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天晚上在病房裏,傷員丁嘉被三人用目光譴責,用言語羞辱,用暴力鞭策,直到齊教授拎着一大袋打包的燒烤和一保溫壺的湯過來才消停。看着丁嘉被陳雄捏得紅脹的面頰,齊教授說:“有冬瓜湯,正好去水腫。”

以雲煙的性格,這種事不可能算了。可眼正下是考試月,一年之中最關鍵的時刻。聲伎晚景從良,一世煙花無妨;貞婦白頭失守,半世清苦皆喪。雲煙曠課成風,臨到頭來卻還想弄一塊牌坊,不得不觍着臉向班上最勤奮的女生借了筆記,縮印成便攜字條,以備不時之需。

雲煙說了,劉迪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個仇,他一定要報。

丁嘉沒敢吭聲。

回到寝室後,雲煙逼着丁嘉表态,他和劉迪明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讓丁嘉選一個。

換做從前,丁嘉一定會覺得這是世上最難的選擇題,可經歷了酒店的那一回,他心知上蒼将雲煙又還給他,他要得好好珍惜,不再令其心寒。于是,他很快點頭了,說:“我選你。”

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毫無左右為難的痛苦,雲煙心生疑窦:“嘉嘉你該不是想做卧底吧?”

丁嘉覺得自己的人格被侮辱了,卻料不到是智商——雲煙又說:“你要真和他是一夥倒好了,我搞些假動作、放些假消息給你,你一傳話,劉迪明直接被你害死,我就省事了。”

這話讓丁嘉十分羞慚,唉,他就是個豬隊友。

這個節骨眼上的退讓,雲煙是萬分不甘心的。

那天,在宿舍過夜的周肅正卻說:“今年暑假,我們把這事給了了吧。”

這話一出口,衆人都十分吃驚。周肅正向來喜好安靜,息事寧人,從不多管閑事,更不會主動生事,如今怎會說出這種頗具陳雄風格的挑釁臺詞?

可周肅正眼神清澈,口吻鎮定,并非是忍無可忍之下的爆發,而是思索良久後的決定。

“暑假去找劉迪明?”雲煙不解,依他看來,要治劉迪明還得靠刑法憲法、校紀校規,可暑假裏學生就很自由了,占不到天時地利的便宜。

周肅正卻說:“不是他,是客戶號84。”

聽了這話,陳雄立馬舉手贊同,雲煙也很高興他能幫忙。想整劉迪明多的是機會,可這個卷毛無名無姓,人海茫茫,還真不知從何找起。上一回陳雄被綁,出警迅疾,雲煙了解到周肅正家裏有親人在公安系統,這就好辦得多了。

Advertisement

陳、雲二人興高采烈,丁嘉心中卻有一絲不安,寝室長怎麽突然這麽積極主動了呢?而且是這麽急迫的樣子。

丁嘉做事并不拖拉,相反一旦遇上情急之事,他能産生一份與“胖”這一屬性極為不符的靈敏,就像他一回聽說周肅正要離開寝室,他騎車追來一樣。九分鐘的記錄,他之後再也沒能破過。

周肅正在他心中是一條細水長流的河,潺潺湲湲,不疾不徐,縱然上游斷流,這條安靜的河流也不會幹涸,就像時光一樣悠長,仿佛一段可以陪伴一輩子的光陰。可是有一天,這條河突然水流加急,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奔向大海,這讓丁嘉心中生起了一份惶恐。

——流得太快,就注定不能流得長久。

既然說定了,301該寝全員都開始安心備考。建築系有自己的班級教室,學習委員十分認真負責,縱然沒有課,她也組織大家一起來複習、劃重點,分發一點她自己收集的資料。丁嘉坐在前排,卻總是頻頻回頭去看坐在最後面的周肅正,可寝室長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像他要搬出寝室一樣,總是到了最後的時候才透露一二。

雲煙用較為無恥的方法弄到了一份據說是小道消息的英語試題,本校英語是小班授課,雲煙長相出衆,一旦缺席,無法幸免,是以平時成績極低,因此将寶都押在了這份靠色相誘惑得來的試題上。

學校對藝術生的英語程度要求不高,只有高二生的水平,但對雲煙來說依然是“雲中誰寄天書來,雁字回時,兩行蝌蚪”。好在他不像丁嘉,明知自己不擅長還硬着頭皮上,他一拿到題後就迅速給周肅正打了電話,問能不能麻煩他一下。

周肅正遲疑了片刻,就答應了。之後的幾天中,雲煙的吃喝住都在麗人島,連換洗的衣服都帶過去了,丁嘉十分羨慕,話說他也想去寝室長家住一住呀。可他找個什麽理由去呢?補習功課?——這也太虛僞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學業上他已神仙難救;幫他做衛生?寝室長家井井有條,一塵不染,不需他多此一舉……丁嘉智商有限,想不到好辦法,如果男生寝室樓被火燒了,他就能光明正大住進寝室長家裏了。

丁嘉被自己的兇殘吓了一哆嗦。

第三天的時候,周肅正和雲煙回寝室拿了一趟東西,見室內一片狼藉,兩人面色枯槁,才知道這幾天兩人都沒出寝室,在樓下小賣部吃了整整兩天的方便面,周肅正忍無可忍,說:“都過來吧。”

陳雄自然不客氣,上次他在麗人島過夜,老周給了他兩件不常穿的衣服作換洗之用。丁嘉也開始歡天喜地收拾衣服,周肅正看了他了一眼,說:“地方不夠住了,你晚上回來睡吧。”

周肅正家的三房中只有兩卧,另一間雲煙住着了。丁嘉說:“我和雲煙睡。”

周肅正斷然拒絕:“不行。”

丁嘉又說:“那我睡沙發吧。”那天寝室長給他揉腳的情形,回憶起來真讓人臉紅心跳。

周肅正略一思忖,搖搖頭,說:“不好。”

丁嘉十分沮喪,默默跟着三人出門,下了樓梯。

丁嘉悶悶不樂地說:“晚上寝室就我一個人啊。”

原本周肅正并無叫丁嘉過來的意思,這是雲煙擅自提出的要求。在自己與劉迪明對丁嘉所能施加的影響上,雲煙并無自信,若丁嘉無人看管,指不定又做出什麽蠢事來,還是拴在眼皮底下才放心。但現在周肅正不太樂意,雲煙只得說:“你回家去住嘛,反正都沒課了,有考試了再過來。”

別說住在本校了,很多住在本市的人也是這麽幹的,這幾天丁嘉回去過兩趟,時間都不長,外公和外婆雖然退休了,但是他們依然在接活兒。丁嘉知道,他們是想為他多攢點錢。丁嘉要是回去了,二老又要特意花心思弄吃弄喝,還是呆在宿舍吃食堂好了。

寝室長真偏心啊,他突然想到了劉迪明的鬼話——雲煙是個狐貍精,搶了他的男朋友。他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趕緊用拳錘了錘腦門,将這些荒誕的念頭逐出腦海。

他好無恥啊,居然嫉妒起雲煙來了。

在出校門的時候,突然有個聲音叫道:“丁嘉——”

是個女孩子的聲音,四人都應聲回過頭去。

那女生身形高挑,披着一頭黑發,穿着淡綠色的連衣裙,有一雙倔強的眼睛,她長相很清淡,但在這所工科院校一定會被封為美人。

陳雄“哇”了一聲,嘉嘉好好淫蕩有本事,既找男朋友又找女朋友,哪像他一個都沒有。

丁嘉遲疑了兩秒,叫出了她的名字:“張婷婷!”

那女生微微一笑,說:“好巧啊,我專程來找你的,沒想到在這裏遇上了。”

女生主動找丁嘉,這是一件稀罕事,值得敲鑼打鼓奔走相告,另三人都有些驚訝,陳雄最誇張了,嘴巴一直合不攏,雲煙也有些唏噓,只有周肅正面無表情。

丁嘉有些慌亂,趕緊為雙方做介紹:“這是我小學同學張婷婷、這幾位是我室友,陳雄、雲煙、寝室長。”

“小學同學”這四個字一出口,雲煙已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了,丁嘉被他這樣笑得十分不自在,忙說:“你來找我有什麽事呀?”

雲煙敲了丁嘉的頭一下:“傻瓜,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

張婷婷的眼睛雖不大,但很會說話,她微笑着以目光向三人打了個無聲的招呼,最後目光落在了周肅正的身上,四目相對,張婷婷面頰一紅,微微垂下了眼眸。但很快,她又擡起頭,用十分歡快的語氣說:“以後,我就要和大家是校友了,還請大家多多照顧,今天我就來請大家吃個飯。”

但是周肅正卻說:“你倆先去吃吧,我們今天還有事。”

張婷婷聽了這話,有些難堪,咬了咬嘴唇。

陳雄有點依依不舍,雲煙拉着他趕緊走,表示考試要緊,以後大家吃飯的機會多着呢!

丁嘉一時惆悵,不知聽誰的好,陳雄對周肅正說:“老周你一會兒不得做飯嗎,多一雙筷子就夠了,人家姑娘也吃不了多少。”

張婷婷眼睛一亮,似乎很驚喜:“你還會做飯啊?!”

用這樣的神色來褒獎一個人,雲煙覺得有點過了,301寝室的人都能下廚,甚至丁嘉都會做蛋炒飯。

丁嘉不敢像張婷婷這麽高興,他望向寝室長,等待着他的回應——或是同意,或是拒絕。就在剛才,周肅正毫無餘地地拒絕了留他過夜,他能夠感受到寝室長的這份原因未明的疏離感,不知道他肯不肯招待一餐張婷婷。請客的話,應該他一早提出來,結果被張婷婷一個女孩子搶了先。

眼下已經十分尴尬了,不知道會演變成什麽局面。周肅正看了這個女生一眼,說:“我手藝不精,你要是不嫌棄的話,中午就和我們一起吃吧。”

張婷婷當然是落落大方地決定了。

丁嘉問:“你不是在師大念書嗎,怎麽又來我們學校了?沒聽說大學還興轉學的。”

張婷婷說:“今年專升本,我被推薦到你們學校了。”

本省的師大也是一本院校,下面有附屬的獨立學院。在邬老師的幫助下,張婷婷只念了五年小學就參加了小升初,比丁嘉等人高了一屆。高考之後,她在師大的二級學院讀大專,如今大三畢業了,專升本來到這裏,進修兩年後,拿的是與本校同學并無區別的學歷、學位證書。

丁嘉問她哪個系,張婷婷說是財會。其實本校的財會并不強,這個專業才開設了兩年,十分年輕。丁嘉想起從前,邬老師對張婷婷就像親生女兒一樣,張婷婷也十分尊重她,并向往着做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可後來,理想與現實還是有了些差距。

到了周肅正家中,地面十分幹淨,但周肅正讓大家不用換鞋了,直接進來就好,反正他每天都拖地,無論髒與不髒。

但張婷婷還是換上了周肅正的一雙涼拖鞋,女孩子的腳踝穿在略有些寬大的男式拖鞋中,顯得格外纖細。她來的時候穿得是一雙細高跟,到現在實在是站不住了。

快到飯點了,冰箱裏有菜,周肅正先去做飯,張婷婷在一邊幫忙,手腳十分麻利。

廚房裏站着兩個人,卻沒有交流,只有菜刀的鋒刃碾軋在砧板與菜肴之間的聲音,張婷婷主動說:“我和丁嘉只是小學同學,我們都快十年沒見面了,上回去看邬老師,這才又遇上了。今天是我們十年後的第二次碰面。”

面對張婷婷的解釋,周肅正無動于衷,張婷婷又說:“邬老師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我十分尊敬她……”

周肅正卻打斷了她的話:“你們小時候,為什麽總欺負丁嘉?”

張婷婷一愣,繼而說:“有些調皮搗蛋的男生欺負過他,可我從來沒有。”

書房中,陳雄在帶着耳機打游戲,雲煙的面前攤開着一份英語試卷,但他根本不看題,一雙大眼睛卻斜斜地瞪向廚房的方向,樣子十分古怪。

丁嘉見他這樣像一只青蛙,完全沒有了平日的傾國美貌,說:“你怎麽了?”

雲煙扭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你這女朋友八成要跑了。”

丁嘉面上一紅:“她、她不是我女朋友啊。”

陳雄摘下耳機,說:“她看上老周了!”

丁嘉大駭,十分驚恐:“你們別瞎說!”

雲煙安慰他說:“你放心,周肅正看不上她。”

陳雄也點點頭,說:“勾引大嫂,三刀六洞。老周還是挺仗義的,不會綠你的。”

丁嘉心中十分慌亂,胸口也無比憋悶,仿佛當胸壓了一塊大石頭,他站起來,說:“我先出去走走。”說完,就出了書房,從客廳走了出去,門開了,又“啪嚓”一聲帶上了。

陳雄要追上去,被雲煙拽了回來,責備地說:“你就讓他靜一靜吧!都怪你,剛才人家小倆口單獨吃飯多好,你非得叫她來這兒,讓她經受這種誘惑。”

陳雄也懊惱了一陣子,在這方面雲煙鬼精,以後還是聽他的好了。

過了兩分鐘,又有啪嗒啪嗒拖鞋跑步的聲音,女孩子的啜泣聲,然後換成了高跟鞋走路的脆響聲,接着是開門聲、關門聲。

雲煙和陳雄面面相觑,最後雲煙說:“你坐着,我去看看。”

廚房裏的火開得極大,空空如也的鍋中正在冒煙,一旁的周肅正卻不知在失神地想着什麽。

雲煙沖上去,關了火。周肅正這才如夢初醒,面上有些不悅,但還是給了個解釋:“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女生。”

雲煙喉頭一哽,也不知說點啥,只是拍了拍周肅正的肩頭,說:“沒事。”

剩下的三個菜,都是雲煙炒的。

二十分鐘後,門鈴響了,周肅正去開門。

丁嘉站在門口,拎着八瓶啤酒,雪白的臉上汗水涔涔。見到開門的是周肅正,丁嘉有些不自在地垂下頭,走了進來,将啤酒放在一邊。周肅正掏出紙巾,幫他擦額頭,丁嘉微微一偏頭,躲開了。

雲煙端着菜出來了,陳雄也剛從洗手間出來,說:“嘉嘉,你值得更好的人,別難過。”

丁嘉露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說:“其實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最好的姑娘,就應該和世界上最好的男生在一起。這樣才公平嘛!”

周肅正卻一聲輕笑,看着丁嘉說:“她算什麽最好的?”

陳雄說:“就是嘛,還沒有雲煙的指甲蓋好看!”

這頓飯中,三人用各自的方式嘲諷着丁嘉的眼光,對于室友別樣的安慰方式,丁嘉十分無奈。

張婷婷雖不漂亮,但她有着丁嘉十分欽羨的品質,她在四年級時寫的那篇《雨傘的守候》,丁嘉至今還能背誦。她們母女二人面對生活的逆境所展現出來的生命力,令丁嘉心折不已。沒錯,這正是他的母親所缺乏的力量。“……媽媽就像一把傘,為我遮風擋雨。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她,她為了我而堅強,我也要為了她而努力!”這句話幾乎讓丁嘉嫉妒到死,他的母親沒有為了他而堅強,自我毀滅,一了百了;而丁嘉同樣報複了她,沒有為了她而努力,丁嘉對自己過得十分放縱,他不愛學習,不愛運動,他不做任何讓她的在天之靈感到驕傲的事。誰都不知道,這曾是丁嘉心中一種默默的抵抗。

那種張牙舞爪的生命力,在懸崖邊也要斷臂求生的倔強,那野草一樣的狂熱,正是綻放在劉迪明和張婷婷身上的特質,熱烈得像向日葵,英勇得像懸崖菊,這正是丁嘉所向往的品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