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白菜

十二那年,他爹來了一趟別院,把他帶走了,說是讓他回肅王府認祖歸宗。他娘哭得呀,好懸沒死過去!死死拽着他不肯放。他爹冷笑着說了一句,舍不得麽,舍不得再和我生一個不就又有了麽!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還是被塞上了馬車,送進了肅王府。

進了肅王府,誰還給你聽叫賣調子?誰還會把一個營造廠子的畫匠放進來和你說話?

王府規矩大着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錯,順順當當活下去就不錯了!

先說說肅王府的格局。肅王正經有四個兒子,長子蕭炜,肅王妃所出。次子蕭烨,側妃王氏所出。三子蕭炆,側妃李氏所出。四子蕭煜,來路不明,反正是肅王的種就對了。

前邊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媽護着,蕭煜呢,老小就不說了,還沒有媽護着。之前一直在外頭放養,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現如今忽不拉的認了祖歸了宗,這是要上門來搶家私呀!當然要趁他羽翼未豐,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後,蕭煜的苦日子就開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裏,現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裏了。若是自家爹肯護着點兒也好啊,可他爹打從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藥灌下去,狠心藥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顆心就涼了,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明知道自己三個大小老婆聯起手來輪番整治這個私孩子,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沒弄死就成。

這樣的境況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落着什麽好?

掙紮着長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臺口找了趟廖秋離。

廖秋離也好久沒見着他了,上回見是一年前,除夕夜裏,他趁着肅王府裏亂着弄元夕宴席,沒人理他這來路不明沒娘護着的,從運雞鴨魚肉果蔬的偏門溜了出來,找到了廖秋離家裏。當時他們一家人都在包餃子,準備年夜飯,他這麽一頭闖進去,多少有些尴尬的。廖秋離的爹領着一家子人給他行了個大禮。那是對肅王兒子的禮數,弄得他越加尴尬。廖秋離把他拉到了自己屋裏,問他,吃了麽?他搖搖頭,他就出去端進來一碗剛煮得的餃子。他看他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那麽燙的餃子也不曉得慢點吃,燙得頻頻皺眉頭也要強咽下去,就曉得他一向來過得并不好。

這三年來廖秋離也想過不少法子給他帶吃的,寒天裏還給他準備了幾身厚棉衣服,托人送進去,不久就聽說他被肅王妃罰了,說他手腳不幹淨,有得吃還不輕省,還偷雞摸狗的,不知從哪弄進來幾身棉衣服,下賤!

從那以後廖秋離就不敢給他帶穿的了,吃的也得費好大勁才能讓他吃到嘴。兩人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颏兒,心裏一陣陣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過來,廖秋離問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別院住麽?

他沉默良久,才說,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瘋了……這毛病時好時不好……大多數時候認不得人……

怎麽成了這樣了?!

醫者給的說辭是思慮過重,傷了神智。實際上兩人都明白這是讓他爹給逼的。

Advertisement

瘋了也有瘋了的好。兩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門來看她,她也乖乖讓他摟讓他抱了。所以也就這樣一直遷延下去,沒再請人認真治。

他又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邊又該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離送他到巷口,看他穿着一身單衣在雪天裏走着,心裏堵得慌。

然後再見面就到了這時候了,一年之後。他這回上門是來辭行的。要出遠門,去從軍。

他爹是将軍王,掌着朝堂的兵權,有個兒子從軍也不稀奇。

還是問他吃了沒,他還是搖頭。廖秋離就起身去到後邊竈房裏,捅開竈火給他下了一大碗面。還是看着他吃,多燙嘴也不撒嘴的吃,邊蹙眉頭邊強咽下去的吃,看着看着,廖秋離忍不住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問他,可想好了?從軍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這潭苦水裏泡着苦?

廖秋離就不說話了。說不出什麽好話啊,只能靜靜看他吃,問他飽沒飽,沒飽再給他下一碗。他說飽了。隔了一會兒又說,你等着我,若是不死,我還回來你這兒……

回來你這兒怎麽樣呢,他又不說了。

廖秋離打趣他,回來我這兒吃白食啊?還是回來把欠我的錢統統還了,連本金帶利息的?

他臉上飛起兩朵紅雲,羞羞惱惱地說:反正你等着我就是了!

十五從軍征,多是為了混碗飯吃,這位呢,頂着肅王兒子的名頭,實際比沒爹少媽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場拼命去了。別看他爹是肅王,這名頭其實沒占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軍旅裏邊打了招呼,別因為老子的面子就要對兒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這碗飯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軍伍可以啊,從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還有幾分身手,因他爹打小管的嚴,四歲多就開始習武了,傳到他爹的根骨,是塊習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錯,專心練了十來年,那還能錯得了。也虧得有這身功夫,不然,十二歲的小子進到龍潭虎穴裏,遇上三個心狠手辣的大小媽,還不得活剝了呀!

這回離了龍潭虎穴,卻要去往修羅場,前路艱難險阻,不知歸期幾何。

反正不在那窩裏呆着了,總可以給預備些行裝了吧?

廖秋離把早先的幾套棉衣服拿出來,給他包好,又給他預備些幹糧方便路上吃。

都預備好,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會兒手上的行裝,一轉身走了,沒猶豫,也不回頭。

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長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夥子,兩手空空的,靠自己拼命,從小卒子拼成了一名參将。他從來不和人說自己有個掌兵權的王爺爹,也從來不和“家裏”往來,家信從來不寫,寫了他媽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費那筆墨了。倒是常有信給廖秋離,不過從來都報喜不報憂,即便傷得快死了,信上也說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見不着面,他在信上怎麽寫,廖秋離就怎麽信。他說一切安好,他就真以為他一切安好。他說軍旅很好,磨練人,他就信軍旅确實好,真的能磨練人。廖秋離偶爾會在信裏問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說軍旅還能不給飽飯吃、不給暖衣穿麽?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來,別讓別人跟着難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讓他高興就好。

這麽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參将,要戰功有戰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來了,讓他回家看看。“看看”是托辭,其實是想讓他回來,給他說門親事,對兩家都有好處的親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沒空也要抽空回來一趟,趁早打開天窗說亮話,叫他爹死了這份心,他這輩子壓根就沒打算要娶妻生子,聯姻這樣算盤,最好別打。

蕭煜走了三年才回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離。在他看來,廖秋離這兒才是他的家,見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實感。也不知道要給他帶點兒什麽,就把這幾年攢的銀錢都帶上,打算見了面就交到他手上。等攢夠了錢,他還打算買間小院落,到時候他們之間也好有個地方往來。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趕巧,沒碰上人。怎麽的呢?原來廖秋離接了趟活計,去了南邊,一去去好幾個月,要到過年才回。滿心的期待落了空,本來心就涼了,他爹那邊還幾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着別扭回去了吧,父子見面說了沒兩句就打起來了!

老子拎起馬鞭就抽兒子,兒子不躲不閃随他抽,叭叭叭連抽幾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爛血流,沒人敢上去勸。也可能是有意不勸——這麽個賤種,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礙眼!

肅王本來沒打算認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态,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沒把你當回事,不過是強忍着惡心,看你在那兒演戲呢!

他那張臉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麽一瞬,兩張臉重合到了一起,肅王從自家兒子臉上的惡心想到了另外一張臉上的惡心,又恨又氣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沒了輕重,一條鞭子生生抽折了,邊梢飛了出去,沒東西可抽了,這才停手。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肅王喘勻了氣,冷笑一聲,出來這麽一句話,話背後是在反諷,別以為你做了個參将就很了不起了,敢逆着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蕭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臉上也挨了一下,從左臉頰掃到了右臉頰,橫在鼻梁當中,腫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這麽一張漂亮臉蛋了。

他不說話,好幾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說話了,随他去叫喚,随他去發瘋,随他去滿屋子砸東西,只要他不說話,他就是在演獨角戲,演死了也只有他一人去唱獨調。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參将,讓你從軍旅當中滾出去!”肅王脾氣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兒子就更加暴躁,動不動就要拿話威脅。

遭了威脅的兒子一樣一言不發,根本沒打算給老子臺階下,他一轉身,走了!

“你敢走?!”

他還真就敢。而且人家生來腿長,幾步就邁出了正堂,再幾步就到三門,又幾步就到了二門,還來幾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養了不少家奴,這時候看風頭不對,都圍上來打算留人。蕭煜這回沒客氣,随便擡手揍翻了幾個,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後邊吼:再敢走你就別回來了!!

他頭也不回,直接甩出倆字:随便。

氣得肅王當晚就打算動用公器,把兒子那參将的官銜弄沒了。然而這回這事情有些蹊跷,原本十拿九穩的事,到了太子那兒卻卡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