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晚……住下麽?
廖秋離見他在正堂門口傻站着不進來,就迎上去問他,也是一句說老了的話:“可吃了麽?沒吃給你做點兒什麽?”。兩人相識至今過去十五個寒暑,大多數時候廖秋離都在為他吃沒吃或是吃沒吃好挂心,其餘的他也使不上勁幫不上忙,也就在“吃”字上還能想點兒辦法。而且在他看來,許多憂愁都是吃不好害的,吃飽了吃好了,心緒就跟着好起來,路子自然也多起來,不論如何總能想得出好法子。
“沒呢,想吃雲吞。”蕭煜本來不喜歡這種一包浮皮包着一坨肉糜的東西,但這東西做起來費時費力,而且能兩人協作,一人剁餡兒一人和面,還可以聊點兒其他的,天晚了,說不定他願意留下來呢?
廖秋離聽了,轉身往竈房走,“還好我帶了點兒鮮肉過來,餡兒裏要加香菇麽?”
“要。還要放蝦仁兒。”
“知道啦!還要多擱辣子!”
蕭煜要幫着和面,廖秋離不讓,把他支去剁餡兒。餡兒剁得了,面也和的差不多了,放着醒一會兒,先把鍋燒熱,放半鍋水下去,等着水開的當口,廖秋離說話了:我爹請你明天家去一趟,有幾句話想同你說。其實廖世襄不好開這個口,若是單論身份,他們一個下九流的木匠世家要找将軍王說話,怎麽說都不好說,但不說又不行,兒子是自己養的,為父的哪怕身份上再寒微,也得硬着頭皮鼓起勇氣去直面所有難以直面的事,不能躲。
“什麽話?”蕭煜原本把刀擱下了的,聽了這句話不由自主的就又拿起來,默默剁着面前的一團餡料,想是藉此平複亂如麻的心緒。岳父佬對這不三不四的“女婿”能有什麽好話,要麽撂狠話,要麽找他拼命,又或者是跪地哀求,求他放了自家兒子,不要再這麽作孽式的糾纏下去了。
“他老人家沒說,你明日得空麽?”
“行,我去一趟。”
廖秋離沒想到他能答應,聽三哥說朝堂上近來事多,本以為他勻不出空過去的,他卻一口答應下來。
說完了這幾句話,兩人又沉默了,這回先說話的是蕭煜。
“……記得剛從軍那年吃過一碗雲吞,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那碗雲吞是我兩天來吃的第一頓熱乎的飯。好像是行軍路過一處小鎮,元夕的夜晚了,百姓們都在家團圓,街面上空蕩蕩的,走了好久才碰上一家賣雲吞的路邊攤販,也要收攤了,好說歹說才答應給我們幾人做幾碗……湯頭是普通的豬頭骨熬出來的湯,雲吞餡兒也不是什麽特別的餡兒,就是肥瘦一起撒點兒蝦米皮兒、一點兒紅蘿蔔丁,剛出鍋的,熱騰騰,聞着就香,吃起來也香。事後想想,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但不知何故,就是一直記得,到死也記得。”
廖秋離之于蕭煜,估計也和那碗冬夜裏的馄饨差不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樣貌,似乎什麽都普通,然而卻暖了他的心,因此一直挂着,到死也忘不了。
“唔,是這意思,有一年我到南邊的高淳去,在那兒停幾天看看牆畫,那兒近海,漁民好客,留我吃了一頓海味,其中有一味燒鱿魚,是拿新鮮的小鱿魚現燒的,看上去黑乎乎的不起眼,吃起來真是可口!小小的鱿魚裏邊居然藏着魚卵,細細的,嚼一口就在臼齒間爆開了,鱿魚肉特別筋道,至今再沒吃過那麽好吃的鱿魚……”
“想去麽?哪天得閑了,帶你去海邊吃。”蕭煜盯着他看,臉上有笑意,這是說日後,久遠以後的某天,兩人同赴海邊,看潮漲潮落,看滄海桑田。
“……再說吧。”廖秋離就是不接他的話,如果沒打算豁出去跟了這個人,那最好一開始就別給他留個要斷不斷的尾巴,讓他空牽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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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水也滾沸了,廖秋離把發好的面皮擀薄,挑餡兒、包圓,下鍋,動作利索,看來平日裏不是琢磨畫畫就是琢磨吃的了,燒飯做菜娴熟無比,包餃子包雲吞也挺在行,三下五除二,一碗雲吞就做得了。照舊是自己不吃,看着蕭煜吃,吃完了收拾好,他還要趕回廖家臺口。
“……今晚……住下麽?你看……天兒也挺涼的,來回跑怕不凍病了,你睡內室,我上書房睡。”
書房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沒有床榻,上書房睡?這是要在那兒窩一晚上啊?
“不用了,這麽睡誰也睡不好,還不如我回去呢。”
他睡內室,把這位擠兌到書房去窩一晚,哪能睡安穩?
可他不留下,這位是無論如何也睡不安穩了。
“……真要走?那我送你。”
蕭煜吃了一半就不吃了,放下碗,作勢要起來送他——反正留不住你,早走早好,省得一直在跟前晃着,看了心裏不安寧,老打歪主意。
“吃完!忙活了大半天做的一碗雲吞你吃了一半就撂下了,真不知道心疼糧食!我爹娘打小就和我們幾個兄弟姐妹說‘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針一線恒念物力維艱’,每頓吃飯每人手上都有半個饅頭,吃完了飯菜,用這饅頭把碗裏的米粒、菜汁刮幹淨吃了,這才算數!我這兒可是認真的,你要真敢剩下下回不給你做了!就這麽的,你吃你的,我回我的,明早你看看啥時候得空了就過來。”
蕭将軍若是真的“娶”成了,十有八九也是個怕婆懼內的,雖然在大主意上他獨斷專行,但一般時候一般場合,他願意讓他替他做主。
人沒留成,不過好歹轉天就能見着面,也不算很屈心了。送人送到門口,千言萬語說不出,不過兩字“好走”,要回去的那位讓他回屋呆着,不需在門口傻站,他就是不聽,一定要等人走沒了才肯回身關門。關了門,還進竈房坐着,回味方才兩人處一起的點點滴滴,盼着明早早點兒來。
轉天一早蕭将軍就上街面上一通采買,又在陸弘景給他預備的十幾車東西當中挑了頂尖的,塞了兩車子先送到廖家臺口,他自己到了辰時末尾才過去。
這回這陣勢不一般,廖世襄領着廖家十幾口人站在門口迎候,連外嫁了的女兒都專程叫回來了,是“瞧女婿”還是“鴻門宴”還真不好說。蕭煜一到門口,還沒下馬,廖家上下就由廖世襄領着倒頭拜下,口呼:“恭迎肅王千歲!”。禮數是周全了,可不像是恭迎,倒像是下馬威。若是廖家願意認他這個“女婿”,實在犯不着用這種大禮來待他,跟對待生人客似的,又客套又陌生,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客氣和疏離,大概是在提醒他廖家吃了啞巴虧沒錯,但他們沒打算把啞巴虧吃到底。平頭百姓沒你宗室厲害,奈何不了你,那我們不把你當自己人看,這點你奈何不了我們,強娶也就強娶了,可廖家人壓根沒打算攀你這門高親!
蕭煜把廖世襄扶起來,目光四下一掃——後邊跪着的人當中沒有廖秋離。看來就是下馬威了,先把當事的支走或是有意告訴錯的時辰,把他擋在家外邊,由父母兄長姐姐替他出頭,為他讨一個自由身。
廖世襄把肅王殿下往上首讓,自己帶着一家子人坐在下首,上茶,喝茶,整個正堂靜默無聲,勢均力敵是沒有的,表面上看蕭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将軍王,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百姓們只能任他拿捏,實際上卻不是這麽回事,哪怕蕭煜在權勢上能生殺予奪,在沙場上能以一當十,甚至以一敵百,但他骨子裏的親情從來稀薄,寒涼與生俱來,兩位至親給他的都是扭曲了的關愛,若不是廖秋離,他至今不知道人間的關愛可以微小到一個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舉動,微不足道,但就是滿滿的人間煙火味兒,有了這個人,他才知道自己是真的活在這世上。
這些人是廖秋離的至親,他們給了他人間的關愛與溫暖,給了他敬己敬人、達己達人的豁達心胸,給了他世事翻覆人情冷暖當中最不易彎折的一面後盾,有了這些人,才會有今時今日的廖秋離,所以,對着這些人,他蕭煜得心平氣和、得容讓,不論他們說什麽做什麽,都不能把話談崩了,只有一條,別把廖秋離從他這兒要走,其餘的,他都可以忍。
廖世襄斟酌了許久才開口談起這件事兒,千難萬難的,其中幾度停下,找不出話接着說,難堪得很,廖家老三見父親為難,就想把話頭轉過來自己接着把話說明白,廖世襄沖他擺擺手,讓他不做聲,話得由他這個大家長來說。終于說到了最難的部分——婚娶當要你情我願,不然一輩子這麽綁在一起,終成怨偶,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