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入V三合一 (1)
趙仲明從背後襲來,直取那人“後背心”,快觸到的當口突然變招,鐵棍掃向了廖秋離那邊,那人伸出右手攔在廖秋離前邊,硬生生接下這一棍。他這邊稍一松手、略一閃神,廖秋離觑空就拔腿跑了。他還想追上去,趙仲明鐵棍一橫,擋在中間。
“你若真盼着他好就別追過去。至少不能現在追過去。”你若真是他一直挂着的那個人,就該明白“死而複生”、“失而複得”對于一個好不容易認命的人,酷烈不在“黃泉碧落不相見”之下。你若對他還有一絲半點的憐惜,就不該逼着他即刻認下你。
“讓開!”
依這人的身手,他不讓他也能過得去,不過不那麽順利就是了,等他把攔路的打發掉,要追的人早就跑沒了。
“五少随身帶着一個荷包,荷包裏裝滿了蜜糖餅,夜裏魇着了就爬起來塞一把進嘴裏嚼,白日裏遇上一兩個和你有幾分相似的背影,也掏出一把來嚼……那東西不知你吃沒吃過……”他就拿那種甜得割喉嚨的東西來一點點割掉所有和你沾邊的疼痛或快樂,終于離“大功告成”不遠了,你這不知真假的“人”又殺了回來,把他兩年多來的苦心經營一把掀了,毀得一塌糊塗。
“聽我一句勸,你先回安茲等着,或者悄悄跟在我們後邊一同回去也行。回去以後該如何再如何,別逼急了,他現在就是一根繃到極點的弦,別說去碰,就是輕輕摸一下也當不起,小心他繃斷了,成了認不得人的瘋子。”就和你那被霸王的娘一樣,永遠活在她想活的世界當中,除非哪天縛着她的那條繩索斷了,不然回不來。
聽到“瘋子”二字,趙仲明看那人褐色的眼仁驟然縮緊——原來他也會痛。痛的時日可能一點也不比廖秋離短。那就好,起碼說明這人不大像個假貨。
趙仲明又看他一眼,而後飛快轉身去追前邊那個逃得跌跌撞撞,幾乎一步一跤的人。追上了就把他塞進馬車裏,自己坐在車轅上,揚手一鞭,打馬回程。跟躲鬼似的。
出了那座衣冠冢,過了通城,趙仲明掀開簾子問馬車裏的人,“五兒,要停下歇會兒麽?”。他看他縮在一個邊角,把車裏能用的鋪蓋全部卷在身上,仍是抖得不像話,上下兩排牙齒碰出“格格格”的聲響,就覺得什麽也不用說了,走吧。
通城再過去就是沙漠,趙仲明在附近市集采買了足夠的吃食和水就匆匆上路,進了沙漠也比來時走得快多了,除了白日特別熱的時候,和夜裏歇息的時候不得已停下,其餘時候都在走。
又走幾天,看得到安茲城的城牆了。後邊沒人跟過來。趙仲明心裏兩頭懸着,一頭是一直窩在馬車裏少動彈的廖秋離,另一頭是那個不知會從哪冒出來的“人”。到底不是正經家人,有些事不好多問,也不好替着拿主意,幹脆差人送了一封急信給廖允公,讓他盡快來一趟。
沒想到廖家老三和老大一同來了。十幾天後的事兒,風平浪靜說不上,起碼不像十幾天前那麽沒頭緒。人來了以後當然要細問狀況,趙仲明簡單說了前因後果,不清楚的地方略過,說到末尾還是把問題丢了回去——一個本該死了的人現在活了,不知是真是假,你們難不成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過?
老三蹙眉,凝思半晌,搖搖頭道,“這事兒蹊跷……過去兩年多,連衣冠冢都給立了,朝堂沒理由拿這個做兒戲吧?!再說了,若真的活過來,不可能一點聲響都沒有,他身份在那兒擺着呢!”。國朝的将軍王,一朝只有一位,父死子替,但兄弟之間可不一定能承襲,也即是說,這位的死活不是一件小事,不可能做到啞炮似的僅只在近處響。
“還有一種可能,這人本就是詐死的,只不過知道的人太少,活過來的時候也沒打算這麽快就露了風聲。”老大看問題往往看意料之外的那面——這位将軍王當初早不死晚不死,偏要在西域戰事打得正順的時候,明明只要再進一步,阿古柏也罷,大食也罷,哪個都逃不掉被一個大耳刮子轟得找不着北的下場,就這個節骨眼兒上,傳出他沒了的消息,又傳出了屍身被劫的消息,再傳出屍身讓阿古柏一把火燒了的消息。都只是消息而已,沒誰親眼看見。親眼見的都還有可能是假,沒親眼見的,怎麽就一定得是真呢?
“有些事兒死人比活人好做。”尤其是一個戰功赫赫,特別能打的統帥,朝堂內外的各種勢力都把他當作國門上的一道鎖,有他把門,闖門的都得掂量掂量再說話。只有他“沒了”,那些一直打算闖門的和本來想闖門但沒膽子闖的,才會聚一聚頭,談一談價錢,進而開始把手伸向慶朝這塊肥得冒油的肥肉。兩年多,慶朝的戰事集中在北地、西南、東南海邊,西域反倒太平,這不是反了常規了麽?廖家也在做邊地生意,比一般的人家更能體會這段時日的太平。之前沒把這些零碎的痕跡串在一起想,現在細想想,這位将軍王還真有那種詐死的可能和必要。
“人呢?有再來過麽?”開口問的是老三,他就是怕已經驚着了的老五再受一次驚。不多久前兄弟倆才見了一次面,見面的時候老五是勉強穿着一副皮囊,皮囊裏勉強揣着一半魂魄,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幾句天。再次見面,老五皮囊裏裝着的一半魂魄又跑沒了一半,倒是不像趙先生說的那樣淨打抖了,就是發愣,眼睛瞪着某處,半天不曉得挪一挪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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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但遲早還是要來。”趙仲明就是知道他還要來才給廖家人寫了信,要怎麽辦,還得自家人來才行。
“那簡單,把他請過來,有話敞開了談,我們先和他談。”老大放話了,至于上哪去請人,怎麽請,不用操心,他知道安茲城裏少不了那位将軍王的眼線。
廖允文與蕭煜兩年多前見過一面,那時候老五和這位還半鹹不淡地摽着,廖家人把他請了過來,給了一個“下馬威”,就是那次。這位是晚輩,頭回正兒八經的上門“拜望”,禮數周全得有點兒謙卑了,人還沒上門,兩大車“見面禮”已經送上了門,再看禮單,上邊列出的條目看得出來這人煞費了一番苦心,就為這次見面。若不是真有心,犯得着上門來找難堪麽?犯得着只身前來領受一頓“下馬威”麽?何況這位比老五還小了五歲,一群“長輩”排排坐定,找一個“小輩”的茬,他覺着沒意思。後來見了老五從外來,那說話那做派,就更覺着沒意思了。老五在情愛上無有“慧根”,屬于打一步出溜一下的那類人,呆鈍得可以,明明對這位另眼看待,還分不清哪頭是哪頭。他是懶得搭理了,就看老五什麽時候醒過味來,把兄弟情與別樣情分開擺放。誰知中間居然這麽多波折,兩年多後浪頭又打了過來,長兄如父,自然該先上前去抵擋。
老大和蕭煜談的時候老三也在場,他不插話,默默然聽兩人商量如何在不驚着老五的境況下,讓“死人”活過來,快到末尾了,才終于忍不住插一句:“兩年多了,你倒是沉得住氣!”。話裏話外都有那麽個意思:兩年多了,你對這人不聞不問,看着他一步步陷到深不見底的深淵當中,遞個消息就這麽難?你光顧着你的家國天下,老五呢?!廖家未必這麽賤格,非要順着你的意思!你想要了就把老五奉上,你不想要了就把老五收回來,有這麽便宜!
“三哥惱我是應當的……”
臉皮夠厚的!誰是你三哥!
“只是事出突然,情非得已,非得如此不然換不來一個自由身。”
老大沖老三使了個眼色,讓他少翻老案,事到如今說什麽都是陳腔,況且有些事關乎機密,他們也不方便知道。反正知道這人還活着,不必管他是以将軍王的身份活下去還是以平頭百姓的身份活下去,只要他能把老五丢了的一半魂魄找回來,全乎地活過一輩子,能讓他盡量高興地活,那就足夠了。
兩邊商量了半個時辰,想了好幾個辦法,都覺得不夠自然,還是蕭煜自己說了,不打算藏着掖着,就是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幾句話,簡單點兒的招呼,或是已經風幹了的念想,可能有點兒肉麻,但只要肉麻了,說明五味俱全,人還好好的。
挑了一個正午,日頭非常烈,蕭煜站在刺眼的西域陽光裏對着那個木木的人說了一句什麽,嗓音壓得很低,再被呼嘯的風撕掉一部分,隐在暗處的人什麽也聽不見。可那個人聽見了,慢慢慢慢挪過去,朝他伸出一只手,這只瘦骨嶙峋的手在他臉上慢慢慢慢逡巡,好一會兒,那人軟軟朝他倒去,似乎身在美夢當中,面前這個并不是人,而是一團飛絮,把人整個埋進去,就可以抵擋日月流年,外邊如何變如何苦如何惡如何冷都不能傷他分毫。
他還是沒當他是個人。活人。
蕭煜和廖家兩兄弟說了一聲,然後把廖秋離帶走了。去江南。他在那兒買了百頃桃林,老早就築好了窩,就等這個填窩的人了。
半月之後,廖秋離才稍微有點願意認下他的意思。臉上不那麽木了,說話的時候能正眼對着他了,無意中碰到他一下,他也不會猛地一顫了。
就是情事還不行。只要微微露出那麽個意思,他就要縮回原地去。也不敢逼他。但看水滴石穿罷。反正兩人日日相對,不再有外物相擾,終有一天能守得雲開。
一起在江南的桃林裏住了三個月之後,蕭煜帶着廖秋離去了一趟高淳,海邊。
又是一個秋天了,海邊的天格外遼遠,有鹹鹹的海風從海上吹來,微涼。蕭煜和漁人們買鮮魚,特別買了一些小鱿魚,打算回去燒着吃,什麽也不擱,就這麽架在火上烤,也不知能不能燒出廖秋離愛的那種味道。買好了從漁船上下來往岸邊走,那人在離岸十幾丈開外的一塊大石頭上坐着等他。
“買好了,回吧?”蕭煜朝他伸手,他沒接,自己從石頭上下來,站到他面前,擡頭看着他,看得頗認真,跟認一樣走丢了好久的東西似的。
“買了小鱿魚,一會兒回去燒着吃,不知能不能做出水上人家做出來的味道,你将就着吃點兒?”以前兩人相處,無話時總是廖秋離沒話找話,如今廖秋離靜了下來,到他沒話找話了,這才知道不容易。
“嗯。”
“這就走?”
“嗯。”
答應得好好的,人卻不動,還是盯着他看,眼裏還殘留着一點夢初醒時的惺忪,或者是兩年多來釀出的帶苦味的深情,不知是哪種,反正把蕭煜盯得臉都紅了。
看還不算,還要探出手去摸一摸,摸那張狐媚兮兮的臉,從臉上摸到身上,好大的膽子,生生把霸王的這位摸臊了,不得已定住他四處煽風點火的手,撇過頭,拿紅得不成話的右耳根子對着他,“回、回去再……再那個吧?……”。這都磕巴了。
哪裏知道廖秋離的摸弄是孩童式的,沒那個意思,回了下處幹脆就沒了下文,可憐蕭煜從十來年前熬到現如今,好不容易把朝堂、戰事、親族和門戶都打發幹淨了,卻仍是只能幹瞪眼。不過認真算起來,現如今應當比之前要好點兒,好歹……還有春宮冊子可以偷瞧麽……當然,這東西不好藏,得小心收拾,不然一個不小心露了白,多洩氣呀!
買了鮮魚,午飯就做這個,都是蕭煜來,廖秋離啥也不用動手,實在無聊了可以從滿櫃子的圖畫冊子裏挑兩本來看,打發時間。蕭煜做好了飯菜,擺好了盤碗筷條兒,喊人吃飯。
要說蕭煜的手藝麽,不算非常好,但也不很差,一般般,這段日子似乎還有長進,廖秋離誇了他兩回,一回是熬荷葉粥,粳米細熬,快好了的時候拿兩張荷葉往粥上一蓋,顏色淡綠,吃到嘴裏還有一股青荷葉的香味兒,二回是做鮮魚湯,主要是材料新鮮,剛打上來的活魚做一鍋湯,奶白色的,擱點兒蔥姜蒜,原汁原味,錯不了。今天也做鮮魚湯,油爆蝦,燒鱿魚,還有一鍋白米飯,蕭煜特備一斛子酒,放在自己這邊喝獨酒。喝幾口酒送一口菜,餘下時候都在給廖秋離夾菜,一斛子酒喝了一半,待要再斟一杯,酒斛子沒了。廖秋離拿了去,要倒來自己喝。
“……你量淺,還是不喝了吧。”他把住酒斛子的下半截,不讓他喝。
“略飲一杯,無妨。好久不喝了,今天想喝點兒。”他把酒斛子扯過來,倒一杯徑自喝下,複又倒一杯預備着。酒太辣,他忍不住拿手在嘴邊扇了又扇。不那麽辣了,又灌下一杯,三杯下肚,酒醉,倒頭睡着,午夢綿長。将睡未睡的時候,他覺得身子騰空了,有人把他抱了起來,穿過廳堂,到了西邊那間睡房,放下他,蓋好一層薄毯子,站着看了他一會兒,似乎還說了一句什麽,後來聽見吱呀一聲關了門,人應當是出去了。窗戶還開着,有風穿窗,涼涼的,好睡。
他們兩人分開住,一左一右中間隔着一個小廳,不大的房子,和菊兒胡同那間相比還要小,這邊說個夢話那邊估計都能聽見。偶爾廖秋離被夢魇着了,蕭煜會從東邊的房間過來,在躺椅上湊合一夜。近兩天他睡的安穩多了,還沒聽見他在夢裏叫喚過。心傷總算是慢慢痊愈了?
記得剛把他帶到江南那會兒,不,更早一些,還在從西域到江南的路上,他就知道他的傷勢不輕,起碼比他想的要重得多。而且睡着了比醒着時傷痛要烈,醒着時他可以不說不想,睡着了就管不了這許多了,什麽樣的慘事都會在夢裏出現,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慘叫、冷汗還有一張無人色的臉,兩年多來重複了多少次?更別提從夢裏醒來之後,又見到夢魇裏死得特別生動的那個人活生生好端端的站在面前,抱着他、貼着他的臉對他說“都是夢,你被夢魇着了”,這種境況該有多可怖。
幸好都熬過來了。
蕭煜在屋外守了半個時辰,見裏邊沒有大動靜就回了東屋。天下太平之後,他這個将軍王閑了許多,朝堂上的事交給了張蒼水,戰場上的善後推給了陸弘景,浮生之閑就是如此,尋一處清淨地方,陪一個思慕多年的人,煮煮飯、做做菜,一同看雲起日落。
這樣的日子,就連皇帝也要眼熱的。這不,來了密旨,要他十天後回帝京,說是有要事相商。他見了旨意一蹙眉——不是說好了他詐死做個局,騙過周圍一夥虎視眈眈的人馬,明裏如何暗裏如何,朝堂如何配合,邊地如何使勁,最終的結局就是謀個天下太平,太平之後,他“死”也“死”過了,今後沒了将軍王,只有一個叫蕭煜的平頭百姓,帶着他戀慕了十來年的人,到江南一片桃林裏白首不相離去。本該如此,皇帝金口玉言,當時也答應的好好的,現下怎麽又有旨意,又要他進京商量勞什子的“要事”!才懶得動彈呢,愛誰誰!他反正是乏了,哄心上人都哄不贏,哪來的心思去上千裏外的帝京聽一篇篇淡話!
蕭煜把密旨燒了,挪到榻上卧着,這條榻是荔枝木做的,精巧,和見慣了的榻不同,旁的榻底下實心的,這條不同,掏空了,肚子裏還可以裝東西。蕭将軍物盡其用,填了一條塌的“春宮冊子”,看看時機剛好,他就從裏邊摸出一兩本來看。鑽研琢磨,下的功夫一點不比在沙場上的少,真是“文武雙修”……
這東西看多了沒好事兒,他一看就愛多想,想着想着就想歪,想得身上動了火,目下這種狀況,也只能靠自己打手铳解決,慘了點兒。然而他又不願放掉任何鑽研琢磨、觀摩學習的時機,活該等那位睡熟了以後偷偷摸摸看這個!
自從廖秋離睡安穩了之後,蕭将軍翻這些東西翻得越發頻繁,前兩天只敢夜裏翻,今天就敢白日翻了。翻了一會兒,硬了,掩上門,自己動手放了一回,正是骨軟筋麻眼迷離的時候,懶得把冊子收回榻子底下去,就這麽這兒一本那兒一本地扔着,自己夢裏尋滿意去了。
你睡我也睡,先睡的那個一般也先醒來。西屋的窗戶敞着,落日西沉,一線光從窗口照進來,照到了廖秋離的眼皮上,紅彤彤一片,有點烘,他就醒了。人醒了,酒還沒醒,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見屋裏沒人,就從床上下來,繞過前院,上隔着一間廳堂的另一間房去,蕭煜住那兒。
東邊屋子的門是掩着的,但沒鎖,一推就開了,他直走進去,看見床上也空着,榻上倒躺着個人,榻邊、地上、桌上散放着好幾本書,都是皮子沖上裏子朝下,瞧不出內容,也沒細瞧,看不出究竟。再說了,他的心思也不在這個上頭。
“我夢見你回來了。”沒頭沒腦的說了這麽一句,還是對一個睡着的人說的,把握也真大,像是料定這位聽了就要醒,或者壓根就是在裝睡。
蕭煜睡也是睡,醒也算醒,他多年的丘八成了精,極細微的響動他都能從睡到醒,不需要任何醒盹的時間。所以說他就是在裝睡。他覺着有些話——特別是心窩子裏的話,對着睡着的人容易脫口,說白了,他就想聽聽他的話裏有沒有“想”啊、“念”啊、“盼”啊之類的,自己特別愛聽的話。然而沒有,他沒說這個,他說他夢見他回來了。
一個已經和他一起住了三個來月的人,今天中午才“回來”。聽得他鼻頭發酸,裝不下去了,睜開眼睛看他一會兒,一伸手一使勁,把站在面前的人拖過來,摟定了,萬千言語,萬千深心,萬千僥幸,萬千歡喜,多好的一個道白時機。
“慶之……我回來了。”
“唔。我知道。”廖秋離反手摟他的腰,輕輕拍着,哄孩兒似的,都不知是誰缺這個“哄”,“你還活着。你回來了。沒騙我。不是做夢。”
“我好端端的,一根寒毛沒少,不信你摸摸……”蕭煜摟得緊着呢,他一雙手臂都被他拘住了,分毫不能動,還摸個什麽勁!
“你倒是松開讓我摸啊,勒成這樣可怎麽好。”廖秋離一旦回過神,即刻就要從他懷裏掙出去。
“好歹讓我抱一會兒,才乖了不多久呢!”
蕭煜臉上的笑好奸,廖秋離更不好意思,更要掙動,兩邊拉扯當中,榻上攤着的春宮冊子掉到了地上,露出了裏餡兒……
“……”
蕭将軍想也不想就拿腳挑了,甩到了床底下,打着哈哈蒙混過關,“幾本閑書,打發時間用的,剛拿出來的,沒認真看過……”
這是欲蓋彌彰啊。他自己掰扯不下去了,就開始臉紅。臉紅也和傷風似的能傳人,還留在他手上的廖秋離被他傳的也紅了臉。蕭煜心知“有戲”,緩緩低頭,想香一口,湊得近了,非常近了,就差那麽一丁點兒了,一陣不解風情的擂門聲恰好響起,廖秋離用完全身力氣把蕭煜搡到一邊,這就開門去,把蕭煜剩在那兒磨牙。
來的是個絕想不到他會在此時此刻出現在此地人。西南大小金川戰役剛收尾,主帥不在茶陵呆着主持大局定乾坤,跟脫殼的蟬似的,把攤子扔一邊,自個兒摸到江南來充當打散一對水鳥兒的大棒子,真有他的!
“老蕭我和你說!”陸弘景一見門開了就抻開喉嚨嚷嚷,也不看看開門的是不是他要說話的那個人,“你不能賴在這兒,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一走,所有的爛攤子都得我挑,一天到晚都有人拿我說項,我頂不住了,你來!”,這貨叨叨完才發現立在對面的不是“老蕭”,是老蕭的小心肝兒。
“喲,将軍夫人在哪,和你商量也一樣,把蕭将軍借我幾天,回一趟帝京,善後完了再給你送回來,如何?”。“将軍夫人”臉上傷風似的紅還有餘韻,猛然間又聽他道破了某些實情,更是擡不起頭來,匆匆說一句,“蕭煜在西屋。”,這就急着在前邊領路了。陸弘景跟在廖秋離屁股後頭,嘬了嘬牙花子,想:怎麽都跟“小媳婦兒”似的了?以前明明是那麽個放得開的人,自打被蕭将軍招惹之後,束手束腳的,一點不痛快!
蕭将軍在西屋內忙着收拾春宮冊子,踢到床底下那本來不及收了,就讓它在那兒呆着,其餘的一股腦塞到條塌下邊,合上櫃門扣上鎖,廖秋離正好領着陸弘景進來。
“你倒是做得出,攤子撇一邊,到海邊曬太陽吃魚蝦螃蟹!有這樣好事,我也要來!”
“行了,少廢話!說吧,來這兒把我押回帝京你能撈着什麽好處?”
“嘁!好處?!我倒是想有好處來着,這麽說吧,你回去了,死而複生了,又拿回将軍王的職銜了,然後我就太平了!就這樣,朝堂那邊起碼不用我頂着了,你的靶子大,言官們一定會轉過頭去圍着你咬,我少挨幾口。還有,我也想功成身退,像你似的找塊好山好水種地去!做個地主啥的可比做将軍舒坦多了!莊稼和土地都比人好弄,我使幾分力氣它就還我幾分收成,好得很,絕沒有人的奸猾,人多讨厭哪,掏心挖肺都未必能換來一分的真心呢!才吃了你掏心挖肺的供奉,轉頭他就敢給你一刀!老實話,我混了近十年的軍旅,又混了好幾年的朝堂,累了,厭了,想撤了,剛好你也要撤,那就一起。你實話和我說,當今聖上是不是給你發了一道旨意?是就對了,我也領了一道,內容應當和你的差不多,這不,我就來了。”這貨滿嘴跑的話裏邊就這個意思:拖着蕭煜一起回帝京,蕭煜“複活”了,他也好借機引退。
“我不去帝京。”
“啥?!你不去?!這是要抗旨啊?!”
“死人有什麽抗旨不抗旨的。”
“……以前怎麽不見你這樣猴似的精!早知道就不上你的當了,當初老子真當你嗝屁着涼了,從虎牢關潛到西域去,撈了多久才撈着你?更別提後來給你打掩護打配合,還差點沒讓言官們的唾沫星子淹死!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偏要栽你手裏?!到了現在比老廉頗好不到哪去,不知還有幾天飯可以吃……”,這貨說着說着悲從中來,胡言亂語,直接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用上了以佐證自家的悲涼。一邊說還一邊偷眼瞧蕭煜的臉色,看他有沒有一絲恻隐。沒有!個鐵石心腸的死舅子也就只有碰上他家小梨子的時候才會軟一軟,對其餘人等那就是“随你到處去死”!
“你不回去人家小梨子也要回!他都兩年多沒回帝京了吧?你這次帶他出來有沒有想過人家父母兄弟?嗯?人讓你拐帶了,還沒有名分,不像話嘛不是!”他紮蕭煜一槍,人家沒動搖,他就改弦更張了,把話往廖秋離那兒帶。還真讓他撞對了,蕭煜對廖秋離除了情愛之外,最重的情感就是負疚。他一直覺得虧了他的,“名分”二字直接戳到了他的心窩上,戳中了他最痛最沒法子處理的那點。
“……”
蕭煜扭頭看了一眼廖秋離,垂頭沉默,晚上開始收拾行裝,第二天就搭了陸弘景的車一同上帝京。
陸将軍帶的車有富餘,因為他和龍湛一起來的,主要是嫌棄龍湛又黏又煩人,特意備了兩輛車,一人一輛,天下太平!當然啦,來的時候這貨并沒想着奔高淳去,是皇帝一道聖旨讓他靈機一動,半路改道,從吉州彎過來,把擋箭牌接上一起走,陪他一塊兒擋箭玩兒。他可沒想到蕭煜的肉麻居然是不避人的,當着他的面就好意思說膩歪話做膩歪事,沒兩天就要膩歪死他了!
這麽說吧,若是他一人跟着這對水鳥兒一塊兒上帝京也就罷了,反正他們倆一輛車他自己一輛車嘛,看不過眼了就回自己車上呆着,簾子一放,眼不見人不膩!如今不行,龍湛也來了,這家夥是個外悶裏騷的貨色,見了那一對的膩歪,他回到車上就敢學樣子!而且還要加點兒他自創的膩歪,一路上真是外也膩歪內也膩歪,走哪都躲不掉的膩歪,悔青了腸子也沒用,誰讓這貨自個兒送上門去找膩歪!
更膩歪的是從江南上帝京并不近,走了七八天才出了江南往北口走,陸弘景本來還想說最好都快着點兒,早完早好,待要開口說話了吧,一扭頭看見蕭煜那張狐媚兮兮臉上“春風綠了江南岸”的春情勃發,他就把話又吞回肚子裏了。一路膩歪過去,他也認了命,破罐破摔——随便您二位如何,總不能當衆貼燒餅了吧?!誰知他又錯了,青天白日的,他也就下馬車解個手,這都能撞見兩位在樹林子裏貼燒餅!真是戳瞎了他的狗眼了!夜裏睡覺也不安生,馬車轱辘、車架子吱吱扭扭的,眼看着龍湛就要被帶壞了,還有完沒完了?!
為了能睡個安穩覺,他特地把馬車趕到了離那對水鳥兒幾十丈開外的地方,吱扭亂響倒是聽不見了,龍湛這頭又開始折騰,到處掏摸啥呢?!揍他一頓他也不怕,順着他的拳頭走,打得鼻青臉腫也一樣要摸個夠本,幸好他手腳快功夫深,不然這風水就要輪流轉了——昨兒怨人沒日沒夜貼燒餅,今兒就輪到自個兒被貼燒餅了!都沒試過這麽累的!
這天走到了安仁,南北交界的一座大城,蕭煜說停下歇一天,他想四下逛逛,還有些東西要買,陸弘景烏眼雞似的瞪了他一會兒,還沒瞪贏他,就被龍湛拖回了客棧裏,對上這位又黏又黑,且外悶裏騷的,這貨可有得忙了,快就一刻,慢就半個時辰,不然脫身不得。
蕭将軍這人也真是的,時刻不忘挖苦壞過他好事的,只見他似笑非笑掃了陸弘景一眼,再擺過頭對龍湛說了一句:“看好了他,最好讓他下不來床……”
啥?!!!
陸弘景一爪子出去,撲空了,沒撓着那張不吐象牙的狗嘴,氣哼哼罵咧咧地被龍湛順進了門裏。
蕭将軍這幾天過的着實滋潤,那張臉上淨是吃飽喝足後的慵懶,頂着一張萬分罪過的臉相,說着冠冕堂皇的膩歪話,“上安仁城裏逛逛,要什麽我給你買。”,說着說着還暗暗拿手輕輕捏了廖秋離的左手手腕,雞皮疙瘩從左手腕一路開花,開到了大腿上,酥了又麻。
他說不出話,由他擺布着朝前走,走到了一家玉石鋪子門口才恍然醒過來,“上這兒幹嘛,去別處吧。”。
“去別處幹嘛,就這兒!”蕭煜拉住他,笑道:“我想買件玉做的東西給你,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還是玉石最襯你,老早就這麽想了,只是苦于沒有時機,如今正好,進去瞧瞧有沒有喜歡的,若不好意思說,那就我自己定了。”。
“不用了,玉石戴着涼,我怕涼。”廖秋離還要往外走,蕭煜還是拖住他,“不妨,夜裏我戴着,早晨焐熱了再給你戴上。”。
又笑。還在笑。這人前頭二十來年加起來的笑怕是都沒有這幾日多,惦記了許多年的東西終于讓他得逞了,或者得手了,才會有這樣綠不啷當的笑意。
廖秋離不好說他,只好反複說自己還要做畫匠活計,脖子上吊個玉牌子不方便,萬一磕了碰了,留下了去不掉的劃痕,那就造孽了。“那就不多買,買一個,玉有靈性,能佑人平安,你不是送了我平安扣麽,我也送你一個做還禮。”
到底拗不過正在興頭上的蕭将軍,廖秋離跟着他進了鋪子大門,坐下來挑樣子。挑來挑去就犯懶,“我瞧着都差不多,随便挑一個不完了麽?”
“信物怎能随便?!”蕭将軍從一堆玉牌子中間擡頭,肅着臉說定要認真,不能敷衍。
“那就這個吧,猴子摘桃,挺好的,上頭的猴子俏皮有趣,桃子也雕的好。”廖秋離畫匠出身,看筆頭功夫的眼力還是有的,他随手拿了一枚自己看着還算順眼的,這就算數了——你不是要送我麽,那好,我挑這個,料子一般,雕工尚可,價錢中等,可以了。
蕭煜見了心裏不平——猴子摘桃?那麽多的樣子你獨獨挑了猴子?鴛鴦戲水呢?雙花并蒂呢?同心結呢?放了那麽些在你手邊你不拿,非得拿這只搔首弄姿的猴子?!
“我看這個雙花并蒂不錯,或者魚水相歡?幹嘛非要那只醜猴子?!”蕭将軍這是酸的。
“哎?不是說我喜歡就好的麽?”廖秋離回他一句,招呼掌櫃的一聲,讓他把猴子包了,賬面現結。
“……”
要也就要了吧,心上人高興就好。蕭将軍忍了那只醜猴子,掏錢的時候多掏兩份,多買了兩件,一件雙花并蒂的,另一件是魚水相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