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雲煙出門拐了個彎,消失在衆人的視野之中,周川才将眼神收回,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這小孩,是什麽人?”
“是什麽人”這個概念太大,不同的人會給出不同的答案。是同學,是室友,還是別的什麽?不同的人,想知道的答案也不一樣。
丁嘉笑眯眯地說:“是個美人。”
周川的臉色有點不太好看,說:“确實長得标致。可惜男生女相,投錯了胎。”
丁嘉連連點頭,寝室長的叔叔都覺得在他和丁嘉之間,雲煙更适合做女生。
周川又說:“男女生得太美,于人于己,都是禍害。”
這話似在說雲煙,又似另有所指。但無論是哪一種,丁嘉都覺得很突兀。剛才周叔叔一直活潑開朗,談笑風生,幾個人毫無隔閡,怎麽寝室長一來,他就像變了個人?
丁嘉害怕雲煙被定一個“紅顏禍水”的死罪不能翻身,趕緊說:“雲煙不僅是個美人,還是個能人,什麽都會做,會炒菜,會剪頭發,還會畫地圖。他對寝室長,對大家都可好了,像親人一樣,特別重感情!”
說着,丁嘉又将雲煙的熱心、聰慧一一道來,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周川的眉頭越皺越緊,越來越焦躁不安,手都無處放了,最後攥緊成拳,手背上青筋畢露。
陳雄一邊喝茶,一邊說:“再好有什麽用,視財如命。”
周川一聽,重複了一句:“視財如命?”
陳雄說:“是啊,誰要是給他錢,誰就是他親爹。要是不給錢,親爹變孫子。”
周川聽了這話,緊握的拳頭漸漸松開,十指交錯,陷入沉思之中。
雲煙回來之後,周川又突然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和他聊天了。但是寝室長還沒進來。丁嘉心想,這叔叔真是的,這種應該被帶入棺材裏的隐私,哪能随随便便就對人講呢?
丁嘉從未一次性喝這麽多的茶水,來春熹會館後,他已經要上第二趟廁所了。
春熹會館裏十分寂靜,從房間走出來,大廳地上鋪着厚厚的鐵灰色地毯,茶小姐穿着尖細的高跟鞋走來走去,依然悄然無音。白天沒有開燈,燈線昏暗,會館中一片靜谧,是個睡午覺的好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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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手間和廁所都在二樓,丁嘉順着木質樓梯上來,猶如走進了帝王家的冷宮一般,華麗卻毫無人氣。上二樓的時候,丁嘉遠遠地看見了寝室長,他遠遠地站在一處镂刻着梅花的窗棱前,失神地望向遠方。
丁嘉心想,他一定是被叔叔剛才的話刺激到了。
有些人不提起,不代表已忘記。在丁嘉的記憶中,外公和外婆從未去拜祭過母親,丁嘉活了二十年了,至今不知母親的墓地在哪裏。
寝室長個性冷淡,凡事無動于衷,這種性格的形成,與小嚴的死有關嗎?人在歷經生死之後,再不易為人間的小愛憎所動容。丁嘉心想,那個叫小嚴的人,占了一個很好的先機。雖已不在世了,卻将永遠成為寝室長心裏的一塊好不了的傷。
廁所裏十分安靜,沖水的小漩渦也寂靜無聲。茶館的服務宗旨,就是周到又靜谧。
正要從廁所出來,丁嘉聽到門外洗手間的水聲,他知道是寝室長抽完煙後來洗手了。丁嘉正猶豫着是否要出去,卻聽見了人聲。
雖然雙方刻意壓低聲音,但防不住偷聽的人鼻息凝神,将所有的查克拉都凝聚在耳朵上。
“你不去英國就是為了他?”周川說。
丁嘉的心跳得十分猛烈,正如電視裏放的一樣,偷聽總會出奸情。談話的內容也讓他覺得心中滋味難明。
原來寝室長差一點就要出國了……
可是為了某個人,又留了下來。
就像寝室長要搬出去住一樣,這些事丁嘉一慨不知。寝室長太有主見,任何事都不與人商量,只在臨到關頭,知會你一聲,讓你知曉有這麽一件事的存在。永遠沒有商榷的餘地。
寝室長的人生,他永遠都沒法參與。雖然機緣讓他們相逢,偶然住在了一起,有了這麽零星的交彙,但永遠都是不一樣的人。
周肅正的聲音略輕,丁嘉一個恍惚,錯過了他的回複。
但周川卻似乎很不滿意,卻提高了音量,說:“确實是我們要你來的,現在也讓你走,但是樹挪死,人挪活,這哪能一樣?”
周肅正說:“我這樣一個人,活得還不如一棵樹。”
音量依然很輕,卻重重砸在丁嘉的心坎上。
“你真是越長大越不聽話了。”周川的口吻也變得蒼涼。真心愛護的侄兒說出這麽了無生意的話,做長輩無法不心寒。
周川嘆了口氣說:“那你是執意不去了?可別自作多情,白白耽誤了自己的人生。我再問一次,他确定,他也喜歡你嗎?”
遲疑了幾秒鐘後,一個聲音回答:“是的。”
丁嘉幾乎從趴着的門上掉下去,心跳幾乎達到了一百八,這說的是誰……寝室長的女朋友嗎?不對,他還沒有女朋友……那是劉芷還是張婷婷……
周川聽出了侄兒語音中的破綻與不自信,笑了幾聲:“既然你們‘情比金堅’,那我也不多言了。人生是你自己的,但別給你爸媽臉上抹黑。尤其是你媽,那個位置上,可是好多雙眼睛盯着呢!”
周肅正沒吭聲。
接下來,周川又說:“我這次來這兒,還有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你們建築系的丁維文、齊冰潔兩位教授,到時候帶你一同前去拜訪。”
丁嘉一愣,他要找外公外婆?
——他們去蘇州了。寝室長說。
——什麽?
——前兩天動身的,一個盆景園的設計落在他們身上。
——我聽說過了,陶隐園的設計是他們在做。真可惜……
丁嘉心想,外公外婆還在家啊,後天的機票,眼下還沒走呢!
于是丁嘉趕緊開門,想要追上去,因為他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怪不得先前覺得眼熟呢,并不僅僅是像中年版的寝室長——這個人他見過的。小時候這人還來過他家,給他從香港帶回來一塊漂亮的兒童手表。那塊表雖然不得善終,被楊超扔進了廁所的洗手池,停了擺,但丁嘉心心念念一直記得。
周川已經下樓去了,丁嘉一路小跑,要追出去叫住那個人,告訴他外公外婆過兩天才動身。
周肅正還站在鏡子前的洗手臺前,見到丁嘉追上來,立即有些慌了,一把拽過丁嘉。
丁嘉不得脫身,開口正要喊,卻覺得口唇間一陣濕熱的軟,覆蓋了上來。
這是什麽……
丁嘉像被點了穴道一樣,站在原地不能動彈,腦海裏也一片空白。周肅正按着他的後腦勺,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即将脫口而出的呼喊。
這個吻持續的并不久,不過短短的幾秒,但丁嘉已經要窒息了,他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樣,頭暈乎乎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周肅正松開手,放開他之後,也離開了他的嘴唇,在洗手臺橢圓的水槽中放入了滿滿的一缸冷水。
水流無聲無息,只是靜靜上漲,将水槽填滿,畫出一個規則的橢圓形。
周肅正輕聲喃喃:“我瘋了嗎,我在做什麽。”一邊說着,一邊将自己的臉浸入了水槽之中。
丁嘉看着他沉入了許久,大概有一個世紀那麽久,水中冒起細密的氣泡,周肅正才擡起頭來,滿臉水珠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只是親了自己一下,就要洗臉,講衛生講過頭了吧……丁嘉心中喜滋滋,又有點小郁悶。
過了好久,周肅正覺得清醒些了,便要下樓。
丁嘉也飄乎乎跟了上來,但是一轉身又被寝室長提住了後頸的衣衫領子,揪着轉了一個方向,說:“從這邊下去。”
丁嘉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飄啊飄,仿佛要成了仙一樣,渾身上下被一種喜悅的情緒所充溢。
周肅正見他已經不能正常走路了,只好像牽着一頭牛一樣将他一步一步牽着下了樓梯,走向他們的鐵觀音廳。快要過走廊的時候,周肅正松開了手。
丁嘉見他走了,緊随他身邊,說:“寝室長,我剛上廁所後,在裏面的水龍頭洗過手了,很幹淨的。”
周肅正輕輕“嗯”了一聲,進了小包間。
丁嘉就不追上去了,獨自一人大口大口喘起氣來。基督耶稣佛祖猴哥呀,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嘴唇……丁嘉用自己的上唇輕輕碰了下唇,又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然後捂住嘴靠着牆笑了起來。
在光線幽暗的過道裏,一只小胖子靠在牆上,捂着嘴無聲地笑啊笑。
這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