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梨子和小栗子

第一天夜裏,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裏了,廖秋離回家洗漱一番才過來,出門時候正好碰見巷子裏有叫賣“熏魚兒”的,就買了幾兩熏豬頭肉、幾條熏黃花魚,包了帶過去。到了別院,管事的把他領進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認生,進來就關照:“不好意思,勞您久等了。”。不認生的關鍵是,他把這孩子當孩子看,沒當成什麽肅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還剩啥呢?有個見不得光的娘,有個把自己當寶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沒有,沒有年歲相當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滿巷子瘋跑、玩尿泥、玩彈子、玩風筝、玩躲貓貓,也不能賴着父母撒嬌,可憐見的,這哪是九歲的孩子啊!比關在囚籠裏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估計這孩子連熏魚兒也沒見過吧!

廖秋離可憐他,走到他跟前,蹲下來,把手上的蒲包打開,遞到他面前:“看,熏魚兒,吃過嗎?”

私孩子搖搖頭,小聲說:有聽見外頭叫賣的,但家裏人不讓我吃,說髒,吃了怕鬧肚子。

“沒事兒,我老愛吃這個,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見鬧肚子!你吃吧?來一塊可好吃了!”

私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拿了一條熏黃花魚,細細嚼了起來。廖秋離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咋樣?不賴吧?”,說完他自己也拈起幾塊熏豬頭肉,邊吃邊唱賣熏魚兒的叫賣調子,兩人吃着聽着,一蒲包的熏魚兒就吃沒了。

“好吃吧?”廖秋離還是笑眯眯的問。

私孩子輕聲“嗯”了一下,算是應答。

“明兒給你帶燒羊頭肉和糖葫蘆,咋樣?”

私孩子還是輕聲“嗯”一下,不過腔調軟和多了,人也軟和多了,有點兒九歲孩兒的樣子了。

“那今兒就這樣,我先回了啊,明兒還要做活兒呢。”廖秋離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這兒了,明晚再續。

一聽他說要走,私孩子眉間那抹郁色又浮上來了,郁郁寡歡,落落寡合,就是舍不得他走。猶豫半晌,問他,你能住下麽?陪我一起。

廖秋離還是可憐他,可憐他逮着個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憐歸可憐,有些事兒,他管不起呀!

“我們是底下人,住王府別院不合适。我明兒晚上再來,啊?”

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來,小小聲說,我叫蕭煜,你呢

廖秋離剛跨過了門檻,聽見這一問,回過頭來說,廖秋離,我爹說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豐收,就給取了這麽個名字,也好記,記不住的話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們家人都叫你梨子麽?”私孩子問他。

Advertisement

“也不是,他們都連名帶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麽?”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記麽。”

廖秋離想的是方便記憶,私孩子想的卻是“這名兒只我一人能叫!”。兩邊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說到底,還是私孩子想深了。

肅王府別院的戲臺子蓋了三個來月,總算蓋好了,竣工當天肅王過來看了一趟,難得露了笑臉,難得這麽不吝惜言辭,把那做工好好誇了一通。當然,大筆銀子打賞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還特別打賞了廖秋離,打賞完後還有這麽話說:“如今戲臺子建好了,你也不過來做活計了,但有一點,你可得常來,每天都來,不論多忙都得來,風雨無阻的來,知道麽?”

肅王這麽費唇舌,當然是為了自家私孩子,為着讨那孩子的歡心。他早看出來了,兒子素日缺伴兒,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麽些年齡相當的玩伴兒,他都不理睬,不高興了還把人打出去!沒曾想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兒子的眼緣!那種日盼夜想的惦記,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回活計完事兒了,自家兒子茶飯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這小子再也不來了麽?這倒好辦,肯理人就好辦,他就做個順水人情,把這小子釘在這別院就成了。

廖世襄聽了只是心裏叫苦——這是怎麽說的?!活計完了還不許走了,非得日日來,風雨無阻的來,天上下刀子也得來!他們家老五這是招誰惹誰了?!

廖秋離倒沒多想,還是可憐那私孩子沒人陪着,就答應了,應的還挺爽快:“好,我天天來,哪天聽膩煩了再和我說。”。意思是你要是哪天聽膩煩了,和我說一聲我就不來了。

哪能膩煩呢!私孩子這是摽上他了,死咬着不放呢!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這就一年過去了。一年中間,廖秋離和蕭煜也處成了一個人似的,好着呢。蕭煜叫廖秋離“梨子”,然後他讓廖秋離也給他起一個只有廖秋離能叫的小名字。廖秋離不會取名字呀,連小名字也不會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着取了一個,啥?火栗子!

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為蕭煜的“煜”字左手邊一個火,右手邊上“日”下“立”,立與“栗”同音,與梨子的梨又剛好配對,都是吃的,就這麽定了,叫火栗子。特別親昵的時候也叫“小栗子”。這倆“吃的”時常一塊兒偷吃東西,都是從街市上倒騰來的小食,什麽豌豆黃兒、芸豆卷兒、發糕兒、羊頭肉、羊角蜜、糖葫蘆,有時候廖秋離也會自己做點兒小吃食帶過來,自己不吃,光看着蕭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邊看邊囑咐:你慢點兒吃,這兒還有哪!

當然了,這倆也不純吃,有時候蕭煜郁郁了,倆人也說說交心話。

這天晚上廖秋離過來,沒看見蕭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後邊花園的小湖邊上,他在那兒等着他。見了面蕭煜也不說話,往常當然也少話,但不像今天這樣愁慘兮兮的。

廖秋離就問他:怎麽了,這麽愁?

默了好久,蕭煜才說,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麽,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離咳嗽一聲,想把話頭引往別處。

蕭煜偏又說話了,他說:我爹老愛打我娘,這不好。我要是喜歡一個人,才舍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進眼裏,存進心尖。

聽到這兒,廖秋離沒掌住,撲哧一下笑了。蕭煜老大不快活,問他:你笑什麽?

“你說你才多大點兒呀,十歲?就說喜歡不喜歡的,沒羞沒臊!”廖秋離羞他,還做了個羞羞臉的動作。

十歲孩子還不樂意了,“我就這麽想的!不行啊!還有,我過兩天就十一歲了,不是十歲!”

“得了吧你,還喜歡不喜歡的,淨說些老三老四的話,活着累不累?!”小屁孩兒還淨充大人,裝哪門子的獨頭蒜呢!

十歲的火栗子聽了他這話,心思又重了,又不說話了,老想着昨天夜裏的事兒。

昨天夜裏他爹過來了,三人一起吃晚飯,本來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時不時給他夾兩筷子菜,吃完了飯,他爹興致上來了,對他娘說,戲臺子蓋好都好一陣子了,今兒晚上給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語,轉身出去扮上了。

本來他爹見他娘少見的乖順,心情怪暢快的,牽上他先到戲臺下坐等。

等了一會兒,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師也都預備好了,可那頭西皮二黃一響,他爹的臉色就陰了。起頭他還不大明白怎麽回事,後來見她娘上來,扮的既不是月宮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貴妃,卻是個瘋瘋癫癫的趙豔容,這下才明白過來,娘這是要唱《宇宙鋒》裏的“罵秦”呢!

罵秦罵的是秦二世,為啥要罵呢?因為秦二世強搶了趙豔容,逼着趙豔容做他的妃子,趙豔容不願意呀,所以她就裝瘋賣傻、拐彎抹角的罵秦二世!

這出戲意有所指啊,在指桑罵槐呢!

他爹陰着臉聽了一會兒,幾步跨上戲臺,一巴掌把他娘掃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來,扛進了房裏。然後就聽他娘在房裏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沒有再動手,反正總聽他娘在裏邊嘤嘤地哭,哭得肝腸寸斷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們家老這樣。他娘平素不言不語,柔柔弱弱一個人,常病,稍好些的時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樣,但別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還動不動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麽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騰她自個兒,要不就舊事重提,指桑罵槐,反正就是說不情願跟着他爹,讓他爹放她走。

“還想走?!兒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鴨子你還能飛到哪去?!”他爹估計也是氣懵了,說出來的話字字見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涼,真有些聲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這樣的殘花敗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這話太狠了,他娘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了,然後兩人一番撕扯,這又撕扯到了床上。別人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能和,他們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還是打架。打着打着,過一陣子他娘又有了。從他記事起就這套路,他後邊本來還應該有幾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總是保不住,懷了不到四個月就沒了。誰也以為是他娘身子骨弱,懷不上,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從哪弄來了打胎藥,一副藥下去,硬生生打沒了。他娘也真狠哪,不愛就是不愛,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給她,她也一樣不要!

若是兩邊都能容讓一些,日子可好過多喽!

馬上就要十一歲了的小屁孩兒,被這麽樣一對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嘆了一口氣,默默發呆想心事,沒提防橫過來一只手,在他額頭上抹了幾下,“好啦好啦,再嘆氣發呆,該成小老頭子了!”

蕭煜擡頭仔細看面前這人——什麽時候都有張笑臉,好像什麽事兒都不是事兒,什麽難都不是難,跟他在一塊兒,也覺得世上沒什麽事過不去的。

“梨子,你有難過的時候麽?”他就是好奇這樣一個人,有沒有不快樂的時候。

“有啊。我爺爺沒了的時候我就挺難過的。那時候我才剛十歲,對了,就和你一邊兒大,還在雲清山上跟着師父清修,緊趕慢趕,從山上趕回到家裏,還是沒見着爺爺最後一面……,打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将來都是要死的……,那時候小,害怕呀,還大病了一場呢。後來,我師父來接我回雲清山,在山上養了好一陣才慢慢好起來。我師父說了,人活在這世上,三災八難的,誰也躲不過去。他老人家還說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爺,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麽時候都豔陽高照。我琢磨着,是這個理兒,所以,碰上難過的時候就難過了,不過別難過太久,活着的時候就得盡量讓自己高興。”

“哼,還說我是小老頭兒,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調的!”

“哈哈,我這不是和你學的麽!”

兩人笑鬧一陣,好歹把心裏頭那點事兒放下了。

快要十一歲的小屁孩兒可就指着這點樂子活着了,可誰曾想這點樂子居然也不長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