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端倪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一人手上拎着一條用草繩穿着的黃花魚、一袋桑葚櫻桃、一蒲包的老雞頭,另一人原本兩手空空跟着,後來想想過意不去,就讓暗中跟着的侍從買了糕餅點心和上好的春茶送過來,看着像是平凡人家走親戚的禮,不過也顧不得挑揀了,好歹也湊成了一份禮麽。
到了門口一敲門,蕭煜照例不在,他問完了太子的課業還有其他雜事要處理,勞碌命,不到天擦黑回不來。開門的照例是廖秋離,他剛結了一處活計,有空回家歇着了,誰知道着家不多久,就有人上門了。
“廖先生,又來叨擾了。”沈文昭笑得像只貓兒,還是只等喂的貓兒。
廖秋離一笑,接過他手上的東西,“真把我這兒當二葷鋪啦?買了東西來就要吃!過來打下手!”。沈文昭應得響脆,歡歡喜喜跟進來,他這一走,身後那人亮了出來,廖秋離不認得太子,就問他:“這位是?”。
“跟過來吃白食的!”
“……”太子被他打了個猛不防,一時間下不來臺,正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沈文昭又轉了回來,湊近廖秋離的耳朵悄聲嘀咕了什麽,廖秋離神色忽然緊了,聽到末尾,大驚失色,把他迎進來,關牢了門戶才低聲道:“草民叩見太子殿下!”,說着就要往地上跪,太子趕忙攙起來,嘴上說着:“這是在外頭,不必拘禮。”
說是不必拘禮,可他太子的身份在那兒擺着,怠慢了畢竟不好,太熱切了,又顯得沒分寸,廖秋離為難透了。他的為難,太子當然看在眼裏,也說了稱呼他“青言”便可。青言是太子的字,廖秋離草民一個,直呼又僭越了,還是堅持叫他“殿下”。
殿下貴腳踏賤地,原本的輕松就沒了,廖秋離陪着坐了一會兒,不是一個淘裏的人,能說的話不多,搜腸刮肚說了些沒用的,累得慌不算,還越說越沒話說,他只好托說要去燒黃花魚,先去竈間預備,讓沈文昭好好陪着殿下聊。沈文昭卻是個混不吝的,嘻嘻哈哈鬧着要跟去,廖秋離死活不讓,太子又眼巴巴的瞧着他,也不好走的,就自己去泡了一壺新茶過來,把太子帶來的點心挑出兩盤來裝上,喝茶吃點心,總好過純坐着和對面那位大眼瞪小眼。
沈文昭這張嘴,平日裏活動起來能跑活驢,這會子難得不耍了,坐下規規矩矩喝茶,看着也和一般世家公子似的,雅氣莊重,頗能唬人。
“唔,這餅不錯,殿下不吃點兒?”他拈起一塊玫瑰餅,三兩口吃完,做個手勢請對面坐着的太子殿下也吃點兒喝點兒,別光看着不動,弄得他跟吃獨食似的,怪不好意思的。
“外邊的吃食……”太子不想吃,就想看他吃,嗫嚅着說了一句,意思是外邊的吃食他吃不慣,還是不吃了。
沈文昭一聽,眉頭起了褶子,接過話頭擠兌他:“怎麽?怕有毒?沒事兒,我試過你再吃。”
太子起頭還沒跟上他話裏的意思,大了大眼睛,想歪了——他以為他要拿過一塊餅,啃過一口以後,看看沒事再遞給他。歪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歪心思經過了九曲十八彎,到了臉上,臉上也是要燒紅的。有點傻,居然乖乖等着,眼睛追着那人的手那人的嘴,看他斟了一杯茶喝了,又斟了一杯茶,又喝了,就是不拿餅,還不好開口問,再過一會兒,眼睜睜看着那人一塊接一塊的吃,兩盤點心都進了他的肚子了,就是不見他“試過”然後給他。
“殿下您先坐會兒,奴才去竈房看看黃花魚煮得了沒。”丢下一句話,沈文昭施施然起身,飄飄然飄往竈房,把太子晾在一團失意當中,默然看他飄然而去,心頭挨了幾刀,痛呢。
廖秋離把黃花魚旺油爆過,放蒜瓣、豆豉、姜片、香椿下鍋一同慢火熬煮,火候到了,香味從竈房飄出去,一院子都是魚香。沈文昭被這香氣勾去了半條命,一頭撞進竈房,饞涎幾乎從嘴裏到了地上,“先生煮的黃花魚最好吃!”。
“怎麽到竈房來了?不是讓陪着殿下的麽?你一過來,殿下那頭豈不是不自在?”廖秋離怪他撇下貴人過來竈房胡混,伸出右手輕輕給了他一下子,要他回廳堂哄貴人去,別哄他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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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對着我才叫不自在呢!先生您是不知道,打從做了這個倒黴催的伴讀,我和那位都掐了無數回了,他對着我能有好臉?還不如各自幹各自的,井水不犯河水,多好。”
廖秋離說他不過,只得快快弄好了魚并幾樣下飯的菜蔬,端到了飯廳,招待貴人吃飯。
依着廖秋離自己的意思,他是不想和太子殿下一道吃喝的,一來不自在,二來也不是規矩。他端了飯菜上來,自有那跟随的人用銀針試了毒,還有另一人用一副幹淨碗筷每樣挑了一點,試吃過後無甚異常,這才恭恭敬敬請主子開吃。
好了,都妥帖了,他也該退出去了。
沈文昭一眼瞄見正要退走的廖秋離,趕忙叫住,“廖先生哪去不一同吃麽?”
廖秋離本想悄默聲退走的,他這麽一開嗓,哪裏還有默不默,尴尬一場,還是得找出合适的話來回:“草民習慣入夜用晚飯,這會兒還飽着,就不吃了。”
聽了這麽一番話,沈文昭心裏不是滋味,在人家家裏吃飯,主人家沒得上桌的,這是什麽道理?!
這筆賬少不得又算在了太子頭上——他要不跟過來,哪來那麽多規矩?!
道理歸道理,人情歸人情。道理說太子吃飯,身份夠不上的不能上桌。人情說在人家家裏吃飯,把主人逐出像什麽話。道理和人情厮殺一陣,沈文昭飽了,他沒動幾筷子就向太子殿下告罪,說他不舒服,少陪了。太子的心思本就不在吃上,看他臉色不好,多嘴問了一句:“哪裏不舒服,可要上醫館看看?”,他說這話是好心,沈文昭偏要當成驢肝肺,“老毛病了,家去睡一覺就好!”。這是說他打算走人了,聽罷他說,太子也把碗筷一撂,不吃了,要和他一道回。
廖秋離送他們送到巷口,太子客氣的讓他留步,他停下,目送他們出了巷口。
太子殿下一路走得意氣風發,仿佛心情很好。沈文昭跟在後邊,懶懶洋洋,拖泥帶水,和太子隔了十來步,後來十來步成了二十來步,又成了三十來步。他是越走越慢,太子看他慢了,也不得不跟着慢,等着他跟上來。
“奴才家住不遠,和回宮的路是兩個方向,您先回吧,不必等我一路。”
“……不請孤進家吃杯茶?”眼見着就要分別了,太子不甘心,硬着頭皮說了一句不相幹的,指望他真能請他進去吃杯茶。
“呵呵呵,還是不必了吧,家窮廟小的,沒的污了您的眼。”
太子到底還是半大小子,吃了硬釘子,臉上讪讪的,也不敢蠻纏,當真轉身走了。
打發了黏人的,沈文昭掉轉身往另個方向走,等他走得沒影了,後邊一棵老樹下轉出一個人來。是太子。他裝着要回宮,轉過街角後藏在了樹身後邊,就為了貪看他幾眼。
正當時,蕭煜從街上打馬而來,剛好瞧見這一幕。起初并未瞧分明,入夜了,微微黑,他以為自己走了眼,細細又看了好多眼,這才認定了前面兩位,一位是千辛萬苦出了宮的太子,另一位是正在放假當中的太子伴讀。
看得他頭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管得住麽?
管得着麽?
管得起麽?
太子只顧貪看眼前人,哪知身後有人在看他。侍從們本想提醒一二,蕭煜一個眼色放過去,他們又打住了。
三個人,我看着你,你看着他,都是遠遠的,暗暗的,心事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