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終究還是挂念我的
扶一位沒有身家背景的庶長子上位,還要治國理政有所成,那可不是一兩年的事,一生終了,或許能讓這位資質平平的太子在位子上坐穩,中規中矩地做個太平君主,但蕭煜的一輩子也就耗在朝堂上了,這與他田園終老的初衷大相徑庭,何況還有那麽多的溝溝坎坎,外邊就不必提了,內中的,太子成了主君,太子傅功高震主,日後怕是難有善終。若是這位太子能有乃父一半的心胸與謀略,他大可不必擔心退路的問題,可,人的格局是早早就定好了的,太子的格局不大,心胸亦不算寬,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他幾乎可以一眼望到自己今後的下場。
“卿大可不必憂心,日後的事,朕自會安排。”
看來皇帝大概猜出了他的思慮,一言九鼎地讓他安心,好好和太子在一條船上呆着,保住了他就等于保住了自己。
“陛下運籌帷幄,臣有何可憂,不過是想着近來好不容易能歇會兒了,指望能到江南去住一段時日。”
蕭煜說這個看似和皇帝說的八竿子打不着,其實是有深意的,他明白皇帝在試探他。平定四境的戰事當中,他以一個“死人”的身份統帥幾十萬大軍,隐在暗處南征北戰,仗打完了,皇帝想知道他把自己的勢力培植到了什麽程度,把他抛出去,他能調動多少皇帝尚且不知的資源。
既然你不願外露,那就逼着你外露。先是太子太傅的職銜,後是你心愛之人,你不得不調動你的網,把在意的護在當中。太子對你來說,或許不關事,但是你不得不保下他,你不保,那些人朝他下了手,身為太子傅,那就是唇亡齒寒,下一個就輪到你了,斬草除根,太子傅就是太子的根。你跑不掉的。江南是好,但你去不了了。
“等卿七老八十了,再談去江南的事吧,帝京多好,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
皇帝慢條斯理地說着,似乎是在勸,不是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來勸,而是以堂兄的身份來勸——你還回江南做什麽呢,那兒不是你該呆的地方,狼天生就該呆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帝京,撕咬厮殺,痛快淋漓,即便死了也無憾事。
田園将蕪胡不歸?那是被卸掉了爪牙的狼才會想的事。
是誰卸掉了你的爪牙?那個相貌平平的畫匠?
“廖家臺口的活計是不錯,尤其是這回往藻井上作畫的那位,畫活了凡人的生涯,不容易。之前朕總以為畫牆畫是不入流的行當,簡單得很,若是不做天子了,朕好歹也能去畫幾筆牆畫混碗飯吃,見了那位的畫,這才知道什麽是‘雲裏神山雪裏煙,看事容易做事難’。”
皇帝本人亦是書畫大家,能入他眼的畫作少之又少,一位描牆畫的畫匠被他推崇到了極致,蕭煜一時拿不準他這是真心話,還是純粹的借此言彼。
雲裏神山雪裏煙,看事容易做事難。确實是一句誇獎,也确實是一句提醒:太子勢弱,資質平平,周圍幾路勢力觊觎,早早推他到這個位置上,一來是看他耐不耐得住磨,經不經得起這個翻雲覆雨變幻莫測的朝堂,二來是看看你蕭煜對權勢是否真的能做到功成身退不戀棧。你們二人的前路都不好走,好自為之吧。
蕭煜和皇帝聊了寥寥數語,一個默契已經達成了——太子親政之前及之後幾年必定要經歷的種種險惡,太子傅奉陪到底。
他們在戲臺子外圍的另一處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的時候,廖秋離卻在藻井下邊心急如焚。急歸急,還不到亂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決不能帶累了蕭煜和廖家,在摸不透帝王心思的境況下,最好別和廖家聯絡也別和蕭煜聯絡,防着某些人借題發揮。直到十幾天後,戲臺子徹底完工了,廖家營造廠的人全部從宮城內出來了,這才回了菊兒胡同,在家裏等着蕭煜。回去之前和廖家老三透了話,聽了他的意思,心裏越發緊了,在菊兒胡同那個小院子裏團團轉着等人。
蕭煜回來,見到團團轉的廖秋離,有些好笑,迎上去問他:什麽事這麽急,瞧你熱鍋螞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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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秋離聽見身後的響動,一扭頭——這人倒是不着急!天塌下來他也能當被子蓋了!
“你、你到底如何了?”他急得心裏冒火,一把拉住他,問他到底被他拖累了沒,拖累到了什麽地步。
蕭煜笑着看了一眼廖秋離掐在他手臂上的手,想到了一個與此時十萬火急的境況遠不搭界的事兒——他這是在為我憂心呢!
“怎麽,怕我吃虧?”明擺着不把眼前的境況當回事,還有心思摸一把那個快要急死了的人的臉。
“虧是吃定了!怕也無用……就是、就是……怕你、怕你……唉!”廖秋離一跺腳,猛然撒開手疾走進了裏屋。
兩年多來靠一把把吞甜得割喉嚨的蜜糖餅才能活得下去的人,他的喜怒哀惋早已落定。如此在意另一人的生死,在意得稍有“帶累”的苗頭就要惶惶然不可終日的人,是開不起玩笑的。又不好意思當着那人的面掉淚,一個大男人,還過了而立之年,有淚不輕彈,即便到了傷心處也不能痛快哭,實在忍不住了要哭,那只好躲開旁人的眼。
蕭煜見逗得過了,心裏懊悔,趕緊追上去攔人。
“我沒事!你看我不好端端的嗎?放心吧,朝堂的事我心中有數。”
他把他攔下了,硬摟進懷裏,硬捧起他的臉,硬要瞧清楚他眼中攢着出不來的淚。
“怎麽還哭了?”嘴上問怎麽哭了,心裏卻是實在受用。
“……沒哭,就是沙子迷了眼……你先放開,我去洗把臉。”
蕭煜豈會放過這樣大好時機,他把他打橫抱起,抱進了裏屋,壓到了床上。
“心肝兒……你終究還是念着我的……”
蕭煜和“心肝兒”臉貼着臉了,他那淡褐色的瞳孔中間兩豎瞳仁立着,貓或狼的瞳孔,盛着春情和純情,幽幽發光。世上還有什麽比兩情相悅更催情的?
春風得意。然而前不久剛得了教訓的人不敢太過得意,人壓在身下,慢慢問他——肯是不肯?
那對漂亮的招子是會傳情的,嘴裏說的情話,招子還能給補充點兒說不完的意思。
你不肯,萬一又來一個兩年前那樣的萬一,你後不後悔當初沒給我?
廖秋離被他“問”得一激靈,苦笑一下,還是敞開了。
蕭煜萬萬沒想到會等來廖秋離的一個苦笑——不該是甜的麽?怎麽變味了?
他不安,位置從在上的壓制,到平躺着手捏着手,這又不敢輕舉妄動了。
“……我以為你肯念着我了,自然也願意肌膚相親的……卻不知為何,你又笑得那麽苦……”
你都那樣笑了,我還敢動麽?!
“……不念着你……”
語帶哽咽,久久不成言。
“……不念着你……當初我就不會到西域去……”
不會吃了兩年多的蜜糖餅,不會在兩年之後初相見時那樣失态。
“……不念着你……就不會想着和你補一場婚宴……”
但念着你不一定非要肉身纏綿,我想要心有靈犀,心意相通,不然哪天肉身的新鮮勁頭過去了,你我漸行漸遠,還談什麽永遠?
“到了如今,已不關白日黑夜的事,我倒也不是不肯,就是有點兒着慌。”
朋友之間可以不講究般配,世上不般配的至交知交忘年交多了去了,不乏持續一生的。愛侶之間可不一樣,位置一旦變動,心境不能不随之改變。
廖秋離兩年多前大多數時候都以蕭煜故交自居,般配的事不算特別要命,可經過婚娶這步,在意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多了起來,其中頭等大事就是般配。他覺得自己與蕭煜,離般配還遠得很,門戶不想當,身份天淵之別,就連樣貌也是中人之姿對上等姿色,勉強得很。似他這樣豁達的人,都忍不住要想:憑什麽呢?也就難怪其餘人等會傳出各樣風言風語。真的一點不愛也就罷了,頂多一笑置之。哪怕愛上一點,這種巨大的差距就沒法子繞過去。
戀慕當中的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哪怕蕭煜一再、再三的說他等了他十來年,要變早就變了,哪用等到現在,廖秋離仍然會檢視那天淵般的差距,情意每深一分,不安就濃一點,此情無計可消除,除卻歲月。歲月似大浪淘沙,淘出真心,汰掉假意,也簡單,也複雜。
現下,兩人離心有靈犀還有一段不短的路,還得在彼此的戀慕增長當中受磨砺,哪天疾風驟雨都經過了,一起過了好些年了,才終于明白他們竟徒然走了這麽多彎路。誰不是這樣?
“咱們慢慢磨吧……先不說這個了,說說給三哥送禮的事兒,好嗎?”
給廖家老三送的禮除了金銀寶貨之外,還有幾樣他們親手做的糕點面食,多是喜餅喜糕,禮輕情意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