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洞房花燭

蕭煜三天後來過廖家臺口一趟,按照凡俗婚嫁的規矩,送了彩禮,遞了庚帖,雙方配過八字,喜日子定在了十天後。

十天之後是九月十六,當天一切從簡,只留下了拜天地這節——天地高堂,皇天後土,諸天神佛,都在這三跪九叩之間酬盡了。婚儀似乎更像是一場辛苦養育的終點,從那以後,他們從各自的高堂那兒剝離出去,走自己的,也過自己的。

廖秋離陪着用了午飯夜飯,近晚時分去了菊兒胡同。蕭煜一直陪到最後一位客人離去,又和廖家兄弟聊了一會兒,沒說什麽豪言壯語,也沒賭咒發誓拍胸脯,淡淡的說了今後的去向打算,天色晚了,丈母娘委婉的提醒新郎官今兒是洞房花燭良辰美景,該回了。

老大和老三送他送到大門外,道完了別轉身要走,老大忽然擊出一掌,蕭煜和老三都沒提防,老三驚得幾乎失聲叫出來,蕭煜玄之又玄地堪堪躲過,兩人都鬧不明白老大這是怎麽了,為何忽然來一殺招。

“老五這兩年來把一生的糖都吃盡了,記得把家裏的糖收好,別讓他吃。”

至親就是至親,到了交托的時候了,還不忘揮一把拳頭,讨一份公道。

“曉得了,大哥!”

蕭煜偏身上馬,打馬離去之前回了話,聲兒不大,剛夠讓兩位哥哥聽見。

廖秋離似乎從未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會是怎樣一番模樣,想不出來,對那個要與自己一生一世的“結發妻”也想不出,只覺得可能會很熱鬧,像大哥二哥一樣,婚娶時候當然熱鬧,結了親了,兩位嫂嫂也是熱鬧的性子,到了生兒育女了,家裏的熱鬧就更加理所應當。

萬萬沒想到真有這麽一天了,卻是這麽清靜的。他一個人先回的菊兒胡同,那兒倒也布置了一番,也有紅燭高燒,也挂紅帳子,也備有一壺酒兩只酒盅,等那人來喝合卺酒。沒有成群的女眷,沒有一幹仆從,甚至沒有聽壁腳的,整個小院落就他一人。日後應當也如此,在江南那個百頃桃園內,日日相對的,大多是那個人。

想誰來誰,門外門環輕輕一碰,蕭煜回來了。

廖秋離莫名一吓,說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一吓。與其說他想不出婚娶是什麽模樣,還不如說他想不出一方是蕭煜的婚娶是什麽模樣。不知怎麽的就到了這裏,不知怎麽的就親密成了現在這個模樣。他還發着呆,卻不料一擡頭,果兒已經熟透了。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路過滿文樓,買幾個包子給你吃。”二次洞房花燭,蕭煜的第一句話實在算不得高明,只要稍一品味,即刻知道這人在緊張。不然為何不說擱在桌上的合卺酒,不說些應景的甜話,偏偏要說八竿子打不着的包子。

“不用,并不餓。”

這一句過後,良久無言。誰都看到了桌上那壺酒,然而誰也不提酒的事。

Advertisement

蕭煜的手越過大半張桌子,捉到了廖秋離的手,把那只手輕輕翻過來,往手心放了一樣溫熱的東西。是玉牌,雙花并蒂,在安仁多買的兩塊之一。

“信物。夜裏我戴,白日你戴。今夜是頭一夜,你先戴着。”

蕭煜不常笑,笑得不老練,又緊張,看上去有點兒傻。

可能天底下再不會有比這一對更傻的新人了。手握着,臉紅着,過盡千帆的羞赧似乎不合時宜,但誰又能說這不真呢?

“喝酒?”廖秋離紅着臉把手拿開,玉牌收過來戴好,倒了兩杯酒,一杯推過去,一杯自飲。

“嗯?我怎麽聽說合卺酒不是這樣喝法?”

“啊?不就是一人一杯酒麽?”

“不對,應當是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不然怎能叫合卺?”

“……”

“來,這樣,你的右手勾住我的左手……”

“那也是自己喝自己手上的酒啊,怎麽成了你喝我手上的酒我喝你手上的酒了?”

“……不然這樣,你把你的杯子遞到我嘴邊,我也一樣,這不就成了麽?”

喝個酒而已,哪來那麽多計較?!

蕭煜死纏爛打要廖秋離照做,廖秋離怕他纏,盡數照辦。

喝了酒,傻坐一刻,蕭煜咳嗽一聲道:“夜深了……歇了吧?”

“……”

或許是紅燭紅帳床紅被壯了膽,廖秋離先從桌邊站起來,走到了床邊,迅速做好了這一夜最應當做的動作,而後藏進了被褥內。蕭煜卻備受煎熬地在桌邊坐了好久,待到自己确認自己能溫柔出手了,才吹熄了紅燭,躺到了床上,躺平了,暫且不敢動,僵直板硬地橫在外床沿,呼吸屏住,手腳管住,眼睛閉上,他打算就這麽熬到天亮。

直到內床那邊伸出一只手扯了扯他身上的薄被褥,不見他靠過來,又扯了扯,他腦子空了一陣,不知怎麽的“忽”的坐起來,動作魯莽,鼻息粗重,拖過那個裹在薄褥子裏的人,左右一扯,黑燈瞎火的看不見那人不着寸縷的光景,沒關系,不用眼,用手和嘴比用眼刻骨多了。

戀慕最好能維持在一定的濃度,別太深也別太淺,恰到好處,剛剛好契合“與子偕老”的平淡和長遠,處在當中的兩個人最好能有一樣的情份,剛剛好夠攜手走過命定的壽數。別像蕭煜這樣,戀慕過于濃烈,時刻想着獨占,好不容易得到了,卻總覺得不太夠,總覺得還差那麽一點,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差在了哪一點上,就是心上有一個很大的透風窟窿,怎麽填也填不滿,缱绻纏綿了,填上了小小小小一小塊,還是空蕩蕩無着落。其實他們在高淳回帝京的路上就已經有了情事,不算少,但往往在那之後他會更加貪圖。

“你對我的情份到底是哪一步的?及我的一半麽?”

這類話蕭煜問不出口,無法啓齒的因由多是因為他覺得“得隴望蜀”太奢侈。

“尚文……”

夜深人靜時,這聲“尚文”簡直像是紋絲不動的湖面平白砸進來一塊大石頭,蕭煜費力地忍住再來一次的熱望,勞動起讓魚水之歡弄得混混沌沌的腦子,想這個尚文到底是什麽。尚文是他的字。除了廖秋離,還沒人這麽叫過他。二十來年中間,沒有人用這個字叫過他,他自己都差點忘了自己還有個字,叫“尚文”。孩子的命名權理所當然的屬于爹親,他爹給他取字的時候費過多少心思他無從知曉,但這個“字”的含義真的再簡白不過了——他娘閨名叫繡文,這份牽念延續到下一代身上,如此直接而又露骨的單相思,等到他自己也陷入了同樣的境地,才終于明白幾分這種非同一般的苦楚。

“尚文……我們在帝京多留些時日可好?我想等三哥大婚後再去江南……”

廖秋離等于是廖允公一手帶大的,比爹娘還要親厚,想要親眼見他成家圓滿也是情理當中的事。

“好。”

“……我想在江南的家辟一小塊地,種一點芝麻,再種一點花生,嗯,還有一點小米辣椒……”

“這些市集上都能賣得到啊,不用特意種。”

“你不記得了。當年你說過想吃我做的花生芝麻糖,我說晉陽樓有賣的,做的比我好多了,你耍賴說不只是要我做的,還得是我種出來的芝麻和花生,拿不出來你就假哭,我只好答應下來。答應倒是答應了,可後來你進了蕭王府,又入了軍伍,一直沒時機兌現,一轉眼過了十多年,如今有了地方也有了閑暇,可以種了,就算是種來玩玩也好。當真種得了,就給你做花生芝麻糖。”

“我不吃甜的,花生芝麻糖就不用了,真收獲了,咱們做成鹹的?”

“也好。”

十多年前的一樁小事,難為他還記得,難為他在吃盡了一輩子的糖的分量之後,還惦記着為他做一塊花生芝麻糖。他那顆四處透風的心,忽然之間被這塊還不見影蹤的糖黏上了一小點。甜的。酸的。忽然就不那麽苦了。

新人婚後第三天,照例回門。廖家難得抛掉了“禮數”,用對門戶相當的平常心來迎這位“新姑爺”。當然,蕭煜回了朝堂,皇帝不可能不封賞,将軍王之外又多了一些雜七雜八的職銜,比如太子太傅——皇帝剛立了太子不多久,十一不到的屁孩兒,老成持重的一張臉,整天正經八百的端着架子充大人,一個半老大人一個半小大人,幸好只是挂個名,不用在書房裏對着,不然這課不用上了,大眼瞪小眼,或者幹脆不用瞪,一大一小都老僧入定一般坐着,要死!

而且這屁孩兒太子就是個熊孩子的樣本,明着老成,暗裏使壞,見天到晚的想着怎麽整治師父們,書能背熟,書上的道理永遠不願照着走,說白了就是偏好旁門左道,為人有點兒小聰明。皇子們都是燙手的山芋,這位估計是燙手之最,而且還甩不脫,皇帝金口玉言親封的,豈是玩笑?

就這樣,蕭将軍金碧輝煌的“将軍王”後邊錦上添花的多了個太子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