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回來了【含入V公告】】
西域地廣,從安茲到通城得走三天,要經過沙漠戈壁,駱駝人手,吃的喝的還有用的,備齊全了也不少。一行人騎駱駝出安茲,走天山南麓,過拂林,走板城,至通城後再往北走一百餘裏,才能到那座衣冠冢。
第一個晚上是在沙漠裏過的,沙漠的夜裏奇寒無比,他們一行人燃幾個火堆,坐在火邊烤火,趙仲明和廖秋離坐一起,其餘人等尋要好的坐一起,他們那邊有說有笑,喝了幾口酒張嘴就來,說葷笑話,唱野歌子,熱鬧得很,相較之下,這邊就寂寥多了,良久,趙仲明才擡頭對着天幕說了一句:“兩年多了,天下總算太平了。”
兩年多過去,慶朝滅了阿古柏匪幫,收拾了景非然,揍服了新羅,北戎自打開了邊市便一路太平,可能是打累了,也可能是吃夠了虧。這時候的慶朝用“四海升平”來形容也不為過分。可這和他廖秋離有什麽大關聯?最大的關聯也就是在西域內部或周邊晃蕩的時候,不用再憂心不知哪個角落裏藏着些什麽人,這些人會不會猛然從身後包抄過來,殺人越貨,被劫的丢了貨不算,還不得好死。他都已經不怕死了,一個太平的天下對他來說确實沒多大意思。
“嗯。”這個已經太平了的天下,有幾人會記得拿命去換來太平的那些人?
“酒,喝兩口?”沙漠夜裏冷,你又有氣血凝滞的毛病,還是喝兩口暖身吧。
“不了,我吃糖。您也來兩塊?”廖秋離沒接那壺遞到面前的酒,反而伸手從荷包裏掏了幾塊糖遞給趙仲明。
“你這糖甜得能齁死人,我吃不慣,你留着自個兒吃吧。”
說起來,廖秋離以前并不吃糖,打從趙仲明和他說了一次亮話之後,他才開始吃的糖,一開始吃的是冰糖,後來換成了黑糖,又換成了蜜糖,最後才是這種蜜糖餅,拿蜜糖煉化的,裏邊還摻了西域産的一種甜菜提出來的糖晶,甜得割喉嚨,旁人都拿來掰開放水化,一小塊就很甜了,他竟然幹着嚼,一下塞幾塊。這麽吃都不見他長二兩肉,始終是比桅杆子好不了多少的這麽個人。
廖家人這兩年多來頻繁往西域走動,老大寥允文來過了,老二廖運武來過了,老四廖允能也來過了,老三廖允公前段時間剛走。廖世襄本想攜夫人一同前來看看這個幺兒,後來被老三勸了回去,說年底了他會再去趟西域,把老五帶回來讓二老瞧瞧。老三對自家兄弟說過什麽,旁人不知道,只知道當時沒勸動老五,今年年底老五可能仍然要留在西域,不回帝京過年。此一時彼一時,說不定這回去過那衣冠冢,他就能認下那早已是事實的事實呢?
通城北邊的肅王衣冠冢修得頗堂皇,完全照着将軍王的規制來,墓碑高大,墓身開闊,左右兩列巨石造的石馬石虎石頭兵士,這麽缺水的地方也栽了不好活的松柏,伺弄得還挺好,雖然還沒到長到參天的程度,卻也亭亭如蓋,翠綠欲滴。顯見是有人日日照管的,要進去還得費點兒周折,趙仲明事先和通城的府衙通了消息,那邊依允了,他對守墓的底下人也不小氣,給了些銀子讓這些人去打酒喝。從通城到這座衣冠冢的路上,一切還算順利。
趙仲明幫忙擺好火燭紙錢,留下一壺酒和兩只小酒盅,和一句囑咐:“能喝多少自己知道,多少把握着點兒。”,這就離開,活人對着特別挂念的死人總有話要說,死人聽不聽得見是另一回事,像他這種局外人就不方便聽了,得走開,到林子外頭等他。
那天天很好,罕見的沒有大風,偶然來一陣都是那種特別溫柔的,幾乎趕得上江南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日頭亦不烈,透過松柏的枝桠看天,天藍得不摻一絲假。這麽好的天,可惜那個連屍骨都沒留下的人再也看不到了。
廖秋離斟了滿滿兩杯酒,一杯澆到墳頭,一杯自己自己仰頭灌下。他來幹什麽呢,就是來醒一個夢。對付一個兩年多來一直不肯從夢魇當中醒來的人,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他看看事實。現實在這兒躺着呢,就是他不認,整個慶朝也都認了。就算他到死那天也不願意認,現實也老早就在這兒躺着了。
他一杯一杯的喝,量又淺,喝到第三杯的時候人就暈乎了,暈暈乎乎地從懷裏掏出一副畫,絹布畫,也不知貼身放了多久了,攤開來看,有些筆劃都給汗洇開了,後來似乎還描補過,看上去不像剛畫成時那麽清爽利落。別人都是一片傷心畫不成,他倒還能畫得出,一筆一劃描出來,仿佛那人就在畫上住着,整天貼着心口一起厮守,在胸口放久了,畫上的人也是暖的呢。這麽自欺欺人的過了兩年多,還是敵不過一碗撒了小米紅椒的香菇蝦仁餡兒雲吞。他把畫舉到面前又看了幾眼,畫上殘留的餘溫漸漸散去,涼了,拿在手上的其實就是一塊舊布,平的,表情動作都是固定了的。
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他舉起擦着的火鐮子要往那幅畫上靠。燒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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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橫過來,輕輕把住他舉着火鐮子的右手,手的主人笑問他:“燒我做什麽呢?”
廖秋離一抖,右手忽然失力,火鐮子墜下去,掉在他右大腿上,小小的火焰燒穿了他穿的外衫、褂褲,燙到皮肉上,尖銳的痛覺把他從一個夢魇當中撕出來,複又塞進另一個夢魇當中,他失聲喊了一聲:“趙叔!!!!”
趙仲明從沒聽過誰這樣叫過他——那條喉嚨不知是不是讓過多的糖蝕出了窟窿,不然怎麽會出來這樣可怖的動靜,好比一根冰淩破空而來,直直紮進耳朵眼兒裏,聽的人連毛帶骨一瞬悚立!他幾乎是本能的就操起一條鐵棍,朝林子裏奔突,到了墓前,看見連他自己都悚然的一幕:那個本已被挫骨揚灰的人正定住廖秋離的右腿,扒開來看剛才那道火鐮子燙出來的傷,廖秋離讓他定得動彈不得,臉埋在一雙手掌中,那桅杆一樣的細瘦身板就剩下一個動作——打抖。抖得就跟現在抱着他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桶寒冰似的。
真正不對勁的是誰是他趙仲明還是廖秋離,抑或是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人”?
他活了五十來年,頭一回拿不準主意到底該進還是該退——如果這是個活人,那對一直孤雁一樣活着的廖秋離無疑是最好不過的收場,但萬一這是個不知是何居心的假貨呢?連死人都要假扮,連一個只能靠吃甜死人的糖來壓制心痛和夢魇的人都能詐的人,這種收場不要也罷!
廖秋離還在用那條被糖蝕傷了的喉嚨在喊,一聲比一聲怕人,“趙叔!快!!快帶我走!!!”
好像他再不出手,他就要被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