但是組織了好幾次語言,最終都删掉了。
“你跟她說了些什麽,把她氣走了?”丁嘉想還是問清楚一點,以後再見了張婷婷,他得為寝室長申辯幾句。
周肅正的神色有幾分不自然:“也沒什麽,就三個字。”
“對不起?”雲煙問。
周肅正皺着眉一搖頭。
“去你媽逼?”陳雄問。
丁嘉說:“超數了,最後一個髒字去掉。”
這三人太八卦,周肅正嘆了口氣,:“請自重。”
“卧槽!”陳雄和雲煙兩人同時叫了一聲,這話挺狠的,老周絕對經驗豐富!
丁嘉半天沒反應過來,周肅正卻不想再提這事,拿起卷子對雲煙說:“來看題吧。”
丁嘉在周肅正的電腦上補了幾集火影,又看了一個長番外後,便趴在書桌前睡着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之後,外面動靜很大,循着聲音他走了出去,發現客廳裏很熱鬧。
陳雄在做單臂俯卧撐,這并不奇怪,在寝室的時候,他要是一段時間沒出去打架,堆積起來的荷爾蒙無處消耗,就會做這種事。
陳雄純屬吃得太飽,丁嘉可以理解。可是,寝室長……他也在做。丁嘉意外了一把。
兩人似乎在比賽,雲煙在一邊記數。兩條勁瘦修長的胳膊撐在地上,肌理分明,線條明朗,一條偏黑,一條微白,二人一起一伏,額頭上汗水細密,濕透的衣衫貼在脊梁上,勾勒出青年們年輕迷人的曲線,兩人臉前都有一小灘水泊,那是二人從鼻尖滴下的汗水。
丁嘉心想,對于功在平時的寝室長來說,複習已經爛熟于心的知識一定很無聊吧。
“好,三百!”雲煙喊了一聲。
陳雄和周肅正一先一後收了勢,站了起來,陳雄将衣衫卷至胸前,露出黝黑健美的八塊腹肌,往上一拉擦了把汗,周肅正也極快地偏頭,擡肩,蹭掉了鬓間的汗珠——他身上已濕透,只剩肩頭這一處是幹的。
丁嘉心跳怦怦,這樣的寝室長,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陳雄深感丢了體育生的臉,他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來,說:“這麽搞不痛不癢。”說着又撐在了地上說,“雲煙你上來。”
雲煙遲疑了兩秒,卻還是坐了上去,嘀咕着說:“摔了你陪我醫藥費。”
對于雲煙的質疑,陳雄十分不耐煩:“輕的像根毛一樣,你雄哥都沒感覺。”
雲煙氣得從他背上一躍而下,說:“嘉嘉你來。”
換了別人,可能會吓得一哆嗦。可人争一口氣,陳雄怒道:“嘉嘉你上來——”
丁嘉根本不想淌這趟混水,可陳雄一直撐在那兒,像一匹神駿的黑騾,他只好說:“你要是被壓扁了,別怪我。”
陳雄冷笑一聲:“嘉嘉你今天要是能把你雄哥壓扁,雄哥獎你十塊錢,來,盡情地壓!”
丁嘉便心驚膽戰地坐了上去,陳雄的背一沉,丁嘉“啊”了一聲,一顆心落到谷底,但繼而又撐了起來。接下來,再一沉一起,皆十分平穩。
“嘉嘉你是沒吃飽啊,還是瘦了?”陳雄問,“我怎麽覺得你變輕了?”
丁嘉也有點沮喪地說:“是啊,我好像只有一百五十斤了。”
雲煙惡寒,這無比惋惜的口氣是怎麽回事,說得這肉能論斤賣出去似的。
陳雄一邊撐一邊說:“雲煙,你有沒有記數?”
聽得出陳雄有點喘了,丁嘉有些擔憂,問:“我還是下來吧…”
陳雄大吼一聲:“不!人固有一死……嗬……或輕于鴻毛……嗬……或重于泰……山……”這幾個字音到了最後,陳雄的喘息間都有些呻吟的意味了,要是阿瑞在現場估計已經硬了一百遍。
丁嘉就像一個獨自騎着毛驢來嫁人的外地媳婦,随着陳雄的節奏一起一伏,在黃土高原慢慢踱步。周肅正站在他兩米開外的對面,一言不發地注視着驢背上的丁嘉。
丁嘉被他這樣一瞬不瞬的目光看得有些臉紅。此刻,寝室長手裏拿着一條濕毛巾,蓋住了鼻尖以下的五官部分,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剩下打濕的、淩亂的額發,半截冷峻的鼻梁,和一雙清寒如星的眼睛。
又清又亮。
“多少了……”陳雄開始張嘴喘氣了。
明顯已經走神的雲煙轉了轉眼珠,編出一個數據:“三十五。”
陳雄自言自語地說:“才三十五個啊,我老了……嘉嘉你下來吧,慢點……”
在被周肅正盯着的時間下,丁嘉覺得格外難熬,仿佛過了一個紀元。他趕緊跳了下來,要去扶陳雄。陳雄說不用,他就這麽再撐一會兒緩緩神。
大概過了二十多秒,陳雄起身了,經汗水洗滌過的面容十分剛毅,眉宇森然,有如星宿下凡。周肅正看着他,微微一笑,說:“辛苦了。”
陳雄說:“我三十五個,你接着來。”
丁嘉心中一慌,什麽,他他他還要坐在寝室長的背上嗎?這這這像什麽話?萬一他把寝室長的骨頭壓斷了怎麽辦?不要不要,雖然……但是……他不想被嫌棄啊!早知道就減肥了,攢着這身肥肉做什麽啊?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輕的時刻……哇,不要啊!
丁嘉如同滾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十分煎熬。
這時,周肅正說:“我認輸。”
“啥?”陳雄問,他有點不相信。
周肅正說:“剛才的三百個俯卧撐,我已到極限了。”
丁嘉心中一輕,一塊大石頭落地了。可是又有點失落,此刻的寝室長語調和緩,吐字清晰,氣息平穩,還比陳雄多了十分鐘整休的時間,整暇以待,一點也不像是沒力氣的樣子。
丁嘉心想,寝室長是不想和他有皮肉接觸吧,畢竟大夏天的,一動就一身汗,碰到別人的肌膚會很難受,也只有陳雄不在乎。
周肅正的認輸讓陳雄找回一點顏面,此刻他又開始向雲煙挑釁:“你雙手去搬嘉嘉的大腿,能搬起來雄哥就算你贏。”
雲煙“呸”了一口:“夯貨!莽夫!糙漢!粗人!”
晚上周肅正沒有下廚,叫了外賣。過了很久,送外賣的才上來,抱怨着說:“你們一樓二樓的燈都壞了,湯都灑了!”
麗人島因戶型緣故,電梯不是很好等,住在三樓的周肅正從來只走消防樓梯。
冬瓜魚片湯已經打翻在樓道,但送外賣的堅持要收這個湯的錢,可這一屋漢子,他又有些不太敢開口。
陳雄怒道:“等你老半天,還少了個菜,你他媽不說剩下的幾個菜謝罪,還有臉要錢?!燈壞了你找物業賠去!”
周肅正說算了,全額付款後,他對送外賣的人說:“謝謝你告知,燈壞了我還不知情。”
接過錢之後的外賣小年輕頓時氣焰上漲,揚聲對陳雄說:“就是啊,我要是不說,你們晚上出去摔個狗吃屎!”
雲煙的最後一口飯還沒吃完,這人就在說屎,他怒道:“日哦,天黑了老子不出門!”
丁嘉吸了吸鼻子,郁悶地說:“一會我還要回去的。”
外賣小哥離開後不久,隔着門都聽到了他驚恐的尖叫聲以及重物撞擊聲,明顯是又摔了。
雲煙說:“他自己才狗吃屎呢。”
快八點鐘的時候,周肅正讓丁嘉回去。丁嘉戀戀不舍地起身,周肅正打着手電送他出來。
電梯等了快十分鐘還不下來,丁嘉說他要走樓梯,周肅正攔住了,不許,陪他繼續等。
聲控燈滅了之後,周肅正和丁嘉都只是靜靜站在原地,沒有讓它再亮起來。
寂靜的黑暗中,兩人就這樣并排站着,也不說話,一時之間,丁嘉覺得有一份莫名的浪漫,可他随後又想到,寝室長這是怕燈亮了招蚊子。唉。
剛剛他倆比賽的時候,他坐陳雄背上就很坦然,像一個英俊(?)的胖騎士爬上一匹天馬;可為什麽一想到要坐在寝室長背上,就十分羞恥呢,就像媳婦背豬八戒一樣……黑暗中丁嘉的臉開始發燒。
電梯依然沒來,丁嘉覺得再這樣站下去,他就不舍得離開了,便說:“我還是走樓梯吧。”
周肅正也覺得這電梯可能有些故障,便也同意了。他的手電十分明亮,丁嘉将臺階看得十分清楚,二樓的樓道間果然有潑灑的一片狼藉的冬瓜魚片湯,那個送外賣的自己後來又踩上去了,滾了一身。
丁嘉覺得十分慚愧,如果周肅正不是為了送他,就不必走過這麽一條醜惡的路。
寝室長這樣的人,只适合走在林蔭樹下,走在碧湖水邊……(周肅正:不适合,蟲太多。)
出了麗人島,外面一片燈光璀璨,周肅正的手電光也被湮沒其中。丁嘉十分羨慕在上面玩游戲的雲煙和陳雄,現在的自己,就像個護照過期的外國人一樣被驅逐出境。
周圍鄰近着堕落街,各種美食小攤的生意格外好,人聲鼎沸,十分熱鬧,男女學生們在這裏吃着,聊着,歡聲笑語一片。燒烤,啤酒,蒜拍黃瓜,是夏天的氣息。燈光下,這個世界有如白晝。
已經走過了十幾米,丁嘉下意識一回頭,麗人島方向,那個白色的光柱依然亮着,寝室長還站在原處。是怕他突然返回,所以要盯着他走遠了才放心嗎?
才不是,寝室長沒這麽壞。丁嘉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又有些羞澀的困惑。
——與其說是驅逐,不如說,這是目送啊。
丁嘉從未怕過走夜路,但這樣被人沉默着珍視,心中豪情頓生,他不再貪圖留戀街邊的熱鬧,大步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