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叫賣調子
那就接吧。接下來以後按着老規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幾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擾”,意思是這段時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來又是車往的,動靜還大,先道聲“叨擾”,住在家院裏的人們還請多包涵。然而肅王府的別院裏邊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幾十個院落都是空的!這麽空闊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開工頭一天就聽在戲臺坯子邊上打地鋪的小工說鬧鬼,問他鬧啥鬼,他說鬧女鬼,還是個愛唱戲的女鬼,一到戌時末尾就開始唱《蘇三起解》,那調門彎彎繞繞,凄凄怨怨,多半是個厲鬼!
廖世襄聽了不言語,只是讓八個臺口的掌櫃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別讓到處亂說。
其實,鬧鬼是絕沒有的事。這裏頭究竟如何,廖秋離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過不好說,帝王家的那點事兒,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頭百姓得老實着點兒、得為尊者諱,不能亂點評。
多少年前坊間就有傳聞了,說肅王府別院裏養了一個嬌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側室,頂多算個玩意兒。因這小娘出身不好,是個唱戲的,下九流。可身份這事兒,還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淵之別,然而那顆心可管不了那麽多,見到了,看對了眼,時時惦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淨晃悠那戲子的瓜子小臉。那可如何是好?肅王是将軍王,掌兵權的人,絕不拖泥帶水,當天就上門把人強買了去,關進了別院裏,從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計挺有寵,轉過一年,這小娘給肅王生了個白胖兒子,也算是母憑子貴,即便沒有實在的名分,私底下別院裏的仆從們還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爺那頭呢,也常來,看看兒子,看看可心的人兒,讓她給他唱兩段消乏解悶。這回搭這戲臺子也是為了這小娘,為了讓她時不時的能唱兩句,別整日在院子裏悶坐。說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為啥不放她和親眷往來呢,非得這麽金絲雀兒似的囚着,昔日親朋好友一概斷幹淨,不許走動,不許聯絡,只讓她和他一人好。說不心疼她吧,肅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爺身邊的人讓她整治死了多少,這都沒數,這位能保下來,肅王估計是出過狠招的。
還有另一路傳聞,那就更不堪了,說這小娘原是頤王的相好,是肅王不地道,硬搶了自家兄弟的人。頤王又是啥人呢?也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不過同父異母罷了。本來麽,頤王與肅王哥倆走得近,關系鐵,人又年少風流,某個機緣巧合之下,見着了這小娘,當時就被勾走了魂,兩邊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離了宮廷做普通夫妻的。頤王要去別“父母”,要去道“不孝”,當然不能帶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八九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給了肅王,誰知肅王也看上了這戲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領回去,當天晚上就把事兒給辦了。失了身的小戲子尋死覓活,被肅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們家買賣,殺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沒見過大場面,經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頤王上門來接人,小戲子悲憤羞怨,不敢見人,只托人帶去一封書,說她“琵琶別抱”了,望他另覓良配。想也知道頤王是不會信的,鬧了許久,鬧出個“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別院圈養”的結果,想不開,尋一處古剎剃度去了,從此散盡三千煩惱,抛撇塵緣,一心向了佛祖,青燈古卷,了此殘生。
坊間傳聞千般百種千奇百怪,哪種是真哪種是假誰也鬧不清楚,所以,哪種說法也別當真,千萬別當真,鬧鬼這事兒,自然也別當真。但不論如何,得給個說法呀,不然小工們心裏老懸着,不肯好好幹活呀。然後就由廖家老三出頭,給了個半遮半掩的說辭,算是辟謠吧,總之就是那麽個意思,好好幹,主家虧待不了咱們!
一轉眼,戲臺子初具雛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該輪到藻井了,這可是重頭戲,整個戲臺子的收音聚響可都靠這東西呢!按着天子九間,王爺七間的規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時再整個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該廖秋離上了——往藻井上描畫樣,當然都得描些吉利畫,但這裏邊有規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說白了就是在圈圈裏描花樣,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離此時成了熟手畫匠,說得不謙虛一點兒,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筆花鳥,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轉眼珠子!然而這小子有個壞毛病,他幹活兒的時候愛哼兩句,不哼歌、不哼曲,他專門哼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
啥是叫賣調子呢?就這個——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這個——驢肉火燒,八個大子兒一個嘞!又或者是這個——蘿蔔賽梨,辣了換吶!還有這個——買咿!蒲簾子兒嘞!狗窩貓墊兒唻!最缺德的是這個——賣布唻!賣黑布唻!黑布黑過月黑風高哇!黑得賽過了屎殼郎啊!黑得氣死了張飛!
臭小子哼得滿像回事兒,調門該顫悠顫悠,該扯直扯直,經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響,再放出來,聲兒穿過多少重院落,整個別院聽得真真兒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兒這地界是誰家的?敢亂哼唱?!有幾個腦袋夠這麽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腦門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壓低了嗓音沖兒子喊:“快打住!”,剛喊了這麽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這藻井收音聚響的效果太厲害,盡管他壓低了再壓低,那響動仍然挺吓人。然後他沖兒子打手勢,讓他下來一趟。兒子下來了,當爹的把他拽下戲臺子,尋個僻靜地方好一頓教訓:“我說你唱啥不好!非唱這個!什麽狗窩貓墊!什麽月黑風高!還是什麽屎殼郎、什麽什麽氣死了張飛?!有點兒吉利的沒有啊?”。兒子挺無辜的眨了眨眼道:“我這不是試試音兒麽?又不是認真找晦氣。”。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點:“試音可以試點兒別的!比如說五福臨門!好年好景好運氣!夫妻和美子孫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老子一準把你踢回去,另外換人!!”。兒子畫畫正上瘾,只好答應先管住了嘴巴,暫且不哼這個了。可答應歸答應,嘴巴子要不聽腦子指揮,他也沒辦法!這不,他爹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這小子又唱上了。瞧這架勢,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賣調子全來一遍哪!
叫賣調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兒了。
啥事兒?肅王來啦,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聽了倆耳朵叫賣調子,當時也沒說啥,就是對了對眉尖,然後讓管事的把廖世襄叫來,問他,是你兒子在唱?
廖世襄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兒子在唱。
肅王慢條斯理的品完一盅茶,這才說話:唱的不賴。然後又對管事的說,去,把他叫來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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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後背都滿了!正思量着該怎麽躲過這一劫,堂屋裏走出個小孩兒來。瞧那樣貌神氣,瞧那衣着打扮,這孩子十有八九是肅王與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還真別說,爹俊娘漂亮,那生出來的孩子就是沒得說,真是頂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來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歲啊,頂多九歲,這就千古愁萬事憂了,怎麽話說的呢?
而且,這私孩子對肅王一點兒也不親熱。倒還反過來了,肅王老熱着臉,私孩子老冷着臉,肅王還老愛拿熱臉去捂私孩子的冷臉。
“兒子,過來!”只見肅王沖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過來他這兒。
私孩子沒理他,站着不動。
“你不是愛聽那小子唱麽?過來,爹把人給你叫來了,你要願意聽,爹把人給你弄進別院來,整天陪着你,如何?”
廖世襄一聽——壞菜了!怎麽還跟販人口似的,說買就買,說弄就弄了?!
他剛想陪幾句好聽話,什麽“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麽“孩子淘氣,不懂規矩,不敢在王爺跟前現眼”啦,自家兒子進來了,行了大禮,一聽王爺要他現唱叫賣調子,他就樂呵了,也不怯場,張嘴就來,邊唱還邊自個兒樂自個兒的,笑得眯縫眼!
兒子這表現叫啥?叫扯老子後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個兒的後腿!
唱完了肅王問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說話,光盯着廖秋離瞧,那目光狼似的,熱熱的,燙燙的,還有點兒夾生的殘忍,看得人瘆得慌。
肅王見了一笑,說,那就這麽定了,這小子以後就專門給你唱,你願意啥時候聽,他就啥時候過來。
廖世襄只覺心尖一口涼氣悠悠爬到了喉頭根——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辦?!
廖秋離呢,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兒呢!大概齊知道左手邊坐着的這個是肅王,右手邊那個小孩兒是他兒子,完啦,就這麽多啦。活該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給唱是沒事兒,可我還得把我的活兒做完呀。”自家兒子呆頭鵝似的回了這麽一句,老爹一聽,險些沒睜着眼暈過去!
喲呵!還帶讨價還價的!這可新鮮了嘿!
“畫匠活計又累又苦,唱叫賣調子可比這個好多了,也不用做什麽,就是給孩子唱兩句,逗樂解悶,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說說話。”
“沒事兒,我就愛這個,一筆一筆的描出自己心裏頭的畫,那份喜悅,沒法說!所以,還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給您唱吧?”這回廖秋離索性越過了老子,直接與兒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則聲。廖秋離也不躁也不愠,就是定定站在那兒,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邊等邊想,這孩子怎麽老大憂愁似的,才多大點兒的人哪,就這麽老三老四的,再過幾年擡頭紋該出來了!
這麽一想,他還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來也不過是臉上的笑紋大了點兒,暖了點兒,不怎麽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閃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說了個“好”字。
那就這麽定了。白日裏上工,夜晚時分給唱叫賣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