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吃醋

他的救命恩人名叫翟世用,是個獸醫,除了治狗,還谯豬骟馬,給各類走獸接生。谯豬骟馬的手段還算利落,他谯過的豬和骟過的馬沒有死的,就是傷口縫得不大好看。經他縫合的傷口針腳一律上蹿下跳,長好了以後一律龍飛鳳舞。

沈文昭身上的傷口在太子眼裏看來,和豬蛋馬蛋上的傷口一樣刺眼,看着心要痛煞的!

他嘴上說着謝,心裏還是有怨憤,主要是怨他自己,在那種境況下找不出更好的醫者來治沈文昭的傷。雖說沒治死人,可背上留下一道龍飛鳳舞的難看疤痕,以後不論是看着還是抱着,都是凹凸不平的模樣。像是一種提醒,提醒他沒那種能力護心上人周全,還差點害他為他死了!

其實不賴他,那時候危在旦夕了,倭人們手上有火器,一槍轟來,擊中了沈文昭,蕭恒抱着他順流而下,無計可施,只能想到同生共死。後來岸上來了來了一隊送葬的隊伍,沿着河岸哭哭啼啼,攪在倭人當中,他們往哪他們就往哪,倭人急了,操起長刀要殺人,情勢忽然一變,打幡的、摔盆的,孝子賢孫們各自從身上、車上、棺材裏掏出了家夥——也有長刀,也有鞭子,也有火铳。雙方混戰,亂了一陣,又插進來一支軍隊,看旗號,竟是崇陽府隔臨的淮安府的守軍。倭人們抵擋不過,四散跑了。

這隊人把他們送到崇陽府城郊的一處山廟,說是現在還不太平,等真太平了,再來接殿下回去。這隊人來了又走,匆匆忙忙,只留下了一個翟世用。

翟世用是胡人,來慶朝混生活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實在不行不打槍也撤,身份上屬于黑戶,慶朝的官府管他不着,所以慶朝太子的賬他也不買,弄得煩了,開口就擠兌太子,有更難聽的話不好用漢話說,他就用太子聽不懂的話叽裏咕嚕地罵一通。兩人相互看不順眼,你避開我我躲着你,直到朝廷來人接太子了,翟世用才如釋重負地扔下一瓶藥,飄然離去,什麽勞雜子的謝禮,他才懶得要!

從崇陽府回來,沈文昭覺着太子越發的黏人了,煩得要死還甩不脫!

他不耐煩,到了休沐的時日趕緊躲出去,最常躲的地方是菊兒胡同,後來菊兒胡同躲不住了,他也躲到書社茶肆裏去,喝幾盞茶聽幾場書,也還惬意。

可惬意也惬意不了多久,幾次以後,太子的人四處開花,他躲哪都能找得到。

實在不勝其擾了,他就亂走一氣,沿着朱雀大街走,一路走下去,有時候走到南市,有時候走到北市,有天甚至走到了四剪子巷,這條巷子是出了名的堂子巷,做皮肉營生的上等貨色都在這條巷子裏。不是刻意要來的,他就是想找個地方靜靜坐會兒。誰也別來找他,尤其是太子。

太子到崇陽府出一趟公差,身陷險境,好懸沒被咔嚓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皇帝賞了他,也賞了他身邊的一幹人等,只要沒死的都得了一官半職,沈文昭功勞不小,得了個“太子洗馬”的官,說白了就是太子的侍從官長,官居三品,很不小了。做了太子洗馬,進進出出都跟在太子身旁,太子怪得很,時不時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他一蹙眉他就不敢說了,然而隔了不多時,他還是要談老調。好不容易等來了休沐,說要出宮走走,太子十次倒有八次要想法子跟着來,跟不了他也要派旁的人跟着,像怕他跑了似的,煩!

六月梅雨,針似的雨絲飄下來,地面洇濕一片,沈文昭打着一把油紙傘,慢慢走進四剪子巷裏,巷子還算寬綽,能容兩輛大車并行,地上鋪的是青石磚,想是有專人灑掃,從巷頭望到巷尾,一地的青,連片落葉都不見。巷子兩邊的屋舍都是白牆灰瓦,門戶高大,門臉整齊幹淨,一排的罩紗燈籠挂過去,各有各的纏綿,各有各的惹眼。

他正漫無目的地走着,忽然有什麽東西墜到他的傘上,傘頂發出一聲悶響,他擡頭一看,看見一扇開着的窗戶,沒看見人,但聽見了笑聲。女兒家的笑聲,脆而悅耳,一聽就知道這人年歲尚少,若是聲如其人,那必定是個不得了的美人。

“阿姐,那人好呆的,一個物事砸到他傘上,他都不曉得問一問。”

“別瞎說!進去吧!”

看來有兩個人。擡頭再看,閃出來半張美人面,紗巾子遮了半張臉,沖他吃吃一笑,一旋身躲進屋裏,空餘簾幕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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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沈文昭後邊的人看見他一擡腳進了這家堂子,立馬回去禀報太子。

蕭恒聽了消息心內一緊,不覺把手上的筆拗成兩截,斷筆叉出的碎木紮進手裏,血順着手腕蜿蜒而下,他卻是渾然不覺。

“進去多久了?”

“剛進去。”

“去,叫他回來,就說孤有事找他。”

底下人本想勸個一兩句,後來覺得實在不知從何說起,便閉口作罷了。只是委婉提醒他注意保重,手上的傷流血了,好歹讓宮人們包紮包紮。多餘的不敢說了,他們見太子一臉的黯然神傷,如同平白被人戴了一頂綠帽的丈夫,咬牙隐忍着,面色都青完了。

其實慶朝的官們進堂子找樂子是擺在臺面上的事,并沒藏着掖着,只要不是争風吃醋打出了毛病,一般也懶得管。像沈文昭這樣的,已經算是潔身自好的了,不過是進堂子吃杯茶,靜靜看一陣梅子黃時雨,根本就不找粉頭的,粉頭們送上門去他也不偢睬,就是吃他的茶,看他的景,如此而已,值得太子這樣急赤白臉的黯然神傷?

貴人們的心思,當真不好猜,還是不猜了,他們讓幹什麽就幹什麽,讓把“沈洗馬”找回來,就把“沈洗馬”找回來。

人找回來了,來得急匆匆的,進了東宮行過禮,劈頭就問:“殿下找奴才何事?”

蕭恒微微一笑,看着他說:“沒事就不能找你了?”

“殿下若是無事,奴才告退了!”

沈文昭說完便走,一點要留的意思都沒有。

蕭恒倏然立起,一把抓住他的左手腕,沒輕沒重的,一抓就抓出一圈淤青。

“孤讓你陪孤坐一會兒你不肯麽?!”

沈文昭一甩手,又一甩手,甩不開,嗤笑一聲,心想:到底是長成大人了,有把子力氣,捏得人動彈不得了!

太子人高馬大,比沈文昭整整高了一個頭,這種個頭,站起來威勢驚人,這時俯下身來,壓過去,猶如一片當頭罩下的陰影。

“殿下,奴才一月只有兩次休沐,一次休沐只有兩日長短,除此之外,您和我幾乎日夜相對,還有什麽話是說不完的,非得這時候說?”

“……”蕭恒被他擠兌得急了,一脫口就是大實話,“孤就是想時刻看見你,一刻看不見心裏就難受……”

“喲!殿下,您今年足歲十八,虛歲十九了,怎麽,還沒斷奶?”

沈文昭天生一根毒舌,挖苦誰誰都要脫一層皮,蕭恒偏不怕,偏要迎鋒而上,即便讓他的軟刀子紮一身,他也要說,而且專揀肉麻的說。

“沒斷,不然你除了衣衫讓我吃一口?”蕭恒笑得十分光棍,另只手順勢摸進了沈文昭的衣衫裏,大有假戲真做的意思。

又來了!這位老挑這樣不合時宜的玩笑來開!

“殿下有事請說事,別淨說些不着調的!”

蕭恒見他眉峰倒豎,是真惱了,無奈換成一張正經面孔,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前陣子那樁公案,父皇發落了。那幾位的死罪免了,全部圈起來關着。”

沈文昭一聽,悚然一驚——竟是不殺,一直關到死麽?!那還不如一刀殺了痛快呢!

他們這是在說二皇子謀逆一案。到底是謀逆大罪,十惡不赦的罪過,不是單單發落主謀就能過關的,沒有一群人相幫,縱然有心,也斷斷做不到這個份上。這類案子,不查則已,一查勢必牽連深廣,從上到下,從內廷到朝堂,從帝京到邊陲,該罰的早已經罰過了,該斬草除根的也都已經斬草除根了。二、三、五三位皇子的母族幾乎夷滅殆盡,整個慶朝上下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羽翼都剪除幹淨了,幾位皇子卻遲遲沒有發落。

皇帝雖然是家天下的天子,骨子裏卻還向往貧家小戶的骨肉溫情,希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這次這樁公案,幾個長成的兒子,死了一個,反了三個,還有一個差點兒也沒了。掙命掙了十來年,勾心鬥角,費盡心機,圖的什麽呢?

奈何家天下,骨肉尚無恩。皇帝看不破,心裏煎熬,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覺,半年了,終于定了決心,不殺了,關着吧,關一輩子,到死那天為止。

沈文昭聽了,除了心驚,還覺得心涼。一輩子囚在一處院落,幾十年,每天看同一群人,同一種景,擡頭望同一片窄天空,腳下踏着同一塊圈好了的地,幾十年,萬來天,膩了也出不來,除非死了。失了勢的鳳子龍孫,被一圈圈的兵卒圍困一輩子,再過幾年,怕是連服侍他們的人都要欺淩他們,吃穿用度雖不至于虧待,但周圍的人紮心窩子的話多說幾句,再看看自己現如今住的這座牢籠,活着真沒什麽大意思了。更有甚者,服侍他們的人落井下石,克扣吃穿用度,想方設法一趟趟從他們身上刮油水,沒得可刮了,暗地裏整治人的辦法多着呢!如果皇帝不聞不問的話,這三位皇子極可能活得豬狗不如。這樣的下場會是何等凄慘,當真不如一刀殺了痛快!

現如今的皇帝還在倒還好說,十幾年或是幾十年後,皇帝駕鶴西歸,太子登基,對向自己下過殺手的兄弟,感情能深到哪去?那時候還要賴活,活得就更不像人了。

不殺,在沈文昭看來真不能叫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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