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糖

十月十九是廖家現任掌舵人的喜日子,喜事辦的很簡樸,當然不是出不起那個錢,而是出于兩方面的考慮。一方面是顧慮如今朝堂的局勢,廖秋離和蕭煜的事,雖說辦得悄無聲息,朝堂上該知道的依然都知道了,排場太大,難免有人要說嘴。另一方面也是應了杜家的要求,杜家的家長說了,兒女親事不在排場大小,要緊的事都在日後,在小兩口之間,婚儀是過場,意思到了就行了。于是婚事的主調就定在了不鋪張上,該請的親朋自然也要請,該有的禮數自然也會有,鋪張是不鋪張,熱鬧也算小熱鬧。當日,廖秋離起了個大早,簡單吃幾粥,填飽了肚子,修整一番就上廖家臺口去幫忙,主要是幫着招待遠來的親朋。

昨兒晚上蕭煜說要請一天事假跟着去,廖秋離說還是不必了,不合适。蕭煜問哪裏不合适,廖秋離瞪着他: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蕭煜嬉皮笑臉:真不知道,勞您賜教。廖秋離瞪了一會兒,覺着這麽瞪沒甚威吓,就收了聲勢,認認真真對他說:你別來,聽話。

蕭煜還是嬉皮笑臉:來接你總可以了吧?沒犯忌諱了吧?廖秋離垂下眼簾,低聲說道:如今局勢這樣,還是小心的好,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說了,你不是還要什麽“白首不離”了麽,那就別托大,該小心的就要小心……

蕭煜摟過他來,一下下撫着他的肩背道:你說不去便不去,但我想去接你,可以麽?廖秋離想了想,午夜時分過來接也不算十分惹眼,回他:要來便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悄悄來就好。蕭煜笑得一點不正經,廖秋離白他一眼,他沒掌住,心裏怎麽想的嘴上就怎麽說了:我怎麽覺着像是在私會?逗得我怪饞的!廖秋離正在對禮單,聽了這不三不四的話,難得從禮單上分出來,正眼瞧他。

畫匠姿容平平,那雙眼睛卻是不凡,定睛時,眼中光華流轉,流轉的光華徑直照過來,一直痞着的蕭将軍噎了一下,讪讪然收起不那麽熟練的痞态,黃花少年似的呆瞧着。畫匠沖他招招手,“你靠過來點兒”,要他靠過來呢。蕭将軍癡癡靠過去,靠太近,畫匠伸出左手定住他額頭,執筆蘸墨,那雙眼在他狐媚兮兮的臉上逡巡了一會兒,然後在他腮邊停下,左腮一筆,右腮一筆,蕭将軍起初只覺臉上涼了兩下,還沒鬧清楚臉蛋上多了兩撇胡子,待那人憋不住扔了筆哈哈大笑,他才醒過來,找了面鏡子一看——好麽,連墨跡帶墨汁,大半張臉都黑了!

一張臉黑白交雜的蕭将軍“報仇雪恨”來了,他不用墨汁,他用他自己的手——他“咯吱”他!

廖秋離最怕癢癢,渾身都是癢癢肉,一咯吱就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從凳上滾到了地上,被蕭煜逮住了,抱到了床上,再咯吱一會兒,床上的被褥全散了,廖秋離鑽進被窩裏藏着,死賴着不出來,蕭煜隔着被窩咯吱他,他瘋笑一陣,終于沒藏住,讓蕭煜扒拉出來亂親一氣,鬧來鬧去,禮單不用對了,直接被子底下對得了。

轉天還要早起,起來想着要自己煮點粥吃,到了竈房一看,已經有現成的了,溫熱的小米白粥,吃進嘴裏挺熨帖。另一邊的竈口上還溫着饅頭、羊肉餡兒的包子、素包子,還有幾樣送粥的醬菜。昨夜鬧了一番,勞乏得很,他不知幾時睡着的,蕭煜應當是在那之後進了竈房,熬了粥,叫了滿文樓的外賣包子、饅頭和醬菜,弄好了放在竈上溫着。他起來的時候,想來蕭煜是知道的,不過是閉着眼裝睡,可能還有點兒忐忑,不知道粥可合他的口味,到這個時候竈火可滅了沒有。

他吃完了,進了裏屋,對床裏裝睡的人招呼一聲:“我出去了!”。起頭不見應答,他走到門口的當口,悶在被子裏的人忍不住探出頭來追着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合适,就小小聲說:到時候我接你去。廖秋離沒聽見,他都走出院外去了。

廖家這頭忙着,蕭煜那頭也不閑,身為太子傅,三不五時的要過問太子的文武進益,太子有了進益還好說,萬一退了,朝堂上就有那些不陰不陽的聲音出來,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主要招呼的就是太子傅。而且這些人罵人非常文雅,從來不吐髒字兒,暗箭通常是全方位無死角的,若是回了他的話,不管從哪個方向回,人家就是能找得出言辭擠兌過來,多離奇都能。這樣文雅地吵架的場合,蕭煜通常不言語,他不說,自然有人替他說——言官分成好幾個派系,不論如何,總是要互鬥的,不然這些人吃飽了撐着不運動運動嘴皮子,那活着多沒勁!說着說着掐起來了,皇帝就讓散朝。

說句老實話,蕭煜是真心佩服他那皇帝堂兄,這麽一群扯後腿的人在朝堂上橫着走,他都能讓他們“随意”。廢話連篇的折子他照樣能沙中找金,當然啦,後來廢話屁話實在太多,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令,規定折子的篇幅不能超過一千字,一千字都是廢話的,拖出去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打屁股!近來收斂了不少,可不說廢話屁話了,不等于說就能言之有物了,四境太平之後,言官們只能着眼于慶朝內部,自己的周圍,再說精确點,就是太子的廢立。他們跟着各自的主子走,保太子對主子們有利時,他們自動自發的充當喉舌,對太子諸多溢美之詞,連帶着也誇一誇蕭煜這個太子傅。反過來,廢太子對主子們有利時,他們就調轉炮口,沖着太子狂轟濫炸,做什麽都不順他們的眼,有時候一些匪夷所思的由頭他們都能拿來說項,說太子的吃相不好看,慶朝未來的天子,吃飯怎麽能跟平頭百姓似的“唏哩呼嚕”呢?!太子吃飯自然不可能唏哩呼嚕,一來沒人和他搶,二來宮裏也有專門的禮儀官,不會讓他唏哩呼嚕,問題是他只是個十歲多的小屁孩兒,誰說他他就和誰置氣,越說他吃相不好,他越要吃得難看,成心的!

敢這麽掐太子,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看他是個軟柿子,母族沒得靠,太子傅這邊雖然不好招惹,但也不是最不好招惹的,索性就掐了,怎麽着?咬我啊?!

蕭煜直到後來都還是不慣朝堂上的曲裏拐彎,每回散朝下來都覺得倦。倦歸,當然最想看一眼那個永遠看不厭的人。出了宮城,策馬閑走,他任馬馱着,自己晃神了。那馬識途得很,他發了一陣呆,倏忽之間醒來,擡眼四顧,居然已經到了廖家臺口的後門。後門開着,有下人來來往往,為今日的喜宴忙進忙出,人人面上都喜氣洋洋。一位管事的認得蕭煜,見他騎馬過來,即刻迎上去牽住缰繩,殷勤招呼道:“爺來啦,您先進屋用杯酒水,五少一會兒就過來!”

廖秋離來得很快,快得出乎蕭煜的意料。他站在他幾步開外的時候,他還沒從朝堂的嘈雜紛亂當中完全脫離。

“怎麽打後門過來了?今兒這麽早,吃午飯了麽?”

說好了入夜時分過來接的,怎麽才交午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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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離見蕭煜一臉的若有所思,就知道這人大概是空着肚皮過來的,搖搖頭進了竈間,拿了一碗溫荸,牽着他進自己那間屋,“給,先吃碗這個,一看你就是有心火的模樣,大魚大肉吃了反而不好,溫荸裏邊有梨絲、荸荠,吃了敗心火。”,他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往他手裏塞了一把湯匙。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溫荸,眼神有點呆呆的,腦子想腦子的,手動手的。腦子裏想着十歲多點兒的太子和自己當年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手捏着湯匙一勺一勺地往嘴裏送。互不幹礙。吃完了。廖秋離問他還要吃點兒什麽,他搖了搖頭,對他說一句:“起初說好要和你到江南種桃的,目前看來,怕是走不了了。十年之內……怕是都走不了了……”。

十年之內還是快的,慢的呢,說不定一輩子都要耗在這險惡的朝堂上,江南的桃園,怕是白置了。

廖秋離默默倒了一杯白水,放到他手邊。他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手。兩只手你暖着我,我暖着你。

千言萬當,不如一默。

從今而後,風雨共舟,死生相随。

廖家老三完婚之後,攜新婦去了北邊的新由,杜家的宗祠在那邊,說是回去再擺幾桌酒請杜家親眷。

轉眼就到了年底,臘八那天,內務府熬了臘八粥,先呈天地祖宗,再呈太後皇帝皇後,之後是宗室,再來是文武百官。蕭煜身為宗室,又兼着将軍王和太子傅,他的那份跑不掉。

當朝太後對他青眼有加,臘八粥之外還給了不少賞賜。對他是這樣,對那個出身不那麽高貴的太子也一樣。想來也是同命相憐吧。當朝太後出身低微,能當上太後完全是因為肚子争氣,生了個好兒子,母憑子貴,自然而然的享了清福,然而早年間在先皇妃嫔中間,那個因自卑而格外有自知之明的女子還在,那個向來被小視,寂寂徘徊,始終融不進那個圈子裏的女子還在。她對蕭煜的偏愛,其實是對自己昔年微時的關照。關照了這兩個與自己相仿佛的人,她才能稍稍心安的,享受突如其來的清福。

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賞賜裏邊居然還有給廖秋離的,愛屋及烏,盛情難卻,蕭煜進宮謝了賞,回來和廖秋離一道吃了幾口臘八粥,他不愛這個,但是也得象征性的吃兩口。吃完了兩人對坐商量年節上的事兒,談着談着,蕭煜突然說想上東城城廂辦年貨,說那兒人多、熱鬧,最有年節的味道。

大約是廖秋離給引出來的,剛才吃臘八粥的時候,他說起小時候的事,特別說到了東城城廂的年貨攤子。好些年以前,早在廖家兄弟姐妹還未長成的時候,年年臘月初八,廖世襄都要帶着一家人上東城城廂的年貨攤子辦年貨,不為別的,就為了那份年味兒。

一個攤子一個攤子的逛下去,問價錢,看樣子,買春聯,買門神,買瓜子,買關東糖,買各樣果品,一條街,從頭走到尾,大包扛着小包拎着,一家人樂樂呵呵逛一整天,這才是過年的氣象。回來時候,路過城東的衣服鋪子,大大小小,每人裁一套新衣,乘興而來盡興而歸,這才叫過年。蕭煜讓他說得心動,也想着依葫蘆畫瓢,走一趟東城城廂。廖秋離問他,你可抽得出空?他說不妨的,今明兩日休沐,聖上和文武們都要休息,鬥了一年了,還不偷空歇會兒,他們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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