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相思

“陛下心意定了麽?”

“嗯,旨意已經下了,就圈在他們各自的府邸。”

這下,沈文昭一顆心徹底涼透了——若是移到另一處囚着也都還好,起碼別觸景傷情,留在各自府邸,一眼一眼瞧的都是看舊了的景,想起的都是已經煙消雲散了的舊人,這種碾在心上的大刑可不比抽在身上的大刑好熬。

“子虞,父皇打算大用沈家了。”蕭恒還賴在沈文昭的身上不肯下來,出死勁搡他他也不動彈。

“……”說句老實話,沈文昭一點也不想得到皇帝的重用,他還想回他的江湖,做他的豪俠,年輕時候做不起,做老游俠也不錯。若是得了皇帝賞識,十有八九要在朝堂上耗到死,他不願。

“孤可沒少替你們沈家說好話,這份心意,你可不要辜負了。”蕭恒一個勁地賣乖,一個勁地想讨沈文昭一張好臉,可惜,人家不領情。

“殿下,當初沈家和太傅打過商量的,将來您登了大寳,四境安定了,沈家就從朝堂上退出去!這可都是有數的!”

意思是你們蕭家說話得算話,不能一時一個樣!沈家多少年來都不願往朝堂走,這回是勉為其難,熬到時限了還不讓走?這是怎麽話說的?!

“朝堂江湖本是一體,不過是說法不同而已,沈家在朝堂上站穩了,江湖上也挺有助益,不好麽?”

“殿下,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沈文昭身子一矮,從蕭恒一雙手臂當中脫了出去,站到一旁,冷眉冷眼的說了一句冷話。

“孤就要強求,沈家便拿孤如何?”蕭恒笑模笑樣地接了話,半真半假,不知真假,沈文昭也不好發作,只能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殿下,這樣玩笑最好別開。若是沒有其他事,奴才告退了!”。說完擡腳便走,也不看蕭恒陰沉沉的面色。

六月梅雨,天色黯沉帶水汽,蕭恒的臉隐沒在一片灰影當中,只餘一抹輪廓。他留在原地,沒像往常那樣追過去,就是死死盯着那道背影看,目光有如一把裁刀,一刀一刀把周圍的人事物全部裁掉,獨獨留那道背影,撚起來,放在心裏反複搓,半晌,忽然出來一聲慘笑,他說:“沈文昭,你以為你逃得掉麽……”

這年的七月,皇帝下了旨意,讓沈家的長房長子入朝為官,官還不小,做了個正二品的禦史中丞,執掌蘭臺,糾察百官,一時間河間沈家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熱的新貴。

蕭煜也在這年的七月被教導太子的夫子們“請”過去談了一談。其實也沒談什麽大不了的事兒,就是說近來太子學業雖然進益頗大,但有時候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老愛黏着沈伴讀,課業間歇老愛說些混不吝的話,開些傷大雅的葷玩笑,還動手動腳的,看着不像話,太子傅是不是出面說一說儲君,讓他好歹收斂點兒。

聽了這番話,蕭煜心裏也不知道從哪處下手,擺明了不能說穿的事,怎麽和這些老家夥們講?還有,太子這症候,日積月累,幾乎就是沉疴了。現下好歹有皇帝壓着,太子即便有那份心,也還有點兒忌諱,不敢貿貿然出手。一旦皇帝把手上的權放出來,或是幹脆搞個讓位,太子和沈文昭,那就懸得很了。他想,還是得找太子說說。

從崇陽府回來不過一年的長短,太子看起來城府深多了,常常高深莫測地沉默着,讓人摸不清他的路數。上下相對,蕭煜斟酌良久方才開口,他說,“沈文昭近來去過好幾次四剪子巷,這事,殿下知道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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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坐上首,蕭煜坐下首,又不正眼瞧他,因此也就看不見他驀然轉陰的面色,這是在他皮開肉綻的心上撒了一大把鹽,又嫉又恨又痛,近身服侍他的人,沒有哪個敢這麽沒遮沒攔的揭他的瘡疤。也就是這位太子傅罷了,換了任意一位試試,看看挨不挨他罵!

“知道。”

“唔,知道就好說了,沈文昭身為太子洗馬,公然出入這樣所在,怕是不大妥當。”

蕭煜說這話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你的人你得管好。二層是說他這麽亂來,不也是被你逼的麽?你若真想日後沈家在朝堂上成為你的左膀右臂,那就幹脆別打他的主意了,你們兩人之間君臣相處,清清白白的處一輩子,可比暧昧不明的處一段劃算。

“自然不會放他這麽胡來下去,只是話得慢慢說,免得一個不好,情份都砸了。”

他要去四剪子巷野,我有什麽法子?!我是他主子,可主子這層身份不管用,拴不住他,他腦子裏壓根就不開上下尊卑這個竅!你聽他嘴裏奴才奴才的自稱着,心裏明白,這人把誰也不當主子,他就是個浪蕩江湖的料!

“……慢慢來也好。”

蕭煜四平八穩的回了一句,剛想斟酌着勸一勸,太子忽然說道:“我想要他!”

一下就把蕭煜擊懵了,“嗯?”

“我說我想要他!”

“……”

這個太子殿下啊!急起來連“孤”都不要了,說我,說我想要他!

他人前人後不避忌,随心所欲地對着沈文昭動手動腳,就是為了這句話做鋪墊。

“……既然您說到這個份上了,臣也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您與沈文昭,成不了!且不說您與他是主子與奴才,單論子嗣,您是儲君,日後的帝王,宗脈延續是您甩不開的擔子,您若是動了沈文昭,他還有地立足麽?和您後宮的妃嫔一起,争奇鬥豔?還是您要讓他背着佞幸的名聲,從此讓旁人在他身後指指戳戳,看他笑話?若是這樣,殿下您可太喪德了!”

蕭煜說話直白得很,橫豎人都已經得罪完了,索性多得罪一回,到時候清算起來也不會因為多一回或少一回而有不同。

“孤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還是少年人,多少熱情,火似的燒着,豪言壯語都是柴禾,架起來就燒,順嘴就說,殊不知當中的艱難險阻有如高山大河,攀不到、渡不過,九死一生,兩敗俱傷,這類的惡果,他從來不去想。

蕭煜看着他,想到了當年的自己,說過同樣的話,做過差不多的事,受過差不多的煎熬。戀得太苦了,有時忍不住恨上自己,世間這麽些人,為何偏要陷在這人身上,死活不肯出脫。下了狠心要把這人從心裏摘出去,誰想一見面,發的誓願全都不作數了。白日還好,到了夜裏,孤枕難眠,盯着自己身旁那片空位,咬牙切齒地想着和那人的點點滴滴,想摸出來龍去脈——幾時喜歡上的,為何獨獨喜歡他,到底有什麽值得我這樣剜心剜肺的想?!

哪那麽容易,說得清來龍去脈的情份,活不了多久,這種籠籠統統模模糊糊,說不清道不明的,偏生命長!

他到底哪兒好,說得清麽?情人眼裏還出西施呢,想得一宿睡不着,起身一看,還不是哪都好!

“您怎麽才能不讓他受委屈?佞幸不佞幸的另說,他願不願跟您尚且未知呢,若是不願,您硬來,這便是天大的委屈!”蕭煜嘴裏說着太子,心裏卻在後怕。他想,幸好自己和廖秋離終究算是成了正果,當中哪怕有毫厘偏差,可能就是永遠的錯失。

“……孤可以、可以不坐這個位子……”太子真是心一橫了,這樣不過腦子的話都脫口而出,兒戲一般,為了一個不算美人的美人,連江山都不要了!

“殿下!”

蕭煜沉聲一喝,打斷他六神無主的道白,免得他繼續犯渾。

“殿下,江山社稷,不是您想推就推,想拿就拿的!”

太子傅不是頭一回說這樣難聽的大實話,也不是頭一回這麽搶白擠兌,但這回實在是灰心透頂了,說出的話比往常加倍的難聽。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的心思壓根就不在江山上,用的勁也不在朝堂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心機和城府,全都用在了怎麽對付沈家、怎麽拴住沈文昭上!

“殿下!異日您為君我為臣,您要打要殺臣無話可說,但還是得勸您一句,皇權不是兒戲,盼您好自為之!”

太子傅對太子,雖則從來缺少耐性,但說的話都是言出肺腑,堪稱忠言逆耳,這個挂名師父沒白做,到了這個份上,那是誰也對得起了。至于太子領不領情,那是他的事。

“孤想要他,就這麽難?”

太子對着太子傅的背影輕聲說道,太子傅還沒走遠,離他幾步之遙,聞言回身應他:“就有這麽難,九成死一成活的難,勸您別試,試過一次,您和沈文昭就徹底完了!”

“那你和廖秋離呢?!你不也是硬來的麽?!憑什麽你能我就不能?!”太子嘶聲喊道,嗓音都皴了,說不清有多絕望,絕望得都顧不上好聽難聽,不顧一切地挖人的傷疤,死活要他給個說法!

“……若能回到當初,我不敢了。”太子傅的嗓音一樣的疲憊沙啞,過來人的身份當真尴尬,說什麽都不三不四,勸也勸不對味道,一勸,被他勸的那個就有話堵他了——你讓我別硬來,你自己呢?!還不是先硬來了,後來才慢慢來?!

他只能說他再不敢了。

說歸說,他從不敢指望自己這根已經歪了的上梁,能勸出根板正的下梁來。

“別想把他從孤身邊弄走!告訴你,誰也弄他不走!不信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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